没想到那个孱弱、瘦小的日出之国少年,竟然是日出之国最有权力的人。
平秀吉缓缓跪坐下来,跪在她面前。
“你于我有恩,天下人都可死,只有你不能。”
相思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忍不住也跪坐下来:“你想报我的恩?”
平秀吉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从高丽撤军?”
平秀吉微微侧头,凝视着她,细长的眉目挑起。
第九章松窗映火茗芽热(5)
“你为什么要我撤军?”
相思道:“因为很多的高丽百姓在死去!只要日出之国侵略军一日不退兵,高丽百姓的痛苦就一日不会终结!”
平秀吉笑了:“高丽百姓在死去?你知道高丽有多少人吗?”
相思摇了摇头。
“高丽全国人口,加起来不到六百万。你知道日出之国有多少人吗?”
相思再度摇了摇头。
“四千多万。是高丽的七倍还要多。”
他的声音缓慢而柔和,像是在饮一杯清澈的苦茶:“如果我从高丽撤兵,渴望获得军功的日出之国武士们立即就会叛乱,日出之国就会重新分裂成战国,战争将会绵延不绝。死去的人数顷刻就会是高丽的七倍。”
他缓缓站起来,冷冷注视着相思。这一刻,他不再是个孩子,而是王者。
“你愿意看到七倍的人死去吗?”
相思窒住。
为什么,又是这样残忍的选择。
为什么,又是要她来选择?
她最不想作这样的选择,却一次次面临这样的选择,这是何等的痛苦而彷徨。
那些王者、贵族,总能够凌驾于别人的命运之上,像调动棋子一样,安排着别人的人生,进退生杀,予取予夺,从来不会有分毫犹豫。
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肯换一个视角,从那些棋子的角度看一眼?
也许是他们从来没有做过棋子,他们从来没想过,那些棋子也有感情,也有痛苦。
但这些痛苦,却深深烙在相思的身上。荒城的百姓所饥的,渴的,病的,痛的,高丽百姓所忧的,愁的,悲的,伤的,都是她的饥渴病痛,忧愁悲伤。
她感同身受。
她,知道自己成不了弈棋之人,永远只会是一颗棋子。
她深深埋下头。
“我……我很傻是么?”
“六百万与四千万,一与七,这样的选择很简单,但每次我都选择不对。我很傻是么?”
“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每次都逼迫别人选择,心底却早有了定论。你们看得很清楚,做得很对,你们每次的权衡都有不可辩驳的理由。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就算只是七分之一,也是生命!如果每个人都作最正确的选择,那,那些不正确的选择所牺牲掉的人,谁来救?”
“我没有那么理智、冷静,也没有那样统揽全局的眼光。我知道我很傻。但,如果所有的人都选择了那个正确的选择,就让我选择错误的好了。”
“因为,只有像我这么傻的人,才会选择那些被放弃的人,被放弃的生命。”
她目光中满是痛苦,缓缓站了起来。
站在这个城市最高的地方,站在强大的王者之前。她的痛苦宛如一杯茶,沉淀了万千繁华,静静地陈列桌上。
通透而深远,苦涩而真实。让这位王者,竟不能正面凝视。
所有的人都选择正确的,谁来选择错误的?那些被放弃的,就真的是卑微的、错误的吗?
只不过是冷静的权衡后所作的牺牲而已。
又有谁来选择它?
六百万与四千万,所有的人都会选择四千万,那么,谁来选择六百万?
如果是六百万活生生的人,六百万即将死去的鲜活的生命。
只有这个女子,才会那么简单地说:我很傻,所以,我来选择错误的。
真的很傻,傻到愿意舍弃生命,冒险闯入汉城,履行这个送死的任务。
是傻,也是信念。是尊重每一个人、每一条性命的信念。
第九章松窗映火茗芽热(6)
仅仅是一位女子的信念,简单到幼稚,执著到可笑。但就是这种信念,却让平秀吉有种炫目的感觉。
时光仿佛在这一瞬逆转,他想起了当初大威天朝号上,阴暗的船舱被窗外的斜阳照亮,她清丽的脸上满是怒容,无所畏惧地挡在自己面前。
是的,她的确很傻。如果她不是这样的傻,当初也不会救他。这些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侮的少年,而是叱咤风云、坐拥天下的王者。数年的征战杀伐,他的心早就在硝烟与鲜血中被锻造得宛如铁石,但生命中总有那一些点滴的记忆,仿佛极细的雨丝,渗过了顽石,在心底处沉淀起薄薄的一层。
这个女子的话,竟仿佛穿透了一切坚硬,在这层薄薄的水面上激起道道涟漪。
那一刻,他心底忽然也涌起了一种冲动,竟忍不住,第一次想收回遥望天下的目光,不去管苍生与世界,仅仅去谛视它,看清它的光芒。
哪怕仅在这一刻。
缓缓地,他重新跪坐了下来。
“有一个办法可以两全。四千万不会死去,六百万也不会死去。”
“我的部将中有一个人,叫德川家康。他的能力超群,无论野战还是治理国家都堪与我匹敌。只要我不在,他立即就会取代我。之后,他会将所有战争的罪责都推在我头上,而后,同明朝达成和解,从高丽撤军。他会让日出之国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没有对外战争也能够和平相处的时代。”
“这个两全的办法,就是杀死我。”
“这个世界上能够杀死我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你对我有恩,我绝不会伤害你。如果你跟随在我身边,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杀死我的机会。而只要我一死,这场战争就会终结。”
“那么,你会留下来吗?”
他仰起头,微笑着问道。
那一刻,天守阁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宽大的衣袍上,他又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带着稚气而魅惑的笑意,静静注视着她。
相思留了下来。
这的确是两全的办法,至少,相思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无论如何,她为高丽百姓作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在杀死平秀吉这件事上,她向前迈进了一步:留在了平秀吉身边。
她当然也知道这个任务极为艰难。平秀吉已经知道了她要杀死他,那么,一定会全力防范。她能不能找出机会都不一定,更不用说成功了。
这还令她又增添了一项心事。
平秀吉那可怕的化身能力。
如果哪天平秀吉易容成卓王孙或杨逸之的样子,甚至宣宗的样子,会带来什么后果?相思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她必须得想个办法,将这个情报告知明军,令他们尽早防范。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敌人,绝不是常人。
那是魔。
化身千亿,不败不灭。
第十章路从蓬岛三山远(1)
当飞虎军列着整齐的阵型走入平壤城的时候,整座城都在欢腾。
所有的人都在用鲜花和笑容欢迎着这支凯旋的队伍,包括明军,陆续归来的高丽的文武百官,以及高丽百姓。在初晴的阳光下,这座城市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飞虎军的铠甲闪耀着悦目的光芒,这场胜利一扫进入高丽后的阴霾,令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东海作战的时代。这支豪迈之军不住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响应着人群的欢呼。他们相信,就算汉城中真的有十八万倭军,他们也能将之全部歼灭!
他们骑在高头骏马上,骏马打着清脆的响鼻,像他们一样斗志高昂。身后是几十辆生铁铸就的战车,上面架着巨大的铁炮跟火箭车。佛朗机火炮是当时最先进的火器,一次可发射五百多枚子弹,迎面十丈宽全部被它的火力覆盖。火箭车分为火龙箭、飞廉箭、一窝蜂、百虎齐奔,分别可以一次发射十六只、二十五只、五十只、一百只燃烧的火箭。火箭上浇着火油,有的甚至装载着火药,一射出去就引发一大蓬烈火,裂地生威。
这些武器帮助着他们在两日前的雨夜,于碧蹄馆大破倭军,打得倭军闻风丧胆。此时,它们已经成为明军军威的一部分。
每个人心中都沸腾着热血,他们也相信,就算倭兵再多、再凶悍,他们也一定能夺下汉城,将倭军统统赶出去!
卓王孙负手俯视着这支骁勇的队伍。
难得地,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城中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感染着每一个人。
宝盖下的宣祖热泪盈眶。他颤抖着身子,几次要站起来,向着这队伍挥手,但他的脚却在发软,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如果他还有敌国的财富,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财富全部赏赐给这些人,给他们高官厚禄,让他们痛痛快快欢呼一次。
但现在的他,却不过是个亡国之君。他还有什么?
宣祖瘫坐在宝座上,眼睛忍不住一阵潮湿。他曾多么盼望这么一场胜利,但当这场胜利真的到来之时,又恍如梦幻,让人不敢相信。
他身后的文武百官,忍不住流下泪来。
于此,重见衣冠鼎盛。
李如松停下马,缓步走上台阶。
宣祖努力坐直了身子,摆出王的威严。他的身子却在不停地颤抖。李如松手上捧着一摞马标,宣示着这场大战中他们斩获的敌将数目。虽然宣祖早就知道了这场战役的细节,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仍紧张得全身发抖。
终于,李如松跪倒在宣祖面前,朗声道:“征倭先锋李如松,献俘于王!”
他身后的飞虎军发出一阵嘹亮的呼喊,一齐将长枪举到了空中。他们每个人的马上,都绑了一串血肉模糊的人头。那是他们辉煌的战果。
宣祖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就要站起来,大声赞美他们的功勋,但在最后一刻,他忍住了。他谄媚地斜着抬起头,看着旁边站立着的人。
这个人,才是这座城真正的主人。这场战役的胜利真正属于的,是这个人,而不是他。他一定要小心,不能做任何让这个人不愉快的事情。
朝阳的光辉中,卓王孙的目光是那么悠远,仿佛遥不可测的青天。他脸上虽有欣然之意,却并无惊喜之容。显然,这场战役的胜利,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安排好了一切细节,推演了敌军所有的可能行动,只等待一场胜利。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吧。
李如松的敬奉,不知什么时候已转了方向,朝向卓王孙。
所有士兵举起的长枪,似乎也是在向卓王孙宣告着忠诚与荣耀。
此时,他们恭谨地拜服在卓王孙脚下,接受他的领导。虽然他曾飞扬跋扈,做过一些他们不能理解的事情,但,他是王者,王者所做的一切,本就不是寻常百姓所能理解的。他们深信,这位王者能领导他们,走向一场又一场胜利。
李如松恭谨地拜服在地上,期待着卓王孙再度下令,命令他攻入汉城。
实际上,他也是这样请令的。
第十章路从蓬岛三山远(2)
“末将恳请大帅授我为先锋,攻入汉城,枭敌魁平秀吉之首!”
所有的士兵全都下马,轰然跪倒,齐声道:“攻入汉城,枭敌之首!”
所有人都仰望着卓王孙,热血沸腾,等着他回答。这个充满鲜花与荣耀的都城,在这一刻屏息以待,等着皇者宣布一场更大的胜利。
卓王孙淡淡道:“收兵。”
所有人惊愕无比,卓王孙的脸上没有任何喜色。这场战争,竟似没有让他感到一点快乐。
他究竟要的是什么?
满城百姓都困惑地望着他。这一刻,他们彻底地相信他是位王者。因为,只有王者,才会有与普通人截然相反的七情六欲。
卓王孙转身,正要离去。
突然,一阵马蹄声敲开了平壤城的寂静。卓王孙的目光猛然锐利起来。一骑白马,从城外绝尘奔驰而来,所有的守兵都纷纷让开,神秘而妖异的四天圣阵,竟似也不能阻挡这个人。
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特权,那就是杨逸之。
卓王孙的脸上竟似也有了一丝微笑,他忍不住走下三阶石阶。
一袭白衣纵身自马背上跃起,白云一般停在了石阶的尽头。
果然是杨逸之。
他向着卓王孙抱拳:“阁主果然是深谋远虑。在下率领海军前往南海,正遇上前去参拜南海观音的梅北兼国的使臣,他们本是受不了平秀吉的苛政,去祈求南海观音庇护的。却失去了观音的踪迹,转而祈求我军的援助。他们乘夜领着我军进入日出军港,重创其舰队。梅北兼国也正式宣布起义,组织南方四国共同反抗平秀吉。倭兵后方陷入一片混乱,海上补给必定会出现极大的问题。”
城中一阵欢声雷动。原来他们的确是误解了卓王孙。海上送花,那只不过是个幌子,卓王孙真正的意图是联合盟军,攻入敌军的大后方啊!这实在是招很妙的计策,连自己人都瞒过了。
应当瞒!他们小民知道什么?只会泄密而已!只要有胜利,他们就满足了。
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依旧一片阴沉。他等欢呼声稍微小了些,才一字一字道:“幽冥岛上,风物如何?”
问的是风物,其实是那个独居幽冥岛上的人。
杨逸之叹了口气。
“不知道。”
“幽冥岛像从海上消失了一样,梅北兼国寻找观音时没有找到,我也没有找到。”
卓王孙一言不发,冷冷看着他。
杨逸之犹豫了片刻,才继续道:“幽冥岛本是人间通往幽冥的入口,有着诸多诡谲神奇之处……若岛主不想让它再现人世,天下就再没有人能够找到。”
所有人的呼吸在刹那间全都停止。因为,卓王孙的脸色阴沉得那么可怕,就像是这个国家的天气,令人窒息。
他们方才还在欢呼,享受着胜利的喜悦,但现在,他们只想回到家中,拿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好好睡上一觉,连思考都终止。
卓王孙的声音,就像是阴云中郁怒的雷霆。
“你,没,有,找,到,幽,冥,岛?”
一瞬间,所有人都因恐惧而颤抖,他们仿佛看到一位魔王,君临于这座都城之上。
宣祖将身子挤在王座上,竭力让自己化成王座的一部分。他毫不怀疑,只要卓王孙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自己马上就会死去!
这座城市,几乎成为一座死城,
只因魔王一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那袭白衣上。黑云压城,唯有那袭白衣,在漫天阴霾下显得那么耀眼。他是唯一可以承载魔王怒气的人,如他若不在,这股怒气将如雷霆一般轰击在每个人身上。
他们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杨逸之叹了口气。他没想到卓王孙竟会如此盛怒。
幽冥岛,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是那个幽冥岛上的人。
卓王孙,真的那么在乎那个人吗?
第十章路从蓬岛三山远(3)
不惜让海军乘风千里,奔波海上,只为送那人一船鲜花。却没有她的消息。
就像仙岛上的仙子,在阳光照破雾气的刹那,就会随着云烟一起消失,没有人能再看到。
也许,只是她不想再见到别人,于是让这座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她本就有通天的本领。
只是,连卓王孙也不愿见吗?
杨逸之惆怅叹息,点了点头。
从今而后,幽冥岛便只是一个传说,天涯海角,仙踪杳然。
啪的一声轻响,王座的椅背在卓王孙手下碎裂,金玉碎屑四散。
那一刻,每个人都在战栗。没有人怀疑,卓王孙的怒气会在下一瞬间爆发,将整座城池卷入其中。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恐惧,如阴云一般,迅速笼罩了整座城池。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杨逸之的白衣仍那么温和,在阴沉的云层中给了他们温暖,稍稍缓解了他们心中的恐惧。
一如黑暗中残存的那线光芒。
卓王孙:“起来!”
宣祖触电一般站了起来,闪到了一旁。他下意识地想要跪下,但偷偷看了卓王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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