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道:“新任的阁主是……”
步剑尘冷冷道:“这个人你也曾见过,算来也是你的同门,正是东方苍天部下苍龙使卓王孙。”
相思讶然道:“他?你不是一直反对他继任的么?”
步剑尘摇头叹道:“他如今羽翼已丰,已非我所能撼动。”他默然了片刻,又对相思道:“你知道此事,应该很高兴才对。”
相思脸上一红,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万没想到,自己一点心事,步剑尘也了如指掌。
步剑尘道:“你不必为难,我知道少年人的事,有时候很难以道理来推断。我现在就算再说此人寡情薄幸,你也是听不进去的。只是你是我弟子之一,我教你的东西虽然不多,但却了解你的为人。所以,我和阁主商议,准备趁我在世之时,将你安插在他身边。你做了上弦月主之后,一来照顾小鸾,二来……”他犹豫片刻,道:“说牵制也好,说规箴劝谏也罢,无论他听不听,总是有益无害的。”
相思默然,道:“可是当我胜了之后,却无法当起上弦月主之职又怎么办?”
步剑尘正色道:“你要记住,上弦月主四字,并非仅靠武功而得来。我和阁主既然选定了你,就说明你有继任此职的资格。”
相思心中一凛,低头道:“是。”
步剑尘道:“至于武功,我自然另有替你打算。秋璇最近炼成一种七色幻蛊,霸道无比,连她自己都还没有练出解药。她久战不胜之下,必然使出。这种蛊毒随风而入心脉,极为厉害,就算你有避毒珠在身,也会暗受轻伤,不过一时之间,却是看不出来的。所以这上弦月主之位,是非你莫属。而后……”他遥望窗外,淡然一笑:“而后你就可以找卓王孙为你治伤了。”
相思一听到这三个字,已是心头撞鹿,喃喃道:“他肯么?”
步剑尘冷冷一笑道:“这你不必担心。你只要坦言告诉他,是为了接近他才暗怀避毒珠与秋璇争此上弦月主之位,如今重伤在身,只有他才能将蛊毒逼出,他必不会拒绝。”步剑尘顿了顿,缓缓道:“而我会事先传你一种导引之术,他在逼毒的过程中,部分内力会不知不觉中注入你的体内。只是他目前已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想瞒过他的眼睛,这部分导引的内力便不能太多,甚至可以说极其微小,微小到他就算有所感觉,也不会在意。长久以往,也能聚集起相当不弱的一部分,而我原来暂行注入你体内的内力,也正好一点点消失。这一入一出我已仔细计算过,正好两相抵消,休说别人,就算卓王孙自己,也万难察觉。半年之后,你内力自然会有根基。虽然和姬云裳这样的人相比仍是天地悬远,然而在本届女弟子中,也算一流了。对于你而言,这半年接近他的的时间,也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相思脸上更红:“我……”
步剑尘看着她:“计划我已经全部告诉于你,现在你只要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相思迟疑了片刻,正要回答。
步剑尘道:“你要想清楚,此事一旦败露,重则你立刻有生命危险,轻则他也将从此厌恶于你。你毕生的幸福就在此一念之间,你真的不后悔么?”
相思低下头,似乎思索什么,良久,缓缓道:“我对他了解不多,但却相信,他绝不是先生所谓寡情薄幸、阴狠凶残之人。步先生也许是误会他了……但是步先生是我平生最敬重的人,先生的所托,我就算舍上性命,也要做到。我……”她突然抬起头,道:“我愿意。我宁愿照顾小鸾,也宁愿留在他身边,劝谏也好,规箴也好,总之是我自己愿意的,先生不说我也会这么做。”她这几句话说得极缓,似乎每个字都用了很大的力气。
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说得每一个字,以后都是她毕生的责任。
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自己身处险地,也会先为对方开脱。
步剑尘默默看着这个单纯而又颇有些固执的少女。心中有些不忍。他一生自负行事问心无愧,如今却要利用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然而,为了他唯一的女儿,为了每日都在病痛中挣扎,却始终淡淡含笑的小鸾,他也只能如此。
相思手上那捧鲜花,盈盈带露,似乎也因太早就被人摘下,茫然不知自己的未来将会怎样。
相思猝然阖上双眼,道:“杀了我,动手罢。”
帝迦看了她片刻,突然沉声道:“你想死?”突然,扬手向她击下。
相思的脸色反而平静了下来,静静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着解脱。
帝迦的手凝止在半空。他突然一弹指,一道深红的光幕从他手下展开,光幕中瞬时散出道道华彩,在那些冰针之上流走游动。
他脸色极其沉重,似乎每一动,都牵引着极其重大的力道。
他正不住的将自己的元神重新灌注于正在消融的冰针内,让它们重新凝结,以图强行维系。他这种行为,可以说将自己置于极为危险的境地。人的元神何等珍贵,这样过度消耗,无异在一寸寸杀死自己,更何况,仅仅这元神分裂反噬的剧痛,就是常人无法忍受的。
帝迦一言不发,但指节似乎都在轻轻作响。
相思睁眼眼看着他,心中一热,已泪流满面。
她嘶声道:“没有用的,无论你怎样,我也不会答应你……”
帝迦手上一滞,脸上第一次带上了怒容,他突然撤手,那道光幕瞬时裂为万千碎片,坠了相思一身。
他的手猛地抬起她的下颚,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眼睛,一字字道:“你记住,我要你并非为了情欲,也不是仅为自己的修炼,而是因为——”他眼中的神光如妖莲浴火,跳跃不定:“千万年以来,你就注定是我的妻子。”
相思摇摇头,挣开他的手,嘶声道:“你错了。”
帝迦怒道:“为什么?”
相思伏在玉台上,凝视五色流转的水波,轻轻泣道:“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另一个人。而这点你要化去的内力,就是他注入我体内的。”
帝迦沉声道:“那不过是你在红尘中暂时的疑惑!你记住,你是湿婆之妻、帕凡提的转世……”
相思打断道:“我不是。我这一生,只会爱他一个人,而且……”她双眼含泪,摇了摇头,却再也说不下去。
帝迦突然撤手,也再不顾那些冰针,猛地将她从玉台上拉起来,双手紧握着她的肩头,一字字道:“而且什么?”
相思抬起眼睛,直视着他如炼狱妖莲一般的双眸,轻声道:“而且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帝迦突然放开她,静静的站了片刻,而后猛地一挥手,数十根冰针就宛如受到了巨大的磁力,同时从相思体内跃出,聚为一束流动的光华,被他握在掌心。
他突然一用力。
一蓬紫色的粉尘在他手上化作一缕青烟,飞扬散去,宛如尘埃。
第八章、孔雀之阵
相思心中一恸,强迫自己将脸转开。
月色摇曳不定,池中清波宛如张开一面淡紫色的秋镜。澄波澹荡,璧彩参差。
帝迦从池中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相思轻轻抬头的时候,只看到他的背景。他幽蓝的长袍拖在地上,粼粼月光宛如祭祀的火焰,流转不定,水珠沿着他的散发滴滴垂落,让他的全身都笼罩着一片诡异的幽光,又渐渐隐于重重帷幕之后。
水光,宛如在他身后拖开了一道长长的缎带,一直延伸向夜幕深处。他整个人,也似乎从夜色中走来,又最终归于夜色。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相思怔怔的看着地上那道水痕,却没有了趁机逃走的力气。
她散乱的目光突然凝滞,似乎从水光中发现了什么——那是一道极淡的血迹。点点滴滴,洒落在水痕中,宛如一串无人问津的早梅。
他终究还是受伤了。相思一低头,两行泪水默默的落到她赤裸的胸膛上。突然,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从池中起身,伸手将旁边的一道锦帷拉下,披在身上。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向帝迦刚才离去得片夜色走去。
帷幕在风中轻轻摇曳,掀起一阵微寒的夜风。
相思眼前的景象突然一阔,自己立身之处似乎突然换了一个地方。一道刺目的阳光从前方直照而下,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帷幕后边竟然是一处极其巍峨的神殿。整个神殿都建在山颠之上,透过数十道巨大的石柱,可以看到雪山连绵的峰顶,还有碧蓝得如大海一样的天穹。
山风吹起她身上缠绕的锦幔,宛如在天边盛开了一朵妖艳的彩莲。
“你……”相思紧紧握着手中的锦幔,欲言又止。
帝迦背对着她,没有回头,默默仰视着他面前那座极高的神像。他身后散开的蓝发和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似乎亘古以来,他就是站在此处的,而刚才大殿之中的,只是他无尽化身中的一个。
相思的目光渐渐凝止在那座神像上,再也无法移开。
神像背山而建,足有数十丈高,巍峨的身形直入天幕深处,辉煌的日晕就衬在神像法相之后,看上去真有顶天立地之感,常人哪怕只是仰视神像的面容,都会被刺目的阳光耀伤双眼。
神像造型极为张烈扬厉,几乎及地的长发披散而下,其中一束缠绕毒蛇、骷髅,垂于胸前,其余飞扬于天际。神像四臂张开,正舞于火焰与光环之中,三眼俱张,分别注视过去、未来、现在,天地一切,无所不照,而他脚下踩踏的鬼神正是时光的化身,寓言他的舞蹈能踏尽一切时间与轮回。
——这就是孤独、残忍、庄严、公正的神主,是毁灭、性力、战争、苦行、野兽、舞蹈六种力量的拥有者,湿婆。
湿婆拥有宇宙之舞,天地间各种力量都在他狂舞的姿态中诞生——即宇宙进化、持守及终极的消解。他是人间刚柔两种舞蹈的创造者,他的舞蹈是一切智慧与终极之美的象征。传说毗湿奴的伙伴龙王舍沙甚至为了观看湿婆之舞而舍弃了对毗湿奴的忠诚。
这种舞蹈被称作坦达罗舞,本来应该是人间一切舞蹈、一切艺术的典范,然而湿婆绝少舞蹈。因为当他舞蹈之时,世界就在他的狂舞中毁灭。
作为舞神的湿婆,四臂中分持火焰、鼙鼓、三叉戟、长弓。鼓,像征了声音,火焰是智慧与变化,三叉戟则象征伏魔,最上一臂所持巨弓,则凝聚了湿婆无所不催的毁灭之力。那柄摧毁三连城的巨弓,化为无边光彩,从神手中散出,覆满三界。群魔万兽、芸芸众生就匍匐在神的脚下,作永恒的膜拜。
……
两人就这样在湿婆神像前默默对持着,似乎过了千万年的时间。帝迦叹息了一声,道:“你可以走了。”
相思似乎猛然回过神来,喃喃道:“我?”
帝迦依旧注视着神像,缓缓道:“帕凡提可以为湿婆等候一万年的岁月,重生转世,都是一样。你却已经选择了别人,而且那么执着。所以——”他顿了顿,终于摇头道:“你不是她。”
相思沉默了片刻,道:“你真的会放我走?”
帝迦淡淡道:“你既然不是她,我留你有什么意义。”他顿了顿,良久才叹息道:“湿婆大神无所不能,上一次回归本位前,在世间留下了六种伟大的力量,分别是毁灭、战争、性力、兽主、苦行、舞蹈。我作为他在人世间的化身,已经完全觉悟了其后五种。然而我却始终无法自如运用一件东西——”他突然转过身,注视着相思道:“就是这最终蕴藉着毁灭之力的湿婆之弓。”
相思这才看清,他手上正持着一张巨大的弯弓。
弯弓在碧蓝的天幕下徐徐张开一抹浓黑的色泽,然而这抹黑色,却华丽得耀眼,宛如从天孙手中裁下的一段星河。无尽的华彩就在弓弦上盈盈流动,让人不敢谛视。
当年阿修罗王横扫三界之时,诸神恐惧,大地之神化为战车,日月之神为车轮,山神为战旗,蛇神为箭矢,凤凰为箭羽,大梵天亲为驭者,到雪山之颠恳请湿婆出战。而湿婆正是用这张弓,一箭洞穿了号称永恒的三连之城。
相思眼中的神光长久停伫在这柄弯弓上。
弓弦已张如满月。
弦上是一枚羽箭,万道金光如太阳一样从箭尾耀目而出,宛如来自凤凰最美丽的尾翎。在蓝天下宛如圣火跳跃,奕奕生辉。
而金色的箭尖,已直对准了她的胸膛。
相思闭上眼睛,轻轻道:“你要杀了我?”
帝迦摇头,缓缓道:“不。湿婆之弓摧毁你的肉体,也将拯救你的灵魂。”他默默注视着她,不再说话,冰冷而妖红的眸子中渐渐透出一种悲悯来。
相思抬头看着他,他的身影与身后的神像若即若离,他的神情也突然如神一样高高在上,似乎久已看淡了人间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却又偶尔引动了怜悯之心,慷慨的,赐给他选定者永生的权力。
湿婆之弓华光流转,宛如彩虹。任何人看到这样美丽的光华,都会忍不住匍匐膜拜,甘心在它怀中作永恒的安眠。
死亡,是他给她的恩赐。这在多少人眼中,都是永世追求梦想,是三生难得的荣耀。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突然道:“觉悟成神真的那么重要?”
帝迦注视着她,似乎在面对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终于淡淡道:“你不会明白的。”
相思道:“为什么不肯做一个人呢?”
帝迦没有回答。
相思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握在箭尖上。
帝迦一皱眉,正要撤箭,却又犹豫了。
这时,空气中响起一阵灼烧的声音,相思双手止不住颤抖,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但她没有放手,反而将箭尖握向胸前,轻轻道:“你如果真的以为这样能救我,就放箭吧。”
帝迦注视着她,突然一扬手,弦音一声空响,羽箭已经收回他的手中。
相思双手仍然放在胸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滴滴鲜血顺着她洁白的手腕坠落。
帝迦转过身去,不去看她,淡淡道:“乐胜伦宫东面的所有迷阵我都已经撤去,你沿着左边这条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下。西面有人闯入,我必须用心御敌,不能送你了。”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真的是要放自己走,脸上掠过一片喜色,突然又有些担心的道:“敌人很强么,你的伤……”
帝迦打断她:“走!”
相思又看了他一眼,终于道:“保重。”转身向神像左边的小路跑去。
此刻,天边突然传来一声悠扬的梵唱。那声音若有若无,极其高远,宛如诸天花雨,突然坠落,天香满路,洞人肝胆。
相思不由止住了脚步,抬头仰望冥冥的青天,却不知声音从何而来。
帝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道:“乐胜伦宫的天音梵唱,据说已经数千年没有重响过了。”
相思讶然道:“那为什么今天……”
帝迦微笑道:“因为乐胜伦宫在迎接它的主人。”
相思喃喃道:“谁?”
帝迦突然执住她的肩,将她转向自己,道:“你。”
相思这才看见,他一手握着刚才那支羽箭,箭头正直对青天,金色的箭尖发出夺目的光芒,而金光的中心,却有一缕蜿蜒的血痕,不知为何已经变成桃花一般嫣红的颜色,盈盈艳光流转,太阳一般的金光,也遮挡不住。
漫天梵唱,竟似乎就是从箭头之中发出的。
“你的鲜血染到湿婆之箭上,让乐胜伦宫的梵唱因此而奏响。”帝迦凝视着她,一字字道:“我也许最终还是没有找错人。”
相思摇头,退了一步,道:“不可能的……”
帝迦打断道:“是与不是,已经不是你我能看得明白的。”他转身面对神像,将一指放在眉心,结印道:“唯有祈求神示。”
相思一怔,道:“神示?”她抬头仰视神像,喃喃道:“问他?”
“不是。”帝迦摇头,将目光投向远方:“是神的使者。居住在第五道圣泉之中,曼荼罗教之天魔,湿婆在人间唯一的预言师——日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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