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之突然上前一步,手中的火把迅速在空中画了一个奇怪的弧形。
那些土人顿时止住了举动,惊愕的看着杨逸之。
头人上前了两步,对杨逸之作了个手势,两人口中低低的念了几个词语,似乎在交谈什么。突然那头人双手一挥,众土人顿时放下长矛,齐坐于地,两手交替拍打着地面。
杨逸之回头道:“没有危险了,他们在欢迎客人。”
相思惊疑的望着杨逸之,小晏的微笑中透出几许冷漠,而卓王孙却毫无表情,似乎这一切已在他料想之中。
火光之中,刚才那个少妇从地下洞屋中出来,脸色有些羞涩,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
相思注视着他们,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一个干瘦的老者缓慢的爬出来。他头发里还在不停滴水,满脸都是针刺一般的血孔,高高肿起,几乎难以睁开眼睛,佝偻矮小的身上还裹着一件血红的毛毯。
那人赫然正是刚才从土丘中挣扎而出的尸体。
卓王孙微笑道:“不速之客,深夜惊扰,还请杨盟主代为致歉。”
那位老者喉头一动,剧烈的咳嗽起来,他身旁的少妇和青年立刻上去轻轻帮他捶背,神色恭敬而关切,似乎是一对孝顺的夫妇。然而相思一想到刚才他们用带刺的树枝猛烈抽打他的尸体,就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那老者咳嗽了片刻,开口道:“多谢这位公子。老朽刚刚睡醒,身体略有不适,失礼之处还望包含。”
他的话音生涩得宛如生锈的铁刀划过瓷片,不知道是太久不谙汉语还是因为不谙人声。相思不由眉头一皱。
老者目光如电,往相思脸上一扫,嘶声笑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疑问?”
相思怔了片刻,嗫嚅道:“我……”她掩饰着心中的慌乱,强笑道:“我只是想问老人家高寿?”
老人笑道:“不知道姑娘问的是我的前生还是今世?”
相思道:“前生?今世?”
老人笑道:“若没有记错,两年前我死的时候正好七十八岁,如果问的是今世——我刚刚从土中出生,不到一个时辰。”
没想到这老人如此坦言,相思顿时哑口,她当然不相信死而复生的鬼话,或许天下真的有一种异术,能让人假死两年之后,再借机复苏,佛门枯禅大法,西域龟息神功莫不如此,只是不能深埋地下而已。
卓王孙笑道:“《山海经》中有无綮之国,其人穴居食土,死即埋之,其心不朽,死百廿岁乃复更生。老人家能够两岁复生,亦是远胜古人了。”
老人似乎非常高兴,大笑道:“几位远道而来,当为本族上宾,让墁俊带领几个村丁去打些山食野味,墁彝做几道小菜,为几位一洗风尘。”
卓王孙也不多谢,几人一起下到洞屋中。进了屋内才发现这种地下洞屋并非想象中那么阴暗潮湿,整个屋里都铺着厚厚的干土,土质细腻柔软,比普通的地毯都要舒服很多。土墙上还有几个通道,上下各装着一面铜镜,可以将地面上的光线景物反射到洞屋之中,也可算作一种别致的窗户。洞屋略显狭小,但其中家具均用土烧制,异常低矮精巧,仿佛将一座厅堂缩小而成,倒也不觉局促。几人就在土桌前席地而座。
闲聊之中,几人得知老人一族世代生活在丛林之中,从他能记事起,本族就能在死后“复活”。人死之后,亲人就会将尸体用泥土紧裹,放入土丘高处掩埋,每日到土丘上洒水祭奠,两年之后,再由村中祭师用一种独特的仪式唤醒。而此人复活后将日渐回复少年的形态,重新衣食婚嫁,直到再次死去。所以村落中的人根本没有年龄的概念,所谓年老年长,只不过是他们生命中循环而现的不同阶段。
相思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那么刚才我们看见的两人不是你的儿子儿媳?”
老人大笑道:“我倒是想有个儿子,不过不可能了,”他脸上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我曾祖父在一个特殊的机缘中领悟了不死的奥秘,成了全族历史上的英雄。然而,也从那一刻起,我们也全部失去了延续后代的能力。”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至于那两个人,按照族谱来看,他们是我的太曾祖父和曾祖母。”
步小鸾突然插言道:“如果不能生小孩,为什么还要婚嫁呢?”
老人一愣,继而笑道:“也许只是因为我们都很寂寞。”语意中似乎显得有些凄凉。
步小鸾又问道:“那么你的妻子呢?你也应该有个妻子吧?”
老人声音一沉:“很多年之前有一个,但是她死了,就葬在村北芙蓉泽之中。”
步小鸾道:“那为什么不把她埋起来重新复活?”
卓王孙沉声道:“小鸾——”
老人神色一恸,摇头道:“活不过来了。她……”他突然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几乎缩成了一团。
相思歉然道:“小鸾还小,有所冒犯之处……”
老人轻声道“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不少村民在门外失声大哭。
老人脸色一变,急急道了声失陪,出了房门。几人透过洞屋墙上的“小窗”,看到一个人浑身鲜血伏在地上,不住抽搐。祭师努力想用草药堵住他的伤口,但却徒劳无功,因为那人几乎被人用利刃从当中劈开,只剩下一手一足和大半个身体。他竟然用这样一具残躯爬回了村子。
老人分开人群,来到这人面前,俯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口,突然,老人发出一声怆然悲鸣,深深跪在地上,身体剧烈颤动,咳嗽不止。周围的土人也随他一起跪下,低声抽泣。
血泊中的那人伸出一只残存的手臂,握住老人的手腕,嘴唇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老人浊泪纵横,几次就要昏倒。祭师跪行了两步,在老人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似在请示。老人脸上显出极其痛苦的表情,看了看伤者,又看了看祭师和村民,伸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不住喘息,似乎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大家都已猜了个大半,因为只有一种痛苦能如此折磨一个人——那就是他正面临着一项极其为难的选择。
血泊中的伤者的头歪了歪,似乎在鼓励老人。
老人一声重重的悲叹,手在空中停了半晌,终于向下挥了挥。
祭师向老人和伤者跪拜了三次,拿出一瓶淡红的液体,交给老人。
老人的手颤抖不已,但还是接过了,所有的土人都深跪在地上,将脸埋入尘土,静静等候着。
老人将脸转到一旁,瓶中的液体从他手上倾泻而下。
伤者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一股腥臭的浓烟从地上升起,片刻之后,伤者所在之地就只剩下一汪血水。老人发出一声呻吟,仰天晕倒在地。几个村丁立刻过去扶起他。祭师将一些粉末撒在那汪血水上,一股火苗窜出,须臾,地上的鲜血都化为了灰烬。
相思紧紧扶住窗棂,脸色苍白异常,她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杨逸之微叹一声:“那是墁俊,墁彝也死了,不过没能爬得回来。”
相思惊道:“你是说这就是老人的那位亲人?”
杨逸之道:“正是。”
相思嘶声道:“可是他们刚才还在这里!怎么可能就已经死了?”
杨逸之摇头道:“不知道,似乎是在为我们打猎的时候遇到了野兽。”
相思摇头道:“你是说他们因我们而死?”
杨逸之还没有回答,小晏微微冷笑道:“虽然在下对他们的土语并不如盟主熟悉,但也听到墁俊死前反复提到‘倥杜母’。而据在下所知‘倥杜母’绝非是野兽的意思。”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的确不是。”
小晏微笑道:“那么不知是杨盟主偶然耳误,还是特意有所避讳?”
杨逸之转身望着窗外,不再回答。
卓王孙道:“杨盟主不肯说,那只有请教殿下这句‘倥杜母’的含义。”
小晏叹息一声,道:“对于墁俊族人,‘倥杜母’一词的确是最可怖的禁忌。它的意义……我希望自己是理解错了,单就字面而译,它是指‘残尸’。”
相思不禁一颤,道:“你是说他们在外出的途中遇到了,遇到了‘残尸’?”
小晏神色有些沉重:“正是如此,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相思忍不住浑身一颤,道:“难道还有更可怕的事?”
小晏道:“不知相思姑娘想到没有,既然此族人已经领悟了不死的奥义,为什么村长还要忍痛将墁俊杀死?”
相思喃喃道:“也许他伤得太重,村长不忍看他如此痛苦,,所以才不得已杀了他。”
小晏摇头道:“墁俊虽然伤得极重,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呻吟过,然而在药液沾到他身体的一瞬间,他却厉声惨叫,这只能证明,被药液融化的痛苦比身体分离之苦要厉害得多。”
相思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他们非常害怕墁俊的身体,他们族人虽然可以复活,但墁俊连身子都已经残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小晏道:“他们的确很恐惧墁俊的残躯,连最后一点血水都要烧为灰烬。然而却不是因为他无法复活。”
相思道:“那是为什么?”
小晏沉声道:“因为墁俊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重生!”
第三章、五夜霜钟啼破梦
相思愕然抬头,正好看到阶梯上的老人。
他原本佝偻的身体挺得笔直的站在阶梯上,身子的一半笼罩在地面的阳光之中,似乎显得高大了许多,手中握着一只竹矛,被刺枝抽打得满是血孔得脸上涨的通红,他眉头微微抽搐着,似乎在强行克制着痛苦与愤怒。
相思道:“老人家……”
老人怒道:“不必讲了,墁俊与墁彝因为你们的到来而死,老祭师临死前预言终于实现了,外来者给我族带来了灾难。”
相思嗫嚅道:“我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表达我们的歉意……”
老人猛地一挥手,高声吼道:“不必了,你们给我马上离开这里!”
相思道:“我们不能走。”
老人紧紧握住长矛,一字一句道:“不走?留下来看我们都被倥杜母们撕成碎片么?”
卓王孙淡淡道:“当然不走。既然事情既然因我们而起,也自然会因我们而灭。”
老人嘶声道:“全都给我滚出去!”他话音未落,手中长矛呼的一声在屋内荡开半个弧园,突然在空中一顿,矛尖顺势一转,直插卓王孙的眉心。
相思惊道:“小心!”
眼前青光一掠,顿时凝结在空中,只见卓王孙随意一指,立在眉心前,那森绿的矛尖似乎就被一种无形之力吸附于他的指尖上,无论老人如何用力,也没法挪动分毫。
老人略显红润的脸顿时又变得苍白如纸。卓王孙轻轻一挥手,长矛以同样的角度在空中划个弧园,毫不着力的回到老人手上。
老人呆了片刻,低声道:“你到底要怎样?”
卓王孙淡然一笑道:“我只是想看看倥杜母到底是什么。”
老人怒道:“难道你想死?”
卓王孙微笑道:“已入死阵,不见死神,空手而去,岂非憾事?”
老人的面孔涨的血红,道:“在下虽然不是几位对手,但诸位何必苦苦相逼?”
卓王孙微笑道:“在下只是好管闲事,尤其是神神鬼鬼,不可告人的闲事。”
老人重重一声叹息,道:“此事只怕并非如几位所想……诸位还是赶快离去吧”神色哀苦,似乎已有乞求之意。
卓王孙似乎没有理会他,缓缓道“所谓倥杜母——”一句话并没有说下去,静静等着老人续完。
老人语塞了良久,却终于屈服于他语气之下,低声道:“所谓倥杜母,其实并不是神魔一类,而是几百年前被本族驱逐的叛徒,也曾经是我们的亲人。只是到了如今,他们已经和魔鬼毫无区别。”老人的声音更加嘶哑,道:“自从本族祖先领悟了复活的奥义之后,数百年来,我们就在这密林深处默默生息,悠游度日,与世无争。直到两百年前,出了一次意外的事故,种下了今日之恶果。直到现在回想此事,大家也是懊悔不已。不过这也是我们强参生死之秘,僭越天地奥秘的惩罚,并非人力可以避免……三百年前,在下一位族叔采药时不幸路遇猛虎,战斗之下两败俱伤。猛虎虽被刺重伤,蹒跚回窝后就倒地死去,而他也被当中撕开。当村中人赶到时,他已经气绝多时。”
“族叔当年是众人爱戴的英雄好汉,大家不忍心让他身体残缺,就从虎窝里寻回了他的两半尸体,并按照本族的仪式下了咒语埋葬,希望他能如以往一般复活。然而……我们的确是错了,这件事竟成了本族懊悔至今的恶梦……”老人脸色血红,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抽搐,神色异常痛苦:“两年后当我们拨开土堆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正如镜子破碎之后即便拼合也再照不出完整的影像,那位族叔的身体并没有如我们希望的那样重新结合成为一个整体,而是成了两个蠕动的半身怪物!”
相思不可置信的摇头道:“你是说,那两半残躯分别复活了?”
老人长叹一声,道:“的确!不仅如此,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那两个蠕动的半身怪物不但分走了族叔的躯体,同时也分走了他的智慧、勇气以及一切仁爱之心。那两半身体都变得凶戾愚蛮,其中没有头的一半不停挣扎,撕碎一切手边的东西,而有头的那一半则日夜哀嚎,要我们为他们找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切开来替他们续上。知道当初人人景仰的英雄居然变成了这样一个残忍凶暴的魔鬼,族人十分恐惧,祭师也从星象上预料到了这将是我族灾难的开始。如果这个时候我决断一点,能够下令将这两个怪物烧死,那么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然而我当时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因为我还不明白他们已经不是当初抚育我长大的族叔了……”老人的声音显得十分凄凉。
相思愕然道:“难道,难道你答应了他们?”
老人痛苦的摇摇头:“我当然也不忍心杀死别的族人来成全他们,于是我从山林间找来了一只黑猿。”
相思道:“你是说,你是说你们把他变成了两个半人半猿的怪物?!”
“正是如此!”老人合上双眼,低声道:“然而事情还没有终结。那两个半人半猿的怪物后来时常回到村中,一开始大家都很害怕,但后来不知为何,村中有很多年轻人似乎受了某种邪恶的诱惑,却疯狂般的追随他们。村中渐渐出现了种种怪异,族中长老都不知如何是好。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一个垂死的病人居然暗中违反族中的大忌,私自将自己埋入土中等候复活。这本来是只有历代相传的祭师才有的权力。”
“我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于是不他亲人的人反对,带着村众,连夜将那人的坟墓挖开……”老人的声调颤抖起来,似乎那恐怖之景还历历在目:“罪孽啊,那人死的时候,居然将自己切成了两半埋入土中!”
相思惊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人叹道:“贪得无厌的人啊,他们有了永生的生命却仍不满足,还希望自己能不断分裂繁殖。”
相思道:“难道为了这个他们就愿意将自己变成不人不兽的怪物?”
老人垂首长叹道:“他们希望能繁殖出无限的自己,却不明白,生命正因为是唯一的,所以才有如太阳般灿烂的光辉。强行离散了自己的血肉经脉,其实也就抛弃了他们之所以为人的一切精华和美德。”
“那些人或找来兽类的身体与自己的残躯拼合,或者干脆到丛林中伺机袭击过往的客人,夺取他们的身体。我和村中的长老再也无法忍受他们的恶迹,决定将他们驱逐出去,结果双方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大战,死伤遍地。由于当时倥杜母的人数还不是很多,我们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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