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岫儿讥诮的看着她,道:“现在是未时。”
相思猛地一怔,猝然合上眼睛,似在问她,又似在自言自语:“怎么可能,我刚刚走过来……怎么可能是未时?”
唐岫儿高声道:“刚才船上鸣笛起航,正是未时!全船人皆知,想必郁公子和郁小鸾小姐也是听到笛声,才回来上船的吧。只是这一个时辰……”她目光往相思脸上一扫,冷笑道:“用来走路的确是长了点,但是用来布置现场却是恰到好处。”
相思讶然道:“你以为我是凶手?”
唐岫儿道:“我只是觉得这一个时辰消失的也太离奇了一点,多少想让郁夫人给大家一个解释。”
相思无力的叹息一声,低头道:“我也不知道。”
卓王孙将相思拉到身后:“内子可能有点受惊过度,也有可能是更漏出了问题。”
敖广恍然道:“正是,来人,赶快去郁夫人房间把更漏拿过来。”
唐岫儿没有理他,转向杨逸之道:“杨盟主,有一事请教。”
杨逸之还在默默的看着兰葩的尸体,良久才道:“你要问什么?”
唐岫儿道:“就在来去走廊的一瞬间,能将一个人背上的皮肤完整剥下来,再凭空消失在布满石灰的房间里,这样的事情江湖上到底有几个人能做到?”
杨逸之淡然道:“大小姐既然知道这绝非人力可为,又何必问我。”
唐岫儿道:“多谢这句非人力可为。”她一瞥卓王孙道:“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斗胆说一句,郁夫人分明是在撒谎?”
卓王孙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唐岫儿见自己说了半天,卓王孙居然如清风过耳,丝毫不以为然,顿时怒气上涌:“郁青阳,你笑什么?”
卓王孙道:“我在笑内子何必编造这种人皆不信的谎话。”
“那我怎么知道!”她冷笑了一声:“也许真的是阇衍蒂阴魂不散,借了郁夫人的手将兰葩剥皮,要不然,兰葩半张脸上为什么还在笑?”她本来不过是想骇人听闻,此刻目光不由自主的挪到兰葩残缺的脸上,那乌黑的唇黑洞洞的张着,似乎真的在笑。唐岫儿猛地一颤,再也说不下去。
第十四章、新血如花谢未央
这时,一个杂役捧着更漏走了过来。那他手中莲盏状的水晶石一半碧绿,一半鲜红无比,仿佛就要浸出血来。分界之地清清楚楚的标明:“未时三刻。”
相思上前一步就要将更漏抢过来,不防手腕突然一痛。只听砰的一声轻响,一枚精钢制的铁蒺藜落到地上,更漏已经在唐岫儿手中。唐岫儿冷冷的道:“这种更漏每隔六个时辰会自动翻转,也就是说,在午时和子时,更漏上方会变成空的。郁夫人也曾亲口说当时看到更漏翻转,这样明显的标志,想来就算郁夫人神智恍惚,也不至于看错。”
相思反而平静下来,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反正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唐岫儿却猛地一推房门,道:“我相信你,就是不知道兰葩相不相信你的鬼话!”
卓王孙喝道:“住手。”
唐岫儿推门的一瞬间只觉一股腐朽的石灰气扑面而来,全身一阵发毛。眼角余所及,兰葩血红的躯干在满天粉尘的空气里显得时近时远。
她也不敢再上前,顺势回过头对卓王孙道:“你敢不敢和我验尸对质?”
卓王孙淡然道:“验尸的事情只怕不该唐小姐过问。”
这时,敖广在一旁笑道:“还忘了告诉二位,不巧的是,这件案子老朽已经通知地方,并飞骑报往京城。大幸的是,赫赫有名的岳大人,就正好在此处办案,想必要马上放下手中的事,赶到船上来,所以尸体和房间应该事先封存,只等岳大人来。”
卓王孙看了敖广一眼,道:“难的敖老板如此费心。”
敖广笑意更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有的事情,也不能不替诸位多费点心。”
卓王孙点头道:“自从捕神铁恨归隐后,岳大人便号称天下第一名捕,据称手下从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有他来接手,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们在这里多说无益,不如等岳大人来了,我和诸位也好作个证人。”言罢携起相思的手,转身向走廊外走去。
唐岫儿喝道:“慢!”
卓王孙也不回头,道:“大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唐岫儿怒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尊夫人是本案第一疑凶,岂能说走就走!”走字话音未落,只见她手上青光一闪,数道寒芒直向两人当空罩下。当时夜色已浓,走廊上宛如星光满天而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整个空气都无声的震动了一下,待定神看时,所有的光芒已如流星一般归于无形。
卓王孙似乎毫无知觉,右手携着相思往前走着,左手垂下的衣袖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突然他衣袖中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他每走一步,那叮咚的声音就响起一次,唐岫儿的脸色也就更沉下几分。她知道自己刚才一共抛出了二十九枚暗器。
这二十九枚暗器就是唐门十三种绝技之一的仲天二十八宿,其中每一枚都可以制人死命,但只有第二十九枚才是出招者的精神所寄。
那最后的一枚叫做“日轮”,相传有无坚不摧的威力。然而,如果“日轮”施展而不能见血,出招者不久必有血光之灾。所以唐门中只有嫡系长子长女才能学习,并且传授时都立下毒誓,不到性命危急之时不能使用。然而唐岫儿胆大包天,又技痒难禁,在对阵中早就偷偷将前二十八宿用了几次,不过从没有人逼她用出过第二十九枚“日轮”,这个誓言也就渐渐淡忘了。
如今,卓王孙已经抛下了第二十八枚星宿。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卓王孙手上,只见他缓缓抬起左手,上边一点亮光,赫然正是“日轮”。他脚步未停,一扬手,“日轮”便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走廊尽头的屏风飞去。
噗的一声,“日轮”深深没入嵇康的额头。
木质屏风竟然如同被洞穿出血,一种妖红的颜色烟花一般飞溅开来,瞬时从嵇康的前额淌满了整个画面。
那枚“日轮”似乎也染上了妖红的光泽,在屏风四周的夜色里闪烁着微漠的幽光。嵇康抚琴图就在这样的幽光中渐渐湮没消散。
这屏风的真正主人,第二支天祭图终于在众目睽睽下,显影留痕!
那枚日轮仍然牢牢钉在画面正中的头颅之上——然而血影变幻,却已不是嵇康的额头,而是第二界天主亚恭曼罗的额头!
亚恭曼罗生着五对犄角的肩上顶着一颗巨大的牛头,头顶长长的棕毛披拂及地。它的身体出奇的纤瘦,宛如一个常年多病的少女,再加上伏跪的姿势,让人几乎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它只有头颅和一双巨掌。
它血红的手掌宛如一双羽翼,从五对犄角中伸展开来,一手举过头顶,凌空结着手印;一手漆黑的指抓如钩,鲜血淋漓的塞入额前巨大的血洞中,爪心赫然就是那颗“日轮”。
暗红微光若暗若明,那只手掌青筋暴起,仿佛还在不断的向颅脑内抠挖着,似乎要让这个血洞越扩越大,布满全脸。
他的脸上剩下的唯有一张裂开的大嘴,带着痛苦谦卑的笑。
仿佛它所承受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抵赎。
——对万劫不复之罪的抵赎。
它身后烈焰拥裹的曼荼罗仿如欲海翻腾,万千献祭者残缺的头颅就在火焰中攒动、沉浮。万千张嘴唇都带着一模一样的笑容,他们恐惧、绝望而又虔诚、欣喜的期待着。
期待着湿婆神圣的惩罚。
众人屏气凝神,在这画前心动神驰。
兰葩的尸体在最后一抹晚霞的映照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嫣红。
“我额上的宝石和背上的纹身,都是神的恩赐,仅有它能荣耀我的躯壳。只要我的生命还在延续,它就将与我同在。”
“没有人能强迫让我放弃神的恩典,除非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大神亲自收回这一恩赐——那也意味着将同时收回我的罪恶的生命。”
难道真的是湿婆大神亲自从烈焰中走出,用那无所不能的力量打开时间的间隙,在众人忽视的某个瞬间,从容取回了他曾赐给的宝石和纹身?
或者兰葩也如同画中的亚恭曼罗,用身下那只鲜血之手洞穿了自己的头颅,再含笑将宝石和自己罪恶的生命一起奉献到祭坛之上,供奉湿婆大神那伟大的苦行化身?
而那些浮沉火海的头颅中,哪一个又是兰葩的呢?
这时从甲板上刮来的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呛人的石灰满天扬起,仿佛扯开了一张死灰色的巨网,要把一切都卷归大海!
窗外是风暴前极美的傍晚,恐怖异常,也美丽异常。彤色的云彩低低的压在怒涛汹涌的黑色海面上,更高一层的天空断出无数裂痕,从四面八方相对着飞驰,撞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声凄厉的鸟鸣从不可知的地方破空而来来,似在高不可见天边,又似在深不可测的海底——又或者只在人们的意识之中。
众人仰起头,目光茫然的滞留在瑰丽而苍凉的天空里,全身瞬时被一阵致命的虚弱笼罩了。
再现六支天祭,六界天主便可以超生往世。
阇衍蒂化为神鸟,复仇于大威天朝号上空。
你们都是神的罪人,犯下万劫不复的罪过。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神的处罚?
那么谁会是下一支天祭的祭品?
那夜,海怒巨浪,天震雷霆,大威天朝号也不得不在一个小港口紧急停泊。破晓不久,却传来一个消息,天下第一名捕岳阶已经连夜上船。
卓王孙和相思是岳阶最先要见的人。
当卓王孙来到玄一房间的时候,只见地上趴着一个矮矮胖胖的老人,手里按着一张白纸,似乎正在描摹地上残存的曼荼罗,他花白的头发十分凌乱,里边湿淋淋的似乎还残留着清晨风露。
卓王孙还没进去,岳阶已经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用力眯了眯眼,仔细打量了卓王孙一会,不合时宜的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江南郁家九世望族,富甲天下,如今又出了郁公子这样的人才,真是……呵呵,在下岳阶,受上头差遣,前来查看这件案子。”
卓王孙微笑见礼道:“九皋鹤鸣,声闻于野,岳大人德艺俱泰,连郁某布衣之人,也是久仰风仪。”
岳阶笑道:“郁公子真是客气了。在下年老力弱,许多时候还要仰仗郁公子多加援手。”
卓王孙笑道:“岳大人有事请直言。”
岳阶止住笑,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敢问郁公子,尊夫人的供词难道不是实难置信么?”
卓王孙淡然道:“其中缘由正是要请教岳大人。”
岳阶被他一句话给推了回来,道:“好”,他这才将目光转向相思,道:“郁夫人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如何肯定当时兰葩已死?”
相思道:“她脸色铁青,毫无血色,身下似乎流了无穷无尽的血,而且连她鼻翼旁的石灰也丝毫未被吹动。”
岳阶看了看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捕捉出什么:“那么郁夫人又如何肯定那个人就是兰葩呢?”
相思道:“她的脸就偏向门口,我看得一清二楚。”
岳阶隐秘的一笑,转而对卓王孙道:“然而后来那具面目毁坏的尸体,郁公子又能否肯定她就是兰葩呢?”
卓王孙道:“所以还要等岳大人让我看过尸体。”
岳阶似乎有些期待,道:“以郁公子和死者的关系,应该可以确定这尸首的身份。”
卓王孙来到屋角,岳阶将一张白布揭开,卓王孙看了一会儿,道:“是。”
岳阶眉头一皱,不由提高了声音:“尸身已血肉模糊,郁公子如何肯定?”
卓王孙道:“她右腿上有一条伤痕。受伤时应是半月前,不可能在船上伪造的。”
岳阶又低头翻检了一下尸体,叹了口气道:“郁公子果然好眼力,这条伤痕的确应是半月前的,想来当初伤得不轻。”
卓王孙看着他失望的神色,道:“岳大人是怀疑有人挪动交换过尸体?”
岳阶道:“不错,我一开始的确这样想。因为要在片刻之间剥去一张纹身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交换尸体所需的时间就短得多。”
卓王孙摇头道:“然而,要在那样短的时间内挪动两具尸体也根本就不可能。”
岳阶敲了敲自己的头,道:“不错,何况如果有人挪动过尸体,现场必然留下痕迹,然而满屋曼荼罗石灰却纹丝未动,连她身下的血流的形状都一摸一样。”
卓王孙道:“那么如今岳大人怎么看?”
岳阶看了他一会,道:“如今我只能认为郁夫人看到的不是真相。”
卓王孙微笑道:“难道岳大人也相信这是神鬼复仇,或是有人用了幻术妖法?”
岳阶冷笑了一声,道:“郁公子,在下办案几十年,日日与尸骨凶犯为伍,不少案子都诡异离奇,仿佛是神魔所为,但是追查下去,却都是人在故弄玄虚。想来人远比所谓鬼怪更加可怕,因而那些怪力乱神的言论,岳某从未放在心上。”
卓王孙道:“可现在岳大人的全部所得也只是‘人力不可为’几个字罢了。”
岳阶顿了顿,缓缓道:“是。”他转身向门外的屏风走去,道:“在下虽然暂时还查不出两件案子的真相,却可以尽力避免下一桩血案的发生。”他来到屏风前,拨出随身匕首,道:“既然古画上预示了受害者惨死的样子,我倒要看看这后边五幅图到底是什么。”言罢用力往第三幅图上一刮,但是油漆涂料粘连甚紧,哪里分得开?
卓王孙叹息一声:“只怕你预先知道了受害者死时惨状,还是无法阻止凶案的发生。”
正在这时,岳阶全身一震,如蒙电击。他望着自己的右手,手上已然是一片血红。一屏惨红的汁液淋漓而下,滴在他脚上。他丝毫没有躲闪,只怔怔的注视着第三幅屏风。
片刻之后,第三支天祭图宛如示威一般,已然预显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幅天祭图丝毫也不血腥,反而美艳无比。
巨大的曼荼罗全由红莲构成,一位美丽的女童额涂丹砂,单腿立于莲蕊之中。她一手在头顶上如花展开,结着密印,腰身后仰,双目轻合,笑容中一派天真,宛如一朵未开之花,久待甘露。
女童身形虽然十分小巧,身姿却极度舒展,腿臂柔曼,如在舞蹈。而唯一的舞衣,就是围绕在身旁的熊熊烈焰。
绯红的火焰,充满这莲花世界,宛如铺开了一地彩虹。
这是第三界天主向湿婆六大化身之一,舞蹈之神的献祭。祭品是第三界天主维莎楼燃烧的身体与灵魂。
岳阶定下心神,沉声道:“这一次是提前展示了古画,并且还用图预告了杀人时间,”他指了指画面一角扭曲的血红字迹:“明夜子时。”
卓王孙笑道:“看来这凶手是越来越嚣张了,岳大人还是要赶紧拿出些办法来,否则这天下第一名捕的字号,怕是要砸在这里。”
岳阶冷哼了一声,看着他道:“郁公子不必笑话,在下虽然不堪,也大致猜到凶手应该在几人当中。”
卓王孙道:“倒要请教。”
岳阶道:“兰葩一案虽然扑朔迷离,但是庄易一案却多少留下些线索。”他眼中透出两股犀利的光:“那就是凶手是武功极高之人。”
卓王孙笑道:“这艘船上高手本已不少,如今似乎还要再加上岳大人。”
岳阶沉下脸道:“郁公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这艘船上能够做成庄易一案的绝对不出三人。”
卓王孙道:“愿闻其详。”
岳阶道:“杨盟主,馨明亲王,还有……”他脸上又浮起一抹隐秘的笑意:缓缓道:“就是你,郁公子。”
卓王孙一笑,道:“岳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岳阶道:“好,岳某只是斗胆想请三位明夜子时之前到岸上游玩片刻。”
卓王孙笑道:“我倒是闲人,可不知另外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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