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虹 第二十章 探询
第二日醒得却还是早,窗外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却听到远处有些声音,“唰唰”的象是有人在扫落叶,又象是雨落林间,只是这声音只在院外来回,我便有些睡不着了,伸手去拿边上的衣服准备起身。手一伸出被外,冰冷的空气让我一哆嗦,捞到我的中衣,迅速塞进被内。我略抬起身子了,预备在被内将中衣套上,忽然,一双大手伸过来按住了我的身子了。易戈的声音略有些沙:“莫去管他,村人练武吧。”呃,昨日他是跟我讲过这村的来历,想来还是少管闲事的好。我的头便又落回了枕上。
他说:“还早,卯时未过吧?再睡会儿。”顺手将我搂入他怀中,我的额头抵着他的下颔,他下巴有胡茬微微地扎着我的脸,有些痒。如此安静地靠着他,我忽然觉得十分舒服。真好啊,难道这也是一种幸福么?
他忽然睁眼凝视了我一会儿,又闭上,忽然又睁开。我愕然,睁大了眼盯着他的墨瞳。他忽而展颜一笑道:“我刚才以为自己做梦,所以又看了一下。”
有细小的波纹在我心里一点点地荡开,有点感动,有点愧疚,我只将自己的身子又贴紧了他些。我说:“易戈,我喜欢看你笑。”
他忽然问我:“雾宝,明年春天你一定要去岭南么?”
我“嗯”了一声道:“我想为哥找把好刀,听说鬼宫地宫中有逐虹,我想拿到。”
他又问:“如果那鬼宫真如那天那人说的那样,有后人,你也要么?”
我道:“你是想说如果逐虹刀有主,我是不是还会抢,是吧?那就找到主人跟人好好商量呗,让人家开条件。可是鬼宫真有后人吗?如果我先找到了,没人来跟我理论,我自然就先取走了。”
他低声道:“这是你的心愿吗?”
“嗯,算是吧。我从雪峰山下来时便想好,要寻好刀,找三五知己,再……”算了,那个愿望不说了,也不可能了。停了一息,我反问他:“那你,有过什么心愿意吗?”
我以为他会说,去找到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可是他说:“我就想,与你欢欢畅畅地行三天三夜事,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我以为我听错了,听他的语气是那么平静,就仿佛是在说“我要吃顿饱饭,还想要一碗肉”的样子,再抬头看他的脸色,微明的天光中,他的脸与平时并无不同,也不象是开玩笑。
天哪,如果他不是天生饥渴,那我是如何旷着他了呀!
我咽了一下口水道:“这个容易,公主府中,你想怎样都行。”我居然被他带得,十分正经地跟他讨论这事。
他轻摇了下头:“不,公主府中人太多,他们侍奉着,我觉得却是打扰着。”
我又道:“那,这里?”
他轻啄了我的唇道:“太委屈你了,我的公主。”
我道:“还……好吧。”
我只觉他的身子又渐渐发烫,自己的脸便也跟着烧了起来。我低声问他:“你还想……要……么?”
他竟然摇了一下头:“不行,炕已不暖了,你要着凉的。”
说罢,他胡乱披了衣服起身跳下炕站到了门边。我听到他撩盆中水的声音,那水从昨晚到今晨,只怕是要刺骨了吧。我闭上眼睛,拿被子蒙了头。
离冬至还有几天,我打算与易戈在村里住上几天,所以白日里的事首先便是打扫。
这房子虽然经过一天的打扫,但看起来仅是能住人而已,我抬头看房顶,那上面有各种各样的蜘蛛网。
易戈看我捋胳膊挽袖子的,又上来制止我,道:“你歇着,看看哪里不干净,指出来便成。”
那怎么行?我还没说出我的反对意见,易戈便指着我的衣服道:“没的弄脏了你的衣服,说不定还会勾坏了。”
我低头打量了一下我的锦服纱衣,好象这样子打扫是不行。忽而我脑子一转,想到了一点:“你娘……嗯,不,婆婆以前的衣服有没有呢,让我罩一下?”
他大约也看出了我的执拗,不再劝阻,去墙边的木柜里翻了一件靛蓝的女服,我换上,竟然也没差多少。
那时已是巳时了,村人有做活的经过我们的小院,看到我们这样子了,便也有人叫道:“铁柱,缺家什不?要什么就上家取去。”易戈笑笑道:“不用了,大叔。”
跟着那大叔的一个小伙子忽调笑道:“咦,铁柱,你会笑啊?今天从我见着你,笑到现在了,到底是媳妇跟来了啊?!”
易戈又是只笑不语。
要住几日,家里的东西便不够用了,想着离潜县其实也不远,我便拉着易戈骑了马跑了一趟潜县,顺便的也多买了些盐什么的,以谢谢帮助我们的村人。
看起来易戈与村里人是既熟悉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想来也这是这个村的特殊性决定的吧。
晚上,看着收拾一新的屋子,我觉得格外的舒心。只是吃完饭还甚早,要睡实是睡不着的。原先我还可以看看书,跟春满等丫头闲扯几句,现在却是有些无事可干。易戈点燃油灯后,忽然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取出几本书道:“雾宝,看会儿再睡?”
我接过一瞧,是些志怪笔记。奇道:“屋里有么?怎么我没瞧见?”
他道:“屋里有我小时候念的书,却不是这些。这是去潜县时我买的,怕你晚上闷着。”我都没注意到他是啥时买的。
炕上放上了小桌,我拥了被子借着油灯的光看书,而易戈,我瞧见他从柜子里取了一个木头盒子,也坐在炕上,慢慢地雕着。我凑过去一瞧,好象某天白抑非送我到紫风阁,易戈他就是在灯在雕着这个。我问:“这是你自己做的?你在擎玉庄时就在做的吧?”
他点头:“盒子是在擎玉庄做好的,现在只是慢慢地雕花。你瞧着放放你的首饰香丸可好?”
我接过一看,盒子只一只手掌大小,有一个小小的木头机括,找准了方能找开盒盖,易戈在雕的是盒身和盒盖上的花纹,似乎是一些卷曲的草叶。我看着颇眼熟,想了想,取出一直挂在腰间的那个装香丸的小球道:“花纹与这个一样的?”
他点了点头:“我看你似乎颇喜欢那个球,花纹也还好看,便照着再刻一个。”
我细瞧了一下那个盒子了,虽则并未刻完,但已看得出颇细巧,不由真心地夸赞了一句:“易戈,你手真巧。你竟是看一眼,便会刻的么?”
他道:“我从小便喜欢摆弄这些东西,你这球,花纹也不算难。”
我看了球道:“这球,我有两个,是我第一次自己买的东西,还是花高价买的。哦对了,似乎,也是从街头卖艺人手中买的。”
他抬头看我:“是吗?是哪个地方的人?这雕得挺好的。”
我皱眉想了一下:“哎约,这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是跟着美人爹出来时,碰到的三四个少年卖跌打丸,我看中了这个,便掏了自己的压岁银子了。这个真的精巧,我好久以后才发现这小球是可以旋开的。”
他淡淡地说:“那真可惜了,否则还可以看看有没有讨教的机会。”
“是在垠州?晅城?哎呀,记不清了。”我有些沮丧:“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年年跟着爹娘、美人爹出来都会在集镇遇到那些卖艺卖药的少年,有的很赖皮的,有的,倒挺有骨气。我记得我买这个,也是因为那少年见我丢了银锭在摊上却不想拿药,便不要我的银子了,结果我看到他身上的这球,便跟他买了。”
他的眼睛在灯下闪亮:“哦,雾宝,你小时候的事记得很这么牢?”
我说:“也不是,我看到这球,便想到这事,不过真是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什么人了。我大概十二岁以后出门才记地方。”
他“哦”了一下,便不言语了,只接过那木盒细细地雕着,神情专注,油灯下的半张脸因为有阴影的关系,看上去格外刚毅。
冬至的正日子没到,我们便也不急着去祭奠,只是先收拾屋子与菜园。
或许是因为封闭,独望村是个自给自足的村子,似乎做什么行当的都有,有铁铺有磨坊有屠户有养鸡养猪养牛的,自然更多的便是种田的。我好奇地问易戈:“那你们以前是以什么谋生的呢?”
他的唇边浮起一个怀念的微笑:“我娘,她磨豆腐。她做的豆腐、豆腐干都很好吃,村里人都喜欢。我们家的那一小块地,除了日常吃的菜,种的是豆子。”
“那她,好辛苦。他们说,天下三大苦,打铁当兵磨豆腐呢。”
他的笑有些散淡了:“是啊,当时我却没感觉到她苦,以为她逼我练武才最苦。”他转头道:“她走后,我不怎么会磨豆腐,村里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吃豆腐,直到种豆子最多的大志家慢慢地开始磨,但我再也吃不到娘做的味道了。除了这个,我娘还会做香,可能是因为南旦那边盛产香料,所以女子都会调香。村里姑娘嫂子的香也都是从我娘那里拿东西换的。我对这种手工比磨豆腐有兴趣,所以倒学会了。可是她走后,我也没有做那个的心。”
我想起小木球中的碧丸子,“那你送我那颗,是很久以前做的么?”
他微微地摇了摇头:“不是,那颗,是皇上赐婚后,我做任务时收集了些香料做的。我没有金玉可赠,只能做些能做的。当时也怕你嫌弃,但总是我的心意。”
我有些汗颜:“这,我还只怕不如你,那腰带,不是我绣的,我最多也只会绣个荷包,还很难看,实在是拿不出手。”
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轻声道:“再难看我也不会嫌的,只是你可肯给我绣呢?”
我低了头,脸略有些红道:“你若肯等,我总有绣出来给你的一天。”
他说:“好,我等。”他的眼睛看我时总那么亮,我有晕眩之感。
逐虹 第二十一章 冬祭
易戈娘亲的坟还在深山里,其实独望村已经是深山里了,那坟还在另一座山坳中。草深林茂,路几乎掩而不见。易戈左手一只竹篮,右手拿了一把柴刀在前面开路,我手中挽了一只蓝子,紧随其后。走了小半个时辰,望见一座低坡下有一棵高大的松树,易戈说:“到了,就在那里了。”
坟头亦几乎被乱树杂草掩没,我们两人将篮子一放,他砍乱枝,我拔杂草,总有一个时辰才将四周清干净。这坟并不是土坟,而是用石块垒了一个坟圈的,坟前的石碑也立得好好的,上书“慈母易五娘之墓”。我还记得易戈说他娘走时他十四岁,竟将这个坟建得如此之齐整,不如花了几许功夫几许力气。他仿佛看出了我想什么,解释道:“那时我才十四,坟是桂爷爷和村里人帮我一起弄的。以前桂爷爷也会来这儿看看,只是他常不在村里,估计这两年也未曾来过。”
易戈细心,在摆放祭品之前,他还绕坟走了一圈,只怕有些狐兔之类在坟中挖了洞。
易戈将他篮中的酒菜一一取出来在坟前排开,四个菜都是他自己做的,据说都是他娘生前爱吃的。一个酒杯,一双筷子,我又从我携带的篮子里取出香烛裱纸,一一摆放好。
他将杯内倾满了酒,洒了一杯在坟头,说道:“娘,铁柱来看你来了。儿子不孝,三年未来,您坟头全长了草了。娘,今年却不一样了,我娶了雾宝,我有了家,再也不是独自一人了。娘,雾宝很美,人又好,您一定会喜欢她的。”
我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这情景让我想起雪峰山上每年六月初十我亲爹的生辰,娘都要去那画像前祝祷,絮絮地向他汇报祁龙和我的近况:“峰哥,龙儿和雾儿都长大一些了,开始习武了。”“龙儿已十四,袭了爵位了。”“雾儿及笄了,长成大姑娘了。峰哥,她长得越来越象咱娘了,我知道其实就是象你。”
娘只在这一天祭爹,我问她,为何只一日,她说,只记生不记死。今年的六月,收到我婚讯的娘一定是在爹的画像前跟他说:“峰哥,咱雾儿都要嫁人了。”
我不由自主上前几步,挽了易戈的手臂在坟前跪下:“娘,我是您的媳妇祁雾,我以后会好好跟易戈过日子的,您老放心吧。”
易戈深深地看了一眼我,转头又对着坟头道:“娘,我一定会一辈子对雾宝好的,一定不离开她。”
我浑身一颤,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腰。他慢慢地转过身,将我轻轻拉开了一些,又抬起我的下颔,低叹了一声“雾宝”,便低头吻上了我的唇。轻柔而缠绵,过了很久,他将我紧紧搂入怀中,在我的头顶沉沉地说道:“雾宝,谢谢你,肯给我一个家。”
原来,成亲前,他是真的这般想,而不是对我爹娘表决心。
点了香,烧了纸,我俩人还是依偎着在那棵高大的松树下坐了很久。
回村的路上,路过一片桃林,易戈忽然站在,左看右看了半天,选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桃枝用那把旧柴刀砍了下来。我不解地看着他,他道:“桃枝辟邪,我想给你做根钗子,不过只是木钗而己。”我看了一下那根三尺来长的桃枝:“我以为做拐杖都够了呢。”
他的语气还是平平的:“总要浪费一些,也未必一枝就满意,多做些可挑拣比较。”
我莞尔:“我还没有木钗呢,快些做了我瞧瞧。”
冬至过后,我还是在独望村住了几日。时日过得平滑如水,我仿佛是回到了雪峰山那些宁静的日子了,只是陪我的人换成了易戈。
易戈每日也只在家收整,我却觉得他是在找什么东西。他时不时地翻出点书来,有内功心法啊,拳谱啊,剑法啊,东西还挺多。易戈抖抖那些破旧得看不出封面的图谱道:“这是以前娘教我的。”我翻了翻,有刀法还有剑法,我奇道:“这些你都会啊?我只见过你的轻功。”若是换了白抑非,此时必道:“不甚精通,不过演练一遍,也供你指正。”然后必定会舞剑。而易戈却只笑了笑道:“你看有你感兴趣的,就取去吧。”
我细看了看,内功心法叫“通达功”,无甚兴趣,扔过一边,刀法是金梧刀法,似乎是苍梧一派的,那一派虽说有些没落了,但到底也是武林七大门派之一,以刀法见长。这些东西估计也是收罗来的。
再看剑谱,没有名字实则是封皮早就没有了,但画的招式似乎挺新奇的,画中人的剑格外狭长,招式名字也多与光有关,什么流光飞舞,追光度蝶……看上去应是以轻灵快招见长,我便细翻了一下。易戈此时正在那里清扫房梁,见我一声不吭地看,便翻了下来,道:“这剑法,我倒练过,你想学么?”我道:“我学剑比较笨,但看这剑招很漂亮啊。这究竟是什么剑法?”
他有些犹豫地说道:“其实我并不知道名称,我娘每每称它是‘忘恩负义剑’,说起来恶狠狠的,却一定要我练,练得不好要骂,可练好了,她也未见得高兴。我估计着是与我父亲有关。”
我“喔”了一声,将那几本心法啥的放回了柜子,倒将这剑谱,拿来放在炕头,准备有空便翻翻。
易戈真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那次祭奠回来,晚上我来了癸水,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在地上时间过长的原故,竟颇有些疼痛。他以为我吃'奇'坏了肚子了,十分'书'自责,打算去邻家'网'要些草药来煎水给我喝。虽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说了实情。他并不言语,只返身出门,等他回来时,我已拥被高卧了,他进门轻轻地推了推我:“雾宝,睡着了?”
“没。”
“那先坐起来,把这个喝了。”
我睁眼见他端了一个碗坐在炕上,碗里热气袅袅,有一股甜香。我乖乖坐起,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竟是红糖水,想来他是去邻居处借了糖又去灶上烧了水。
他说:“喝完了,我再帮你按按,是我大意了,下午让你在外面地上坐了许久。”
我说:“我也只是偶尔如此,真没这么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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