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看看她的毒有多厉害,能让我也倒下。”莫雨不为所动。
阿布伸手一挡,“且慢……你不怕毒?”
莫雨淡淡道:“那又如何?”
“你若不怕,何妨从长计议。”阿布示意小道士把门掩好,“通常而言,以毒攻毒不失为一种治标之法。”
“说重点。”莫雨的耐心一点点耗尽。
阿布索性一言不发了。
小道士跟莫采薇急得团团转,也不知那两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置什么气,只好各自打圆场。莫采薇傻笑,“少爷在担心穆少侠,还是让婢子说吧,少爷……他自幼身负奇毒,而我们住的地方经常被一个怪老头下药……所以每个人都带了点不干净的东西,要是需要血,我可以给的!”
也不晓得小道士跟阿布嘀咕了什么,他总算开口,“寻常血不行,要烈性奇性旗鼓相当才能相互制约。”
“那要怎么做?”莫采薇追问。
“喂那位少侠饮下至毒之血,我再——”
他话音未落,只见莫雨拽掉护手,手起剑落,用穆玄英的佩剑在掌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把涌出的血喂给榻上之人。
小道士跟莫采薇无不骇然。
“疯子。”阿布也被他风驰电掣的反应惊了一下,“我还没说完,锋针也没用,你现在喂他有什么用?”
“那你还不快点!”小道士忧心忡忡催他,“他有多少血能这样淌?”
“去外面看好,别让人进来打断我下针。”阿布捻针在手,神色一敛,第其身而锋其末,对穆玄英徐徐施救。
最初,穆玄英的牙关很紧,灌进去的血又流出齿缝。莫雨无奈,只好掐住他的下颌,以蛮力捏开一丝空隙,再覆上掌心。之后大约是锋针起效,穆玄英的身子不再那么僵硬,也逐渐有了体温,可能是喉咙里呛了血,他的胸膛一阵起伏,咳嗽不休。
莫雨喜出望外,伸臂托住他的颈子,把人揽进怀里轻抚前襟,低唤道:“毛毛?”
穆玄英口齿弥漫着血腥,好不容易撩开发沉的眼皮,却是数道影子交叠在一起,模糊不堪,连是谁在耳边呢喃都分辨不出。他没力气开口,而那只肿胀的手在四下摸索什么,被莫雨轻轻握在手里,不敢太过用力。
“你想要什么?”
发现里面有动静,在外护持的人都进来了,小道士一听莫雨的话,把放在床角一个小玩意递过去,“是不是这个?我跟阿布发现穆兄时,他身旁就是此物——”好在随手捡回来没有弃之不顾。
莫雨回头一看,那是他送给毛毛的小泥人,不仅沾了血迹,还有明显的裂痕,谁也不知它何时就会承受不住外力进而四分五裂。莫雨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间,明知穆玄英此刻是抓不牢事物的,还是尽量把小泥人放回他的掌下。
攥着心心念念之物,穆玄英似是松了口气,再次陷入黑暗。
“毛毛!”
“穆兄!”
小道士紧张得不得了,又去推那锋针之后闭目调息的万花弟子。
“我说过,像这样以毒攻毒是治标不治本。”
“如果能取回那个盒子就好了。”莫采薇心存愧疚地呜咽,“那时若不是穆少侠推开我……呜呜呜……我对不住他……”
“姑娘,你把始末说清。”小道士好言安抚她,“咱们也好一起想法子。”
“就是岳府的西厢有个盒子,我与穆少侠怀疑它跟近期命案有关。”莫采薇咬咬唇,“可是没有证据啊,我想趁花灯夜大家都不在,私下去瞧瞧。谁知那东西好邪乎,上去夹住了穆少侠的胳膊,若不是他反应快,还不知会怎样呢。”
“夹住……”阿布重复她的话,“那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响?”
“有!”这点莫采薇十分笃定,“但我又说不出是什么。”
“是不是这样。”阿布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莫采薇歪着脑袋想半天,“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你是不是推断出了什么?”以小道士对他的了解,往往这种时候,那万花弟子已是胸有成竹。
“从患者伤口及这位姑娘所述,已是八九不离十。”阿布把针放好,“只要能取回那个盒子便可提炼出毒,对症下药。”
“那我现在就去。”小道士天生古道热肠,“你好好看顾穆兄。”
“晓元——”阿布唤他,“他们现在就等有人为了解药送上门去。”
“可也不能坐以待毙。”
“我会引开他们。”莫雨冷不防出声。
其他人目光齐聚他身,莫雨放下穆玄英,为其掖好被褥,“请谢道长把盒子带回。”
“少爷我跟你一起去。”莫采薇急道。
“你留下。”莫雨拿过空杯,按着手心,愣是又滴了一杯血,”他若毒性发作,你便仿照刚才我所做之事喂给他。”
莫采薇快要哭了,“少爷你的手。”
伤在那个位置如何握剑?
“那与你无涉。”莫雨眼睫微垂,“这再有失,你我必不见了。”
不是你我不必见,而是你我必不见……莫采薇捧着杯子呆住了。
19
阿布第一次见到这么蠢的小妞。
她居然在莫雨一声令下,捧着杯子坐在榻前,眼都不眨一下盯着穆玄英,生怕错过他一点点的不适。
阿布摇摇头,摆弄起白天采办的药材,时不时往门口张望。
无人交谈的屋子,只有一灯如豆,人影幢幢。时光在缓慢流逝,前往岳府的两人还未有任何音信,不免令人心焦气浮。
嘎达,嘎达,里间骤响,在这寂静的夜晚尤显突兀。门帘一撩,冲出个陈旧的小铁人,“咔……阿布坏……咔咔……自己跟晓元玩……咔咔咔……不给我上发条!”
“这不是让瓦力前辈你好生歇息嘛。”阿布头也不抬地继续誊写药单,
“咔……瓦力才不信……”小铁人晃晃悠悠到莫采薇跟前,碰了碰,见她全无反应,又回到阿布跟前,“咔咔……阿布会藏娇……咔咔咔咔……还是两个……”
阿布差点没把手里的笔给捏断,咬牙切齿道:“瓦、力、前、辈,我不认识他们好么?”以为他男女通吃来者不拒吗?!
“咔咔……还是裴元好……咔……”瓦力自言自语,“痴情。”
“是啊是啊我师傅最好最痴情,所以把你塞给我。”阿布两手支额,默默想,当初说什么都不该答应带它出门。
“咔……咔咔……是裴元托我照顾你。”瓦力不忘纠正他,“晓元……咔……一定气跑了。”
“前辈你想太多了。”阿布忍着想把它给拆了的冲动,“别耽误我配药。”
满屋子咔咔声缓和了先前的氛围。
瓦力正跟他闹腾,大门一开夜风灌入,谢晓元拎着盒子走进来,“阿布快来看。”
阿布按着盒子边缘侧耳倾听,“嗯……等下用阿麻吕师叔教的法子试试……”随手把瓦力抓过来,“不对,我怎么忘了无所不能的瓦力前辈。”
“放开我……咔……”瓦力卖力地蹬腿,“我要向裴元告你!”
“拜托瓦力前辈啦!”谢晓元一拢广袖向它揖首。
这下瓦力居然态度大变,“放下那个盒子……咔咔……我来!”
阿布无言地瞅着它把盒子连拖带拽到里间屋,不多时,传来叮呤咣当之声。
谢晓元想进去围观,被阿布止住,“那东西有毒,晚点再进去不迟。”
“嗯……”谢晓元左看看右瞅瞅,“穆兄的兄长还没有回来吗?”
“没。”阿布道:“这趟还算顺利么?”
“他从后墙跳进去的,直奔西厢,引走了一男一女还有不少护院。”谢晓元始终放心不下只身引走那么多人的莫雨,“要不我再去接应一下?”
“别妄动,尚不知他有什么计划,到时反成拖累。”
兀地,躺在那里的穆玄英喊了声莫雨哥哥,脑瓜一沉歪进枕头里。莫采薇如梦方醒,立即往他口中喂莫雨的血。
阿布过来诊穆玄英的脉,不觉皱眉,“看来要快点解毒了。”
“怎么了?”谢晓元问。
“这毒比想象中霸道,那位兄台的血怕是撑不多久。”说完,阿布一瞥谢晓元,“方才我应该没听错,他在喊‘莫雨’。”
那这人与恶人谷也脱不了干系。
“是。”谢晓元倒是没太大反应,“裴叔叔主持万花弟子入门之试都要对他们说,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停停停。”阿布啧啧有声,“我何曾说过不救,只可惜谢道长没入我万花门下啊。”
谢晓元脸红道:“我是每次去落星湖都赶巧遇到而已。”
“那也说明你有上心。”
莫雨是天亮前回来的。
确定他没受伤,谢晓元稍稍宽心,继续跟阿布一起到里间屋研究解药。莫采薇围着莫雨转来转去,一刻也不消停,“少爷,那小道长的朋友说,盒子里装的是一种西域毒蝎,轻则噬血,重则腐肉,越是喂食身子好功底深的人,蝎子越厉害。好在穆少侠只是被蛰了一下……看来岳承志招揽英豪是假,用活人喂蝎子才是真啊!”
莫雨擦擦穆玄英额头上的汗,“那也未必。”
“啥?”她茫然。
“岳承志指点穆玄英枪法之时你不都看到了?”莫雨白她一眼,“我看他至今被蒙在鼓里,还不清楚韦柔丝是个怎样的女人。”
若非韦柔丝一心想要拉拢自己,以期达到不可告人的野望,没注意到谢晓元之行才是真正目的,今晚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即使如此,他们回去发现蝎子丢了,也不会善罢甘休。等毛毛略微好点,必须带他离开是非之地。
莫雨正低头沉思,听榻上有了动静,穆玄英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
“莫雨……哥哥……”
莫雨激动地两眼发红,嗓子一阵哽咽,好半天才发出声,“毛毛,莫雨哥哥在这儿,你好点没有?”
穆玄英抬不起手,想要指哪里都很困难,只能眯着眼舔舔干涩的唇,“我渴。”
莫采薇手忙脚乱斟杯茶送过来。
莫雨取来吹凉,待水温差不多揽起他慢慢喂水。先前饮下去的都是毒血,穆玄英胃里有股火在烧,口干舌燥,一饮清水顿如久旱逢甘霖,喝了还要。连着几杯下肚,口是不渴了,身子却不舒服了,倒在莫雨怀里滚来滚去,抑制不住的痛吟脱口而出。
“毛毛!?”手心的血有点凝结,莫雨在伤口补了一道,往他嘴里送血。
穆玄英意识朦胧,偏过头怎么都不肯饮下去,弄得到处都是刺目的鲜红,“我……不要……莫雨哥哥……别……”
莫雨又急又气,扳过他的脸颊,冷然道:“你不饮就流光它吧。”
威胁果然奏效。
穆玄英呜咽着开了口,喉咙微动,咽下去这比黄连海苦涩的血。
莫雨另一只手抚过他蓬乱的发,心里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要挟毛毛,这是他最亲的人,不管世事如何改变,他对他的爱惜都没变过。如今为了救他,反而看到那委屈又受伤的眼神,不可谓不令莫雨百感交集。
“少爷、少爷你看!”莫采薇惊得魂飞魄散,“穆少侠他……”
那一嗓子把莫雨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再一瞅,穆玄英耳眼鼻口都往外渗血,已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莫雨抱起穆玄英直奔里间。
20
阿布黑着脸执起空杯,嗅了嗅,放回原处。
“之前不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严重了?”谢晓元百思不得其解,“以毒攻毒怎么说也能撑几日才是。”
“你们给他喝了多少我这里的茶?”阿布突然问。
莫雨跟莫采薇面面相觑,谁都没吱声。那会儿穆玄英口渴,他们只顾着一杯接一杯喂他,谁还数着几杯?
“不少。”最后,莫雨只能如此答。
“咔……笨笨笨!”小铁人连连跺脚,“茶能解毒……咔咔咔……何况这茶叶是我万花谷的上上品……”
“难道说茶解了其中一边的毒,使另一边毒性发作?”谢晓元猜测道。
“如果几杯茶就能解毒,天下用毒的门派如何立足?”阿布叹道:“不过饮多了,确实会淡化毒性,从穆兄弟的情况看,是茶冲淡他才饮下去不久的毒血,致使蝎毒反扑。”
“我的错。”莫雨凝视着怀里苦不堪言的穆玄英,“是我鲁莽,若是毒性淡了,多喂些我的血能不能补回来?”
“即便你不怕失血,他也喝不下去了吧。”阿布挽起袖子,“罢了罢了,瓦力留下,其他人全都到外面去,谁也不准进来!”
“咔咔……是瓦力前辈……”
万花弟子发话了,谢晓元旋即对莫雨嘀咕,让他们安置好穆玄英到外间等候。莫雨再放心不下,也不好拂了医者之意,只得在外枯坐。这一等,从东方鱼肚白直到日上三竿。期间,谢晓元到掌柜的那里点了几样饭菜,端到屋里让他们吃,可那对主仆都没胃口。如今,也只有以穆玄英的安危来劝说那固执的两人,“大家都饿坏了谁照顾穆兄?”
立竿见影。
莫雨跟莫采薇默默地坐在桌前,一口一口扒着饭,味同嚼蜡。谢晓元苦笑两声,倚在窗边瞅着外面火辣辣的日头,也有几分没底。
华灯初上,瓦力先从里间踉踉跄跄出来,到谢晓元跟前抗议,“咔……发条……”
谢晓元知道这个小铁人旧了,发条有点问题,时不时就会卡住不动。活人不医又是个念旧的人,没把它送到天工弟子那边回收,还是留在身边使唤。不过,阿布没有管它,多半是分身乏术或是累得无暇顾及它。
想到这里,谢晓元把小铁人的发条重新拧好,问它,“怎么样了?”
“咔,有瓦力在,不怕!”小铁人在小道士跟前拍胸膛保证,“不像阿布……”
它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完全忘记别人还在等消息,莫雨等不及往里面走,谢晓元也跟了上去,只剩下莫采薇跟那小铁人大眼瞪小眼。她还没见过这么灵巧的东西,会说话,会动作,跟真人似的,一时懵了。
大约是没空拨灯芯,里面有点暗,墙上映出万花弟子的倦然身姿。
“明日起按我的方子饮药,他三五日便可痊愈……”阿布微微转过头,“晓元,你给瓦力上发条了?”
谢晓元点点头,“上了啊。”
“唉……”阿布怅然轻喟。
“怎么了?”
阿布扶膝而立,“出去再说,这里交给人家吧。”
待他们鱼贯而出到了外间,这里复归平静。莫雨站在角落,瞅着幽影深处的穆玄英,偏偏迈不出步子。总是希望在意的人能好,却在不知不觉中害了他们,曾经的稻香村,现在的洛阳城,也不知那梦魇何时会再度降临成为又一桩遗憾……
躺在那里的人动了动,可能想翻身,几次都没成功,最后没了动静。莫雨上前探视,原来穆玄英身上扎过不少针,四肢百骸酸麻胀痛,怎么躺都不舒服,于是迷迷糊糊地蹭来蹭去,以此缓解周身不适。怕他翻腾下去栽到地上,莫雨索性坐到旁边,将穆玄英挪到自己腿上枕好,两手轻轻地揉着他的各处关节。
老实说,这人就在跟前,但若不是真真切切触碰到,若不是那偶尔发出的舒坦低吟在耳边响起,简直无法置信一天前他生息全无。
“阎王不收你,谁还敢碰你一下?”
这笔账,他迟早要跟韦柔丝算,她不是想借外人之手除掉萧沙?她不是想得到山河社稷图?行,那便推波助澜成全她,然后,再当她的面一点点毁去——
最可怕的不是失去,从来都是得而复失。
再醒来时外头有点刺眼。
穆玄英勉强抬起一只手遮了遮,好半天聚清视线,看看周遭的境况。他卧在莫雨的腿上,而那人则坐得笔直,阖上的双眼周围布满阴霾,眉宇间褶皱颇深,紧紧抿着唇,怎么看都是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难以自拔。
“莫——”穆玄英刚要去推他的手,眼波一动,注意到莫雨掌心有两道交叉的沟壑,尽管缠了几层布条,依旧透出淋漓血色。
头有些疼,心却更疼,记忆如零光片羽回溯……
他记得自个儿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为采薇姑娘断后,强催真元跟韦柔丝拆了十几招。越打毒素扩散越快,他只好抄起院子里兵器架上的枪,施展一招雁荡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