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对不起军师的良苦用心了。手快要碰到门的他眸光微烁,竟改了主意,自言自语道:“唉,天还没亮呀,我不如多睡会儿。”一头扎进床铺,用那软软的薄被把自个儿裹了个严严实实,很快传出浅浅鼾音。
暗处几道人影纷纷跃出,他们的手里皆有利刃,不由分说对着躺在床上的年轻人狠狠砍去。
穆玄英气息平和纹丝不动。
凶器也没有真正落下,偷袭者面面相觑,似是对他熟睡这件事信以为真,放松了戒备。不料,被褥里猛然探出一臂,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腕,其余几人见势朝下砍来,穆玄英反手以对方的兵器招架,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夹击,当当当,火花四溢。他另只手一扣床铺,身形绕臂,修长的腿踢翻了围在左右的家伙,哀嚎声不绝于耳。
有人趁机开溜,穆玄英也不着急追赶,站在后面瞅着他们仓皇逃窜,等最后一人要跳窗时,甩手把从他们那里得来的兵器穿过腋下,刺进窗棂。
“啊,大虾扰民!”
这什么话?穆玄英狐疑地掐住他的喉咙,“你是哪来的?”
“饿……人……菇……”
那口音根本不是汉人,又贪生怕死得很,难道以为只要报一下恶人谷的名号就能混淆视听?难为穆玄英竟听懂了他的怪诞腔调,顿时为莫雨哥哥不平起来,生气地封住此人要穴,“擅入民居,持械暗伤住客,我要把你交给官府。”顿了顿,“进了大堂,自然有各种法子让你开口。”
这套词他本是不会的,有一次见月弄痕与可人神色匆匆,便随她们来到博望山,那时司空大叔正在审出卖浩气盟的内奸,他踮着脚尖在栏杆外头,目睹了一幕又一幕的惊人场面,从最初怕得晚上睡不着觉,手脚冰凉地抓着盟主不撒手,到渐渐大了才了解何为乱世用重典,若不明正典刑如何还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呜呜呜。”那人面色惨白,“窝上……上……又牢下尤笑……”
“你是想说你上有老下有小,杀了你他们就没有活路了。”穆玄英耐心地替他说完,“是不是?”
“嗯嗯嗯!”那人点头如捣蒜。
穆玄英望着他,很快把最近发生的事回想一遍,干脆道:“行,你告诉我为什么来杀我,我放了你。”
那人口齿不麻利,干脆狠狠心,咬破手指在地上写。
穆玄英一看不禁愣住,他是在洛阳城外教训了一名番邦男子,但没有伤他分毫,怎么管他要解药?
“我没有伤过你家主人。”
那人又在地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穆玄英沉下脸,“信不信由你,我不知道是谁对你主人放箭,但若是你主人有意伤我在先,也是他咎由自取。”原来有人暗中救他,那按江湖规矩,他还欠对方一句谢。
那人急切地摇头,“撕了,快撕了!”
“什么快死了?”
那人继续写,说他主人被餐霞楼上射出的箭所伤,箭镞有毒,如果没有解药三日之内必死无疑。
“对方维护我,所以你们认为跟我是一道的?”
那人用力点头,接着又写箭上刻着浩气盟的铁血丹心四个字。
“这不可能!”穆玄英断然道:“浩气盟的弓与箭从不淬毒。”
难怪他们自称是恶人谷的,这样一来,若自己属于浩气盟,肯定不能放任恶人谷栽赃。反之,都是恶人谷的人,解药什么的也好说话。主意虽好,可惜他们的汉语实在太差,到了令人耳不忍闻的地步……不过,大约也是急了,想到什么法子都拿来试试。
“洛阳的大夫解不了么?”穆玄英双眉紧蹙。
那人发现手上的血迹干涸了,不得不又咬下去,趁血涌出在地上比划,说城里城外的大夫全都表示药石罔效……
若不是那打擂的突厥男子欺人太甚,他们没有任何深仇大恨,更不至于要了对方性命,穆玄英思索片刻,开口道:“有一法或许可行。”
那人眼中噙着泪花,又开始说些叽里咕噜的家乡话。
“想救你主人就照我说的做。”穆玄英放开他,“否则他神仙难救。”
那人千恩万谢忙把耳朵伸过去。
穆玄英交代完毕让他离去,随手倒些茶水泼在地上,把血迹模糊掉回到榻上。辗转反侧到天亮,他有几分乏了,迷迷糊糊正睡着外面有人敲门,他揉了揉惺忪睡眼,下地前去应话,“谁?”
“恩公。”莫采薇捧着他的衣衫站在外面,“我把你衣衫洗净了。”
穆玄英赶紧接过衣衫,摸了摸,蜡丸还在衣袋里,略放下心,“好,你若是肚子饿了,自去用饭,一有岳承志的消息我就去找你。”
莫采薇喜出望外地下楼找吃的。
穆玄英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又抱起那件外衫放在鼻尖处闻了闻,方才神色稍霁。回屋掩门坐下,他取出蜡丸仔细端详,这东西被水浸过倒是无妨,禁不住大力挤压与火烤,好在那两种情况都没遇到,从外观上看仍旧完好似初。
事实上他已经遇到棘手之事,但不确定之后会不会遇到更甚的,故此,未敢轻易打开。经过一番挣扎,穆玄英还是收好蜡丸出了客栈。
有人张榜公布最新的大唐驿报,他随涌动的人潮过去观瞧。这月真如莫雨所说,荣义公主将要下嫁安禄山长子安庆宗,故而洛阳会有三日不宵禁。可诸事缠身,穆玄英心情沉重,无法像昨晚在巷子里那样开怀一笑。
街角有一群人排着两条长队在某座府邸前翘首以待,穆玄英站在最后面,拉了拉前面那个人的衣角,“大哥,请问这府里是在放粮么?”
“当然不是!”那人白他一眼,“这是雁荡宗的未来当家在选门客,就你这样呆呆傻傻的,还是赶紧走,别碍事。”
雁荡宗……门客……
穆玄英心头一动,也不在意对方的傲慢无礼,指了指对面,“那这些女孩也是门客吗?”
“哎呀,你怎么还没走?”那人不耐烦地斜眼,“对面是应征婢女的,新主又无家室,被看上了就算做不了正室当个侍妾也有好处啊。”
“喔……”
“问那么多做啥,傻小子,当不了门客还指望到对面不成。”
那群人大笑穆玄英。
7
穆玄英一瞬不瞬盯着莫采薇,使她下意识摸摸鼻唇,心里隐隐发虚。
此番行动应该是没有纰漏才对,可为什么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于是乎,她已开始打退堂鼓了,可如果两手空空回去,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这位俨然忘了每次闯祸也没被莫雨怎么样。
“姑娘……”
“呃,是不是我吃太多了?”莫采薇嚅嗫道。
她这两天大鱼大肉吃得别提多开心,洛阳不愧是东都,珍馐佳肴真不是恶人谷那小厨子可以比的,加之穆少侠说吃住全包,她就没有怎么克制。不说不觉得,一说不免难为情,别人家的姑娘食欲浅饭量小,怎么到她这里吃饱饭,半夜三更还会肚子饿?
“不是。”尽管确实快被她吃穷了,穆玄英咬着牙,没有打算提出来。
“那是什么……”
“我想让你随我混入岳承志府邸。”
“啊?!”莫采薇睁大两眼。
“他搬来洛阳没多久,府邸空落落需要人手,这是接近他最好的机会。”
“但我会被他瞧见。”
“不要紧。”穆玄英从包袱里摸出一张人皮面具,“你把这个覆在脸上,旁人就看不清你的本来面目。”
“我戴了这个你怎么办?”
“这里没人识得我。”穆玄英笑了笑,“到时咱们一起,你做婢女,我做门客,若发现他与什么人过往甚密,也好相互告知。”
“这……”
“这么说定了。”穆玄英把面具给了她起身出门。
穆玄英前脚一走,莫采薇后脚就蔫了,拍拍胸口,“我怎么办呀?本来就是糊弄人的,再跟他一起去糊弄岳承志?万一穿帮了怎么办?”冷不防灵台一清,“哎呦不对,那岳承志根本不认识我,我怕什么?”
一不小心入戏太深了——
“这人皮面具用不到嘛。”她拎起东西就往外走,“不如还给他。”
“站住!”
听到熟悉的命令,莫采薇立即止步,回过头傻笑,“少爷……”
不知何时来到客栈的莫雨面无表情从她手里取过人皮面具,掂量两下,“你准备还给谁?”
“穆少侠啊。”
“然后告诉他反正岳承志也没见过你的脸?”
“是啊。”莫采薇理所当然地点头,一抬眼迎上那双冷冽的眸子,倒吸一口冷气,立马摇头,“不,不是,婢子错了!”
莫雨简直不知说她什么好,“穆玄英在试探你,去便是了。”
“他怀疑我了?”莫采薇手足无措地团团转。
“他有证据当场就会揭穿你。”莫雨一把将她拎回来按在椅子上,“多半是为了以防万一。”
不得不说,穆玄英对人有所保留这点,让他既欣慰又怅然。稻香村里的傻毛毛也学会了防人之心不可无,虽说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但面对自己他是否也是如此戒备?
莫采薇察言观色,看主人脸色不定,忐忑地唤道:“少爷。”
“他怎么说你怎么办。”
莫雨吩咐完毕,前往洛阳城东一家饼店,门外站着个小姑娘。莫雨买了串糖人递给她,小姑娘接过来甜甜地说哥哥是大好人。
“如何?”莫雨蹲下来摸摸她的头,眼神却无笑意。
若仔细看那小女孩也是冷若冰霜,糖人后的脸蛋一本正经,“最近韦柔丝很受狼牙军的赏识,安庆宗有给她下婚贴。”
“呵。”看来安禄山日后对韦柔丝必委以重任。
“另外,她偶尔会找……”最后几字声音极低,小女孩环顾四下,没有人留意又道:“西域商人。”
“可知为了什么?”
“她每次都带走一个锦盒,但离得太远,我怕会被她发现,没法确定里面装得是什么。”
“盒子放在哪里?”
“只知她所在的大营没有。”小女孩低下头,“属下无能。”
“莫菲,你跟烟学了不少——”莫雨的话语未竟,注意力被远处之人引走,摆手示意那小女孩自行回避。
小女孩颇有眼色地消失于无形。
穆玄英在商会门口徘徊。
看上去想要进去,但走两步又返回来。莫雨盯着他半天,心忖,该不会他真的囊中羞涩揭不开锅了吧。这时,不寻常的杀气在四周浮现,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上手便在人堆中擒住正要对穆玄英放冷箭之人,咔嚓,清脆的裂骨声随之响起。
“啊——”放冷箭者痛不欲生。
“我给过你们机会。”莫雨眉眼一锐,“居然还敢对他下手。”
突然,有人一只手敲晕放冷箭者,一只手抓住他的左臂,低声道:“莫雨哥哥,真的是你。”
莫雨缓缓抬头,见本该在商会门口的穆玄英竟来到近前,进而止住他的下一步举动,当下悟了,“你跟他们串通诓我?”
穆玄英忙道:“不是这样,我……只是印证一下猜测。”
“现在证实了。”莫雨道:“穆少侠准备如何处置?”
“我晓得莫雨哥哥是为我好。”穆玄英低下头,“但你从昆仑来中原,必然身怀要务,不值得为那些人引起骚动。”
“毛毛你真是大了。”
莫雨说那句话时没什么情绪波动,穆玄英不安道:“那浩气盟的箭上有巨毒,是不是……”
“是不是我所为吧——既然敢想,又何必怕说出来?”莫雨冷笑。
穆玄英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你若认定如此又待如何?”莫雨微微动了动左臂,“我这只胳膊发作起来,碰什么毁什么。”
穆玄英的视线落在他一身轻便却包得严严实实的左臂上——
是,小时候他随莫雨到处流浪,见识过他毒性大发的疯狂,若真是他,突厥男子怕是早死多时又怎会撑到现在?是他糊涂了,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禁满怀歉意地道:“对不住。”
莫雨也不理他甩手就走。
穆玄英左看看地上昏迷的人,右瞅瞅愤而离去的莫雨,还是不能放任突厥男子的手下不管,简单为他处理一下骨折的伤,唤醒他道:“事情比想象中复杂,怕是另有缘故,你且稍安勿躁,先到客栈等我。”
事到如今对方还能说不么,只好忍着痛应是。
穆玄英趁莫雨尚未离远,一路找寻上去,每条街头巷子张望几眼,终于找到了他。
莫雨就站在那里,行人与他纷纷擦肩而过,却只有他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没有融入这人潮之中,宛如遗世独立。
穆玄英匆匆向他跑去。莫雨似是察觉到什么,一皱眉,掉头又走。大庭广众之下穆玄英不便喊他的名,但始终与他保持着数步之遥,亦步亦趋。被跟烦了,莫雨阴测测扭过脸,一字一字道:“少侠不去行侠仗义跟着我做什么?”
心像被刺了一下,穆玄英停下步子,眼神流转,苦笑着又跟上去,“莫雨哥哥……我饿得紧啊。”
果不其然,那背对他的人不再无动于衷,默默转回身叹了口气。
8
“唔,我还是喜欢王婆婆的包子。”
那大包子热腾腾,皮儿薄馅多,以及稻香村特有的稻香饼,咬起来嘎嘣脆,真是让人怀念。
莫雨望着唇角挂着一小块包子皮的穆玄英,伸手揭下来,“你的盘缠呢?”
穆玄英咕哝道:“快没了,不过很快又会有了。”
“什么意思?”
“盘缠没了挣回来便是。”那客栈住不起的,反正他跟采薇姑娘说好要到岳承志府邸做活,有吃有喝还有月钱,何乐而不为。
“那你慢慢吃吧。”莫雨放下铜钱欲走。
“莫雨哥哥。”穆玄英油乎乎的手抓住他的袖子,“别着急走——我——我还有话没说完,咳咳咳。”
那被噎住的脸颊涨得通红,就像儿时他被自己气得手足无措又无可奈何只能哇哇哭,莫雨抑下内心的波动,若无其事道:“你说。”
穆玄英咽下那口包子,深深呼气道:“如果,那弓箭上的毒并非你所为,即是有人蓄意害你。”
莫雨当然晓得,那弓是从黑商手里随手抓来用的,之后又丢还给对方,如今虽是失去有力的证据,但足以说明来者不善,若不是李守财心怀叵测,就是他背后有人指使。
他以为穆玄英一直跟在后面是为了追究自己使用浩气盟的弓箭……给他们落雁城蒙了一层不白之冤。
“世上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多了。”莫雨满不在乎道,“有何惧哉?”
“可是……”穆玄英低下头,“小荷死了,小白也不在了,稻香村的小伙伴如今只剩下你我跟小月,我不想再失去你们。”
“不吃给我。”他那副失落的神情令莫雨大为不悦,一把从他手里抓来包子,就着咬过的地方啃下去。
“啊,莫雨哥哥,你又抢我包子!”先前的伤感一扫而光,穆玄英拉下他的手,一口朝包子咬了过去。
被他用力一拽,莫雨一个不慎,松了手,包子落入内城护城河的水中。穆玄英按着桥墩往桥下瞅,“浪费了……司空大叔见到吃的被丢下去,一定会发狂。”
提到发狂两字,穆玄英似是被触动了内心的弦,一瞅莫雨,只见那人也面色不定地盯着桥下的流水,手指若有似无地按着胸前的饰物,低低呢喃,却又无法听得真切。
“莫雨哥哥?”穆玄英见他神色有异,想问是怎麼了,谁知他竟毫无反应。
穆玄英担心地又晃了晃他“莫雨哥哥!”
莫雨一震,像是被他从迷障深处唤醒,额头的冷汗涔涔落下,看到近在咫尺的穆玄英满是关切地瞅着自己,一把将他紧抱在怀。
“毛毛……毛……毛……”他不停地唤着他。
穆玄英略带一丝茫然地抬起手,从后扣住的他肩,轻轻地拍着,“我在,我在这儿啊。”
莫雨闻到他身上暖暖的气息,内心的狂躁渐渐平静下来,“无妨了,弓箭淬毒之事,我自会给你一个说法。”
“什么?”
穆玄英一个没拦住被莫雨晃了过去,踪迹不见。他不晓得莫雨哥哥有什么法子找到下毒之人,可寻常大夫解不了的毒,想必十分厉害,但愿不要为此又伤及无辜才好。
洛阳商会的隔家是座小赌坊。
那里人头攒动龙蛇混杂,李守财正在点他刚赚的钱,对面坐下的莫雨按下十两金锭子,冷冷道:“拿去换,有多少换多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