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亭笑道:“公子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太老了?其实大家都这么说,不过长得老了点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实际年龄不大就行了对吧——”
况烛苦笑着点点头,看来他已经习惯被人认为长得老了。
陆南亭又道:“公子还没说自己的名字?”
况烛连忙老老实实报上姓名。
这回轮到陆南亭惊讶了:“冰心堂中和堂掌针,是不是?”
况烛听自己也这么有名气,心下暗喜,但他不可能像陆南亭那般外向,还是谦逊道:“正是在下。”
陆南亭顿了顿,突然道:“有件事……自从听我师父说过之后,一直想问——”
况烛好奇道:“陆兄所谓何事?”
陆南亭迟疑着伸出手,指向况烛的帽子道:“冰心堂的男弟子,果真都是戴绿帽子的么?”
况烛极缓慢地把帽子从头上摘了下来,极缓慢地道:“不戴也是可以的。”
冰心堂都穿一身绿,我有什么办法……
陆南亭看出他是在压抑怒火。
其实陆南亭很想知道,这个看上去清秀而又温雅的中和堂掌针生气起来是什么样子。
可惜况烛很成功的把怒火压制住了。
然后他发誓以后出冰心堂再也不戴帽子。
陆南亭赶紧补救道:“我只是想说,你们不戴帽子比较好看,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况烛微笑道:“……你还想有什么意思?”
陆南亭只觉得一阵寒气自脚底升起,忙别开视线道:“那什么,我们先去镇子里安顿一下吧,我师妹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况烛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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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陆南亭说,她师妹名叫江惜月,也是卓君武门下最出众的弟子之一。
况烛也不着急赶路,陆南亭不认得路,所以把指路的希望寄托在那位失踪了的师妹身上。
两人在木渎镇找了间客栈住下,决定暂且等一晚上,看她是不是真的会回来。
不过他们觉得,一般这样出走的人都不会拉下脸主动回来的。
虽如此,陆南亭还是心虚地强调:“我师妹应该不会像别的女孩那样耍小性。”
本来就是耍小性才走的吧。况烛默默地反驳道。
到了第二天中午,江惜月果然不负众望,仍是连个影儿也没露。
况烛闲来无事,摘了绿帽子之后光简简单单的挽一个发髻,一会儿觉得太不正统,于是买了一只发冠束上。
发冠一改冰心堂风格,是亮丽的宝石红色,把他原本温雅的面孔增添了几分英气。
陆南亭一眼看到就夸奖道:
“这可比你原来那顶绿帽子好看多了,头上红色,身上绿色,跟莴苣上开朵花似的。”
“……陆大哥的评价……好生精准。”
况烛忍住望他脸上扔腐毒草的冲动,转身又出了客栈。
半晌,他竟把身上的行头换成了绛红金边,雪白长袖。
这一身衣服穿上,比原本的碧绿好看不知多少倍。
况烛换衣服的另外一层原因是,如果穿着绿色的冰心堂弟子服走在大街上,就和在脸上写着“我要悬壶济世”没什么两样。
3。仙鹤和太虚
“……我好像说过,我要去的是弈剑听雨阁。”
“嗯,我知道。”
“……我好像也说过,弈剑是在西边。”
“嗯,我知道。”
“……”
离开木渎镇之后,陆南亭擅自决定放弃返回弈剑的计划,转而一路向东,踏上寻找师妹之路。
几天之后的现在,况烛无言地看着眼前一片树林,林中桃李芬芳,落英缤纷,煞是娇艳。
可惜况烛没有心思欣赏美景。
陆南亭看他面色不善,笑着解释道:“之前师妹也说过她想来这里看看风景的,只可惜路上赶得太急所以没来成,我这不是觉得她……”
他还没说完,树林深处溜出一棕一白两只灵狐,娇媚的小东西看到有人出没,伶俐地绕着两人转了几圈,虽是动物的身形,两眼一抬,竟是媚眼如丝,看得况烛心口一颤,忙别过头去。
听冰心堂中的弟子说过,桃李花林中尝有狐精出没,此话不假。
陆南亭讷讷地住了嘴,两眼盯着小狐狸出了神。
况烛不由咳了一声,抬高声音道:“你不是要找师妹么?”
陆南亭猛然惊醒,忙道:“对,对!”
两只狐狸一转眼没了影子。
况烛无奈道:“你就不怕,你师妹看见你和两只狐狸眉来眼去,又生气跑掉么?”
陆南亭脸色一白,反驳道:“谁和两只狐狸眉来眼去了?我刚才只是在想这两只狐狸哪个公哪个母!”
“……谁公谁母关你什么事……”
况烛叹了口气,沿着小径向前走,陆南亭大踏步又抢到了前面,况烛不置可否,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偌大的桃林,绯红的树冠连成一片,陆南亭一脸凝重,很认真地在每一个岔路稍作思忖才抬脚,然而曲曲折折走了许久,竟连出口也没有找到。
况烛突然想起:陆南亭是个路痴。
没有看到身后的青年露出后悔莫及的表情,陆南亭严肃道:“早就听说这里有狐精出没,别是那些妖物把我们困在这儿了!”
况烛心想,恐怕是你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的才对吧?
不能明说,只好道:“我们沿途做些记号,免得走重了路。”
陆南亭点点头,稍稍抬手,一道蓝光“唰”地飞出,又瞬间返回剑匣,再看眼前的那棵老树树干,已然出现了一道新痕。
况烛微微皱眉,心想这里既是狐精出没的树林,万事万物恐怕都有些灵性,不免有些顾忌,刚想说“这记号还是别这么做了”,远处突然“呼”地涌起一阵风声劲响。
突然的大风刮得很不寻常,林中的鸟儿一时间也没了踪影。
两人一愣,立刻站到一处:四周的树木显然也受了这大风的影响,一时间枝叶花瓣漫天飞舞,伴着林中一片片的沙沙,此起彼伏。
陆南亭捋好被风刮得乱七八糟的衣袍,沉声道:“这其中恐怕有妖魅作祟!”
况烛被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眯起眼望向天空,湛蓝的天色没有受到影响,就算是妖魅,应该也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东西,所以没太担心。
陆南亭扬起一只手臂,有模有样地站了一会儿,道:“辨不出风的来向,况兄弟我们分头找找看!”
况烛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南亭已经踏上长剑,驾着一道蓝光朝西北的岔路去了。
“喂……不是说要找师妹,怎么突然又成了捉妖?”
况烛觉得莫名其妙,转念一想,弈剑听雨阁历代镇守幽谷裂隙,单是门派里就镇着一座锁妖塔,降妖除魔恐怕是下意识的行为了。
况烛在冰心堂中多年,每天只是和书本,草药打交道,最多在诊治一下病患,对捉妖可谓一无所知。
“……罢了,狐妖而已。”
但既然陆南亭让他走另一条路,姑且走走看,冰心堂怎么说也是八大门派之一,区区狐妖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况烛依言踏上另一条小径上,蜿蜒曲折的又过了三四个岔路,越走风越小,越走林子越安静。
不得不说,陆南亭虽说识路的本领差了些,但对妖魅的感应力还是很强的,他应该在那条路上已经碰到“妖怪”了。
况烛正这么想着,再一转弯,翠色的平地一片开阔,远处,黛青色的山峦映入眼帘。
不再是片片绯红的桃花林,绕了许久的桃花林竟被他走到了尽头,况烛一阵惊喜,连忙加快脚步。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绵长的鹤鸣,身后又起了一阵风,花瓣纷扬而起。
况烛侧头望去,层层掩映中,他望见一株高大数倍的花树,树下一处灰色石台,台下铺满了枯叶花瓣,台上却是一尘不染。
一只丹顶仙鹤立于其上,它扑扇着翅膀,又发出一声长鸣,又扬起一阵花飞满天。
仙鹤的旁边立着一名青年,头顶白冠,深衣直踞,他轻轻展袖,抚上白鹤的羽毛。
那白鹤当即安静下来,收起翅膀,优雅安静地站在原处。
目睹此景,况烛不禁看的愣了。
若不是看到青年袖上清晰的太极纹饰,他真以为自己遇上了仙人降世:
“……太虚……”
——曾听说,最接近神的门派是云麓仙居?
况烛不禁失笑,太虚观才是真正的仙人境地啊。
正想着,刚刚安静下来的仙鹤又叫了一声,这次是朝着自己的方向。
青年的目光也随之移动而来,为了怕人误会,况烛连忙几步从树后走出,施礼笑道:“冒昧打搅了。”
青年淡淡道:“无妨。”
正如遗世独立的气质一般,对方的长相也是清逸卓绝,目光虽有几丝清冷,但并无冷僻淡漠。
况烛松了口气,回头望向桃花林的方向,自从罡风停下之后,林中就再无异常的动静了。
“你在干什么?”突然有人开口,竟然是刚才的那位太虚青年。
况烛以为他绝对不会主动说话,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刚刚在林中和朋友走岔了,我在想要不要回去找找。”
青年安静道:“树林不大,一个人也能走。”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况烛苦笑了一声,道:“大倒是不大,只是听说林中有狐精出没。”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道:“狐精?我……没有碰见。”
你这一身辟邪道袍还带着一只鹤,狐精不张眼了才会靠近吧?况烛又叹了口气。
青年沉吟片刻,迟疑道:“你的朋友……什么样子?我让阿丹去林中替你一寻,可好?”
仙鹤发出一声愉悦的清鸣,可见这就是青年所说的“阿丹”了。
况烛心底惊讶不已,这青年表面上冷冷清清,难道实际上是个热心肠?
见况烛不答话,对方也不追问,就这么安静地等着,目光仿佛天生带着水一般的清冷,去也去不掉。
况烛被这道目光望得有些不安,拒绝也不是,接受也不是,正在为之难时,身旁的灌木一阵窸窣替他圆了场。
况烛恐怕里头有蛇,向后退了一步,哪知道树丛里竟滚出一只红棕毛色的小狐狸,晕头转向的在地上歪了一圈,什么都没看清就急匆匆地化成了一个棕衣的小姑娘。
况烛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看,小姑娘也发现了面前两人一鹤齐齐望着她,当即被吓得懵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
最后还是太虚的青年先开了口:“阿丹。”
仙鹤随即展开双翅扇动一下,发出一声鸣叫。
小姑娘骇的倒抽一口冷气,直勾勾地盯着那名太虚青年,哆嗦道:“道……道道……道士!?”
况烛毕竟在冰心堂里长大,看这么一个小姑娘吓得魂不守舍,也不管什么狐妖了,连忙抬手道:“这小狐狸也没做什么错事,你这是要干什么?”
青年没有说话,向仙鹤递了一个眼色,仙鹤乖巧地收起了翅膀。
况烛看自己的发言还是有些用处的,于是干脆朝小姑娘笑道:“你不用怕,你想去哪里,尽管去吧!”
小姑娘一愣,一双金色的眸子竟泛起泪光,接着“哇”地一声就扑到况烛腿上大哭起来。
况烛傻了眼,惊愕地望向一旁的青年,青年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俩,更像是一脸好奇的在看热闹。
小狐狸泪光闪闪地抬起头,看得况烛一阵心软,在场的另一个人指望不上,他咬了咬牙,回想起冰心堂接治小孩子的经验,心想狐狸应该差不多,于是生硬地伸手拍拍她的头,陪笑道:“怎么了?受了委屈?”
小姑娘抽泣道:“有……有坏人,抓了我娘——”
坏人?抓了她娘?况烛顿时一身冷汗:不会是陆南亭吧?
结果小姑娘却接下去道:“还要……还要吃了她!”
况烛稍稍放下心来。陆南亭就算再怎么喜欢斩妖除魔,也不会想要吃狐狸肉吧……
小狐狸自然注意不到他的内心变化,依旧死死捉住他的衣摆哭道:“大哥哥,能不能救我娘?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娘——”
“这——”
况烛自然不好意思拒绝,但考虑到能捉住狐妖的人本事肯定不小,冰心堂素以医术见长,武学修为与其他门派相比逊色许多,如果自己去不一定帮得上忙,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名太虚弟子。
青年与他眼神接触,竟很干脆地缓步走来,朝那小姑娘问道:“去什么地方?”
小姑娘看了看他,自然认为这两人是一起的,于是忙擦干了眼泪,仍旧抽泣道:“我,我这就带你们去!跟,跟着我!”
说罢摇身又变成一只小狐狸,灵巧地溜进茂密的桃花林中。
况烛叹了口气,抬脚跟上,突然想到什么,对太虚道:“真是麻烦你了。”
青年只是摇摇头,表示无碍。
4。桃李花林狐
两人一鹤,追着小狐狸的影子朝桃李花林深处走去。
竟然越走越深,早已超过了况烛走出树林所用的时间,一旁的青年迟疑地微蹙起眉,显然是察觉到了异常。
况烛不由低声道:“我们不会被她骗了吧?”
青年望了身旁那只仙鹤一眼,眉头舒展开,道:“没有。”
对方说的这么肯定,况烛竟也不再怀疑。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小狐狸突然停了下来,一个转身,变回了蹲在地上的小姑娘模样,眼泪汪汪道:“就在前面,你们……去就能看到,在……一个破……破祠堂里。”
况烛愣道:“这林子里还有祠堂?”
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点点头:“……我们涂山氏……的旧祠堂……后来……建了新的,那个……就不用了——”
青年没问什么,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道:“阿丹,你去看看。”
仙鹤低鸣了一声,两条细足点到一处开阔地中,展开双翅飞入前方的林中。
小姑娘一脸担忧地偎着况烛站起来,况烛不由道:“刚才我从林中走出去,也觉得这林子并不大,怎么跟你就走了那么久?”
小姑娘点点头,道:“这林……其实很大,大当家怕路人迷失,特地用了狐仙族的幻术,将人移向正路,这样一来,外人找不到我们住的地方,也不会迷路了……”
况烛终于意识到,他这次是错怪陆南亭了。
陆南亭身为弈剑弟子,潜意识中具有破除幻境的能力,反而无法意识到妖狐族对于道路的暗示,而况烛自己因为没有这种抵抗力,便在潜意识中听从了幻术中道路的指引。
可是,身为太虚弟子的这个人也没有意识到……应该是借助了那只仙鹤的帮助吧。
好像发现了况烛在看自己,青年淡淡地回望过去,况烛一心虚,硬着头皮道:“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青年顿了顿,道:“宋屿寒。”
“宋——?!”
况烛愣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姓氏:宋屿寒?宋屿寒是太虚掌门宋御风的独子!多少年不出门,一出门就碰上两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宋屿寒不容他感叹,突然道:“找到了。”说着便朝前走去。
况烛试图跟上,哪知道身旁的狐狸姑娘扯着他衣服的下摆,死也不愿前进,他试着使劲竟没有带动她。
宋屿寒停下来看了他们一眼,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伸手拉住况烛的手腕,帮他一起把小姑娘往前拽,一边对她道:“不是要救你娘么?”
小姑娘委屈地点了点头,终于松了劲,战战兢兢地朝前挪步。
于是就变成了宋屿寒拉着况烛,况烛拽着小姑娘,三人连在一起往前走。
夹在中间的况烛根本使不上力气,前面是宋屿寒,后面是小姑娘,他单纯可以被看做是一条牵引两人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