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短短几天的光景,本来就因为重伤而虚弱苍白的人变得更加憔悴,仿佛只要一阵清风就能将人吹走似的,因为连续几日不曾休息,杨戬素来清亮如星的眼眸布满了血丝。
杨婵看得心疼,几次都想劝他去休息,但拗不过他固执,只好一起陪着,生怕一个还没好,另一个又累倒。
杨戬摇摇头,抻着袖子给杨骏擦冷汗。
化血刀的毒并非奇毒,但发作之时却自有一股难耐之气,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并非只是单纯的疼痛,还有一种渗入脏腑的酸麻,即使是昏睡之中,也无时不刻地在折磨人。
“你都四天没休息了。”杨婵忍不住叹气,“我知道你担心大哥,我也一样,但你这么一直耗下去也没用。”
四天之中,凡是杨戬能够想到的方法全都尝试过了,不论是给杨骏输送法力,还是用仙丹灵药,全都没用。他想过可以去别处求救,但杨婵一句话却让他不得不打消了这种念头:“以你和大哥现在的状况,能驾云么?”
答案当然是不能,所以,他只好拿血喂给杨骏喝,但也只是最初略略将咳血的症状缓了半个时辰的光景,后来不论他放多少血,却再没有效果,反倒是他差点又伤势复发昏过去。
“我知道。”出乎杨婵的意料,杨戬这次却开口了,“但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准结果。”
杨婵怔住,半晌,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眼眸豁地一亮:“对了!老君说过,只要大哥能撑到他回来,就有办法救他!”
杨戬愣了愣,印象里似乎他刚刚醒来的时候杨婵也这么说过,只是……
他低头看了眼昏迷不醒的人,皱眉道:“话虽如此,但大哥他……”
“只要大哥有足够的求生意志,他就能撑住。”杨婵抬头看着他,似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抿唇道:“只是,二哥,我想先问你句话。”
杨戬点头道:“你问。”
只要能有办法能让杨骏支撑下去,不要说只是问他一句话,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不会皱一下眉。
“大哥会舍命救你,除了你是他的亲弟弟这一点,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大哥他对你有不一样的感情。我想问问你,你对大哥的感情是不是也不一样?你对大哥,究竟是怎么想的?”
杨婵问得很自然,好像只是在问“我做的桂花糕好不好吃”,但杨戬的脸色却刷一下变得难看起来,他紧紧抿着唇,没说话。
“大哥对你来说也是不一样的吧?你对谁都有很重的防备心,但对大哥你却例外。”杨婵笑了笑,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一般,并未期许他的回答,只自顾自地说道:“大概你自己也没发现,只有在大哥面前的时候,你才会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其他人,就算是我,是爹娘,问起来,你也总是想方设法地瞒着。”
杨戬低垂下眼没说话——这不是防备或是不防备,他只是习惯了而已,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承担这些事情,不想让他人担心罢了,至于他为何会在杨骏面前有所表露,也不过是……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杨骏曾经说过,他要的不是保护,而是并肩作战,他们是兄弟,他们有责任共同承担保护家人的重担。
杨婵见他不语,只道他不愿承认,又续道:“当然,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接受不了,因为我刚开始听大哥说起,也是很久才想明白,但是二哥,就算你不承认,你也应该知道自己对大哥究竟是什么想法吧?你对他是不一样的,所以……”
话没说完,就被一声轻嗤打断了。
杨戬忽然面无表情地勾了一下嘴角,“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都能说得如此肯定,三妹,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语调虽然平平无波,甚至称得上温文尔雅,但其中的讥讽之意却表露无遗。
杨婵知道杨戬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就能打开心结,但也没料到向来对她宠溺有加爱护有加的哥哥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顿时沉下脸来,心中一阵委屈:“你这话什么意思?!”
杨戬也察觉自己语气不对,听她略带委屈地质问,心中难免后悔,垂眼说道:“我没别的意思。我与大哥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仅此而已。这些话,你以后都莫要再提。”
“二哥,你……你怎么这么固执?!”杨婵忍不住咬了下嘴唇,焦躁之下脱口而出:“大哥为什么会突然毒发,你比我更清楚!”
话音落下,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只是,为时已晚,杨戬脸色骤然惨白,僵立在床榻边的身体下意识地发软,堪堪扶住手边的方桌才没狼狈失态。
为什么会突然毒发?
当时脑海中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顿时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忍不住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杨骏是在醒过来的当天夜里开始吐血的,当时他就守在床边,离杨骏问他“愿不愿意给一个答案”只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当初想过,杨骏突然毒发是不是跟与此关系,但想想却觉得甚是荒谬,就算杨骏将他看得再重,也绝不可能只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就牵动毒伤,可是……
他侧过头去,勉强克制着心口翻涌的情绪,不眨眼地看着陷在被褥中的人。那些碍眼的血迹虽然早已经被擦拭干净,但只要瞥上一眼,就还是仿佛能看见当时那种让他几乎闭过气去的情景。他脸色愈发苍白,连指尖都似乎要忍不住颤抖起来。
“二、二哥……”杨婵骇了一跳,见他面无人色,脸色比当初重伤之时还要难看,顿时惊慌起来,抬手上前扶他,“我、我是瞎说的……你、你别在意……”
但杨戬却大力推开了她。
有风从殿内半开的窗户吹进来,藏青色的轻纱帷帐连同杨戬那身月白色的长衫下摆都被吹得左右摇摆,连殿内闪烁着柔软的光芒的夜明珠都仿佛受到了影响,忽然灭了一下,片刻,才又重新亮起来。
杨戬的表情平静又淡漠,只是唇角忽然漾起的那一点点笑容却泛着刺骨的寒意:“你说的没错,我不仅连累他给我换血续命,又害他毒发吐血,就快死了……”
他的声音嘶哑又低沉,在略显空旷的偏殿里仿佛索命的厉鬼。
杨婵被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维持着被推开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心中后悔得要命,看他大失常态,几乎连死的心都有了,连连摇头:“不、不是,二哥,你、你冷静一点,我、我只是瞎说……大哥毒发是、是因为毒入血脉……”
杨戬只做不闻,布满血丝的眼眸紧紧盯着床上的人,明明神色平静而淡漠,却带了说不尽的苦痛一般,似乎只要眨一眨眼,就会落下泪来。
但,那也只是似乎罢了。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床榻边,许久许久都没说话,像一尊玉做的雕像。半晌,他忽然抬手牵起发皱的被褥,轻轻拉起盖上,指尖触到先前染了血迹的领口,却顿时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他忍不住狠狠一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
——他不能……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杨骏死掉,否则他一定会发疯的……就像上辈子眼睁睁地看着瑶姬在他眼前魂飞魄散一样,那种深入骨髓的痛,只要经历一次就够了!这辈子……这辈子他决不允许再发生这种事!
“三妹,你先出去吧,大哥……我会想办法。”
杨婵一怔,脸上忍不住露出欣喜之色:“二哥,我就知道……”
话没说完,却见杨戬神色暗沉,她下意识地闭嘴。
杨戬没再说话,敛眉坐在床榻一侧。盈盈闪烁的夜明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平白多了几分寂寥凄清。
杨婵嘎了嘎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转身出门,只是,在出门的前一刻,她又忽然回过头来,对杨戬说道:“对了,我忘记告诉你,大哥跟你的事,爹娘都已经允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戬不由一怔,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怎么可能,明明他们离开玉泉山之前,杨天佑还逼着杨骏让他跟自己去西海提亲……
他蓦地一顿,脸色忽然晦暗不明,良久,又莫名其妙地抿唇轻轻笑了笑。
“你不是想要答案么?”他垂眸看着床上的人,声音很淡,但并不模糊,只是微微有些低沉嘶哑,“只要你好起来,我就告诉你——只要你,好起来。”
◇◆◇
杨婵没想到,她情急之下想出来的古怪办法居然真的吊住了杨骏的命,当然也仅仅只是留了一口气而已。
“他情况不好,随时都有可能死。”
老君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炼丹房里的八卦炉前,半眯着眼看着炉子里的火一下一下地跳动。
通天摆在汜水关的诛仙阵已被攻破,连其倾全教之力设下的万仙阵也眼看就要毁在八景宫和阐教的手里了。
“可是,你不是说只要他能撑到你回来,就能救他的么?”杨婵急得瞪眼睛,却不敢往一边的杨戬那里看。
不过,杨戬并没有像杨婵想象的那样,神色依旧淡淡的,只是布满血丝的眼睛说明他真的有些累了。
老君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老道是这么说过。”眯着的眼撑开一条缝,“只不过,老道手上缺了几件重要的东西。”
“道祖有话不妨直说。”开口的是杨戬,声音像往常一样,淡漠又没有波澜。
老君这才转过脸去看了他一眼,花白的眉毛稍稍动了动:“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是上古魔兽的血,还有……凌霄手上的碧血珠。”
上古魔兽的血和……碧血珠?
杨戬不由皱眉,如果他没记错,杨骏之前曾带回来一只魔兽,跟传说中的灵狸长得倒是挺像,只不过通身火红,还长了八条腿,不知是不是上古魔兽。
“是什么上古魔兽的血啊?”杨婵开口问道,“玉泉山上好像有一只长了八条腿的小东西。”
老君眯眯眼:“只要是魔兽即可。”停顿片刻,“魔兽之血只是引子,救人的关键还是碧血珠。”
话音方落,门口忽然进来一个小童,遥遥冲着坐在蒲团上的老君躬身行礼道:“玉泉山玉鼎真人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第一卷 147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玉鼎面无表情地站在炼丹房的门口;敞开的门缝中透进来的光亮被他遮挡住,看不清他的表情。
太上眯眼看他走进来;捏着拂尘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
“师伯安好?”玉鼎抿唇勾了下嘴角,似乎瞧出什么;忽然“嗤”地轻笑一声:“怎么;师伯这里的人,弟子难道见不得?”
八卦炉旁的梨花木方桌上;摆着三只茶杯;袅袅的熱雾升腾起来,正是
“你大概不会想见他们。”太上笑了笑,但那张显了皱纹的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是么?”玉鼎眉梢轻挑,抬手拢了衣摆坐到八卦炉的另一侧,“师伯不好奇弟子因何而来?毕竟……现在正是下界最为繁忙的时节。”
“老道好奇如何,不好奇又如何?”太上抬手招来门口守着的小童,吩咐他去重新备茶,“你既这么问,不管老道如何,你自会说明。”
玉鼎冷笑了声:“师伯倒是肯定。”
太上笑而不语,眯着眼捋了一把胡子。
玉鼎一直等到小童上了新茶才开口说道:“弟子这次前来求见,只为两件事。”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盒放在桌子上,“其一,火云宫来信,今截教教主落败,封神一事即将告捷,女娲娘娘想请师伯协同天庭一道,共同主持封神大典——这是令符。”
“哦?”太上睁开眼看了看,“其二呢?”
玉鼎抿唇不语,细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木盒的雕刻花纹,发出细微的“嗒嗒”声,许久,他才淡淡应声道:“师伯若想救人,弟子可助你一臂之力。”
太上一怔:“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玉鼎的声音似乎比平日里更加冷淡,他抬手打开那只木盒,取出放在令符一侧的玉石,“凌霄的碧血珠。”
“哦?”太上的眼蓦地撑大,半晌,他又垂眼甩了甩拂尘,嗤笑道:“你这算什么?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玉鼎冷笑:“算什么不劳师伯费心。”
太上摇摇头:“老道只是有些奇怪,你如今既然送了这东西来,当初又为何费尽心思地让姜尚置他们于死地?”他又复眯了眯眼,浅笑,“你从前万不会如此行事。”
“这与师伯何干?”玉鼎皱眉,素来生冷的面容愈发带了几分疏离淡漠,“师伯只需知道这对八景宫有百利而无一害便够了。”
太上仍是笑,花白的眉梢不着痕迹地斜挑一下:“是么?那你倒是说说,如何对我八景宫百利而无一害?”
“师伯玲珑心思,又怎么会想不到?”玉鼎讥刺道,素白的长袍笼罩在,“玉帝有言,倘若八景宫可成功救得杨骏,则将拥有不可撼动之权位,上可监天帝督王后,下可免奸臣任贤能,与凌霄、瑶池共理天庭。”
话音落下,饶是镇定自若者如太上,也不由心神一震,布满皱纹的脸倏地闪过丝欣喜:“此言当真?”一顿,察觉言辞太过直白,又干咳一声,压低声音道,“老道自然要尽力救治——按辈分算起来,杨骏也算是老道的徒孙。”
玉鼎冷笑不语,只看着他将令符和碧血珠全都收起来,半晌才起身告辞。
太上也没多做挽留,看着他走出炼丹房,目光又转回装了令符和碧血珠的木盒,许久,忽然勾着嘴角轻笑起来。
◇◆◇
玉鼎刚转过八景宫外的那座石桥,就被人拦住了。他下意识地皱眉,尤其是看见眼前这人只裹着一件单薄的月白长衫,脸色苍白如雪,憔悴地好像一阵风儿就能吹走似的,眉梢拧得更紧了,面色也不由绷紧。
杨戬站在石桥的另一边,绣着淡金色衣摆被桥下水塘里拂来的风吹得上下翻飞,映着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愈发显得人瘦削憔悴。他开口叫了声师父,见玉鼎面色紧绷,不由暗自皱了皱眉。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孩子怎么就这般不懂得照顾自己,重伤未愈就站在水塘边上吹冷风。
玉鼎心下不悦,语气也带了点责备。
杨戬没回答,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忽然道:“为什么要帮天庭?”
玉鼎一怔,下意识地皱眉:“你说什么?”
杨戬也不在意,只淡淡道:“师父既然给了姜师叔那些证据,现在为什么又要救大哥?”心知玉鼎不会回答,他只顿了顿,就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弟子妄自揣摩师父心思,通天教主在汜水关布下诛仙阵和万仙阵其实并非是为了阻止周军,而是想借机除掉周军中隐藏的火云宫势力——师父同意将斩仙剑借给通天教主,自然是答应相助天庭,与火云宫为敌了。”
清冷的风从石桥下的水塘拂来,偶尔有淡淡的香气弥散开来,但眨眼就像天空中卷走的祥云一般,消失不见了。
玉鼎神色很淡,淡的看不出一点表情,跟杨戬那种漠然疏离不同,他的表情可以用沉寂来形容,不是没有感情,而是所有的感情都糅杂在一处,最终被淡化冰封起来了一样。
“你想说什么?”他看了自己的徒弟一眼,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杨戬不动声色地任他打量,但月白的广袖之下,一双手却攥得死紧,几乎把指甲生生地掐进肉里。
“弟子说什么,师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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