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理了理衣袍也朝阵法中心走过去。
空当的竹林上方悬空吊着五尺愈长三尺余宽的玉床,汉白玉的质地,与碧游宫前的石阶别无二致,四周隐隐约约有七彩的光芒萦绕,如风似雾,飘飘渺渺看不真切,仿佛附着在玉床表面,又好像漂浮在半空之中。朦朦胧胧的彩雾之中,有个人影正安安静静地躺在玉床之上。
——那不会就是他家小弟的肉身吧?
杨骏眯着眼猜道,远远看着道童将定魂鼎的盖子打开,浅浅的白雾升腾起来,缓缓地幻化出身形,虽然轻薄又透明,却是那道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他忍不住心跳了跳,静静地看着那里正在发生的事。
只见杨戬似乎微微愣了愣,半晌才飘飘悠悠地坐到玉床边上。然后,一身玄衣的道人走了过去,似乎对杨戬说了句什么,他乖乖地贴着那具肉身躺了下去。
玄衣道人微微沉吟片刻,紧接着,五彩的薄雾中忽然冲出道白光,闪亮的颜色在白昼之中也看得分明,再后来,杨骏就看不真切了,冲出的白光渐渐扩散开来,像一束光球,将整个玉床连同玄衣道人的身影一同包裹起来,只隐隐约约能看到其中有五彩的霞光不断飞舞盘旋,就像春天里绕着百花飞舞的蝴蝶,高高低低,明明灭灭。
忽然,一声清浅的低吟冲破了白光的包裹,虽然轻微,却让阵外的两人都捏了把汗。
果不其然,伴随着这声压抑沉闷的轻哼,原本平和的阵法忽然动荡起来,翩翩飞舞的五彩霞光像是脱了缰的马儿,在白色光圈的包围之中四处乱窜,撕扯着其中偶尔能看出轮廓的影子。
轻哼声蓦地拔高,虽然仍然清浅,却顿时让阵外原本神色淡然的通天骇然变色:“这小子的元神是怎么回事?!”
其实,在将他的魂魄与元神聚集进定魂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这孩子的元神与魂魄很是奇异,元神之强竟然堪比三千余载修为,却诡异地呈现出一种遭遇过重创的痕迹,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则是那虚弱到极致的魂魄,如果不是及时入住定魂鼎,只怕离体最多半个时辰就会完全散去——明明只是个继承了三百余年法力的仙凡之子,怎么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元神,而他的魂魄却为何如此虚弱?!
不过,两人虽然都有不解,却不曾料到会在还魂阵内引起这么大的变故。
——如果强行将其导回肉身,那原本就异常虚弱的魂魄必然会被撕扯成碎片!
通天可以几乎听到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的声音。
而阵法中的玄衣道人更是惊骇异常——这孩子……这孩子以前居然被人用还魂阵救过一次?!他的魂魄如此虚弱,原因竟然是上一次还魂过程中不仅被凝聚了魂魄,还被施以时空逆转之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紧紧皱着眉,一边想着这匪夷所思的情况,一边小心地逆转阵法——置之死地而后生,既然如此,那便让他真真正正地“死”过一回吧!
阵外的两人不知晓其中的情况,而杨骏见通天骇然变色,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追问道:“喂!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说话!”
通天不眨眼地盯着阵中的变化,只见白色光晕越来越重,飞舞的五彩光芒如同没头的苍蝇一般乱飞乱撞,碰到光晕璧就反弹回去,来来回回私下流窜。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直到阵中的混乱渐渐平息,白色的光晕也逐渐清明起来,才稍稍放松了心。而疑惑升起,他又有些不敢轻易地松了这口气——究竟是什么情况使得元始竟然逆转了阵法,要重新置这孩子与死地才能救他?
杨骏听不到他答话,但见阵中的混乱已经平息,也就渐渐放下心来。他不通此道,自然看不出混乱平息并不是因为已经安全无虞,而是逆转阵法所致,只道凶险已过,甚至还稍感庆幸。
不过好在逆转阵法之后没再出什么差错,整整两个时辰后,玄衣道人终于成功收阵,只是杨戬因为耗力太大而陷入了昏睡,被杨骏抱回房间好生休养。
“总算没事了。”玄衣道人接过通天递来的茶,轻抿了口,见他似乎有话想问,便道:“你若是想问那孩子怎么回事,还是算了罢。”
“这是为何?”通天不由皱眉。
玄衣道人摇头道:“天道轮回,因果必报,等时机到了,便自然明白。”见他顿时愤愤,又续道:“倒是我先前与你说的事,好好想想如何跟那两个孩子说。”
通天闻言仍是皱眉:“这件事还是你自己跟他们说,怎么说,你也是他们将来的师祖。”
“不妥。我现在就离开金鳌岛回昆仑闭关三百年,所以这件事还是由你来说的好。”玄衣道人叹了口气,放下手上茶盏,“尽快送他们出岛吧。”
说完立刻化作一团金光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句轻轻浅浅的话在竹林上空回荡——
“那个叫杨戬的孩子,来路不简单。”
第一卷 46结果不是你想改想改就能改
通天闻言一怔;看着石桌上剩余的杯盏——淡淡的茶香尚有余韵,淡绿色的水中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有细小的茶梗沉沉浮浮;偶然被竹林间的微风一吹,便随着轻微的波痕幽幽飘荡几下——他忍不住轻叹口气;顿时觉得喝进嘴里的茶有些发苦;半晌,才轻拂了一下衣袖站起身来,吩咐道童收拾干净,抬脚返回碧游宫。
两日后;碧游宫内殿。
通天懒散地斜靠着小榻,骨节分明的手轻捏着一颗白子,另一只手则有意无意地轻摸着下巴;偶尔抬头瞥一眼坐在对面的人,又忍不住眉梢轻锁。
深紫的道袍半敞着领口,清浅的暗金色流云纹沿着袖摆淡淡地弥漫开去,延伸到胸前,又缓缓地分裂成两处,对称地蜿蜒到下摆处,被两指宽的耀眼金线勾边阻断。
“本座今日找你,可不只是下棋。”他斜挑着眉眼淡淡看了眼手执黑棋的少年,细长的手指夹着白子“啪嗒”一声敲落在棋盘上。
杨戬一身玄色长衫端坐在通天对面,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俊秀。
他不说话,指间的黑棋灵活地在各个手指之间穿梭,半晌才轻轻落下一子:“那么前辈可是有事?”
“不错。”通天眼睛不离棋盘,端起左手边的茶水轻抿一口。
杨戬闻言皱眉:“何事?”
心中却隐隐一阵不安——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他正在努力改变的这件事,莫非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通天不答,只静静地盯着棋盘,白子黑子各有千秋,短时间内要分出胜败似乎还不太容易。他不动声色地摸着下巴,细长的指尖轻敲着棋盘,发出“嗒嗒”地轻响。
坐在他身边的杨骏忍不住插言:“究竟是什么事?不要总是卖关子!”
“你们真的想知道?”通天斜眼瞟了他们两人一眼,左手轻搭在杯盏边缘,轻轻地绕着杯口打转,指尖偶尔沾到碧绿的茶水,便漾起小小的波纹,碰到杯壁就浅浅地荡漾回来,仿佛在河水中投进了小小的石子。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幽幽叹了口气:“你们可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话音落下,两人果然微微变了脸色。
“师兄临走之时交代过本座两件事,第一件是,伤愈之后要尽快送你们离开金鳌岛。”他微微勾了勾唇角,浅浅笑了笑,“这里本是仙家之地,多在这里耽搁一日,外面便多耽搁一年,这道理你们该是懂的。”
杨戬闻言眼睫轻轻颤了颤,却没有言语,只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杨骏只轻轻点了点头,也未曾言语。
“至于第二件……是有关你们父母和妹妹的。”
尾音刚落,原本还平静的两人顿时紧张起来。
“我们的父母和妹妹?”杨戬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黑棋,俊秀的眉梢紧紧拧成了疙瘩。他略带狐疑地看着通天,良久才嘎了嘎嘴唇问道:“他们……怎么了?”难道真的出事了?!
杨戬只觉得手心一片冰凉,几乎端不住手中的茶盏。
“他们……出事了。”通天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两人,看到杨戬强作镇定的动作,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你们的母亲,三天前在南天门被王母派去的天兵堵了个正着,玉帝一怒之下将她镇到了桃山之下,下旨说什么永世不得翻身……”
话音没落,耳边忽然传来“啪嗒”一声轻响,杯盏跌落,尚且冒着热气的茶水顿时飞溅而出,落在地面上,激起小小的水花,沾染到衣衫下摆,沿着细细的纹理缓缓晕染开去,仿佛晕开的墨汁,在玄色的衣衫上留下一滩小小的印记。
杨戬脸色顿时有些发白,紧紧地扣住手边的棋盘,细长的手指仿佛要深深地抠进檀木制成的边框里面去,骨节泛白,青筋暴露。
懊恼夹杂着苦闷翻卷上来,几乎一瞬间就要将他淹没——即使重来一世,他竟然也没改变得了这件事!
他勉强深吸了几口气,仍然止不住手指的颤抖,直到双肩被一双温暖的手牢牢环住,才慢慢平息下来。回头,却正对上一双晶亮如同天边星辰的眼眸。
“小戬……”杨骏的声音平静而微微带着温暖,与平常没有半分不同,只淡淡地带了几分坚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母亲只是被囚禁了而已,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就算死了……”他微微一顿,“神仙不是有还魂之术么,我们现在虽然还不会,但只要勤恳地修炼,自然有朝一日也可以救她还魂。”
杨戬闻言一怔,半晌,才轻轻道了句:“相信我,即使要等几千年,我也会将母亲救出来。”
——是的,虽然没能改变母亲被压在桃山下的结果,但他还有机会,他要用最保险的办法带给全家人一世安康!
通天看着表面上都甚是平静的两人,多少有些意外——这两个孩子真是奇特,若是其他人遇到这种事就算不崩溃,也定然不会有这般镇定,更遑论连如何补救的措施都想好了。
他暗暗称奇,伸手从怀中摸出一颗十字型的吊坠,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杨骏淡淡问道:“你不是说第二件事跟我们的父母和妹妹有关么?现在只说了我们的母亲,不知家父与舍妹如何?”
“……他们的情况也不算好,大金乌不知用的什么方法居然重新找到了他们,本座的弟子云游归来,恰巧碰上了这件事。不过,虽然有他出手相助,你们的父亲还是不幸去世了,他只来得及救下你们的妹妹和一只小竹妖。”见两人神色还算淡定,他伸手将掌中的吊坠递了过去,“他虽然没救得了你们的父亲,但却有人暗中护住他的魂魄不散。”
杨戬淡淡地瞥了他手中的吊坠一眼,暗暗叹了口气——玉帝果然还是信守了承诺,虽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与他最初的设想相差太远,但总归比上辈子要好上许多。
杨骏说的没错,神仙可以还魂,虽然现在他们两人的法力修为都尚且不够开启还魂阵法,但最多三年,就可助杨天佑重返人间。
他抬手接过通天递来的吊坠,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同样平静的兄长,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不知道杨骏究竟为何会如此平静,是真的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还是佯装平静,只是不为了自己担心?
他暗暗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倒是杨骏率先打破了安静:“你莫要担心,父亲既然魂魄未散,假以时日,你我也定能助他还阳。”微微停顿,转头向通天问道:“你说你的弟子救了舍妹,那她现在可在金鳌岛?”
第一卷 47棋局不是你想破想破旧能破
通天没有立刻回答;只招手唤过门口随侍的小童,示意他将适才杨戬打翻的杯盏碎片收拾干净。然后;端起桌上的清茶幽幽抿了口,才说道:“这倒是没有。本座那弟子原本是想将他们一起带回来;可没想到;你们的那个妹妹却是又哭又闹,坚决不肯跟来。”
他微微停顿了下,抬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两人的神色,端着茶盏的手指习惯性地轻轻绕着杯底的边缘缓缓滑动;“不过回门也不必担心,他们虽然没有跟来金鳌岛,却也决计不会有什么危险。”
“你怎么知道?”杨骏微微皱眉。
通天不语;略显清冷的眉眼不动声色地浅浅眯了眯。半晌,他才将手中的茶盏搁回桌上,轻轻嗤笑了一声:“不论是我金鳌岛,还是他玉虚宫,在天庭那班‘忠心臣子’眼里,恐怕连火云宫的半片砖瓦都及不上。”
“火云宫?”杨骏更是疑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通天不答,神色间的冷冽淡漠愈发明显了几分,看得他愈发不解。
好在一旁的杨戬察觉他情绪有异,连忙接过话茬,说了句:“既然如此,我与兄长的确是不用担心了。”回头笑着向杨骏解释,“有了女娲娘娘的庇佑,三妹必然安全无虞。”
“女娲娘娘?”杨骏顿时惊异地瞪圆了眼,“是那个传说中炼石补天,捏土造人的女娲娘娘?”
——那不是娘给他们讲的神话故事中的古神么?竟然是真的存在的?而且还救走了他们的亲生妹妹?
见杨戬神色冷淡,没有半点作假的样子,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把这个“惊人”的消息给吸收完全。但,新的疑问有紧接着产生了。
“可是,女娲娘娘为什么会庇佑三妹?”
——以女娲娘娘的身份地位,就算她心地善良博爱众生,不忍见垂髫幼女流离受苦,但世间万千生灵,受苦罹难颠沛失所家破人亡者何其之多?为何会独独亲自出面庇护三妹?
“为什么?呵,这个问题倒是有趣。”
通天闻言冷笑,眉梢轻挑,微屈起左手指尖,轻轻捏住一颗白棋,有下没下地轻叩着棋盘,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杨骏不解地抬眼看着他,只见他面色生冷地盯着棋盘上错落交叉的黑白棋子,眉眼间隐隐约约流露出几分肃杀冷冽,不言不语地静静端坐着。
良久,通天突然再度冷冷嗤笑一声,“啪”地将手中棋子敲落在棋盘上,抬眼瞧见杨骏明显一副不明所以的神色,轻哼道:“这等疑问休要再提,待时机成熟,尔等自会明白。”微微停顿,倏地拂袖而起,“既然尔等伤势已经痊愈,那么本座明日就让座下弟子代为送你们离开金鳌岛。”
说着,径自唤了守在内殿门口的道童,抬脚出了碧游宫,只留下兄弟二人,各怀心事地坐在小榻旁,半晌都没言语。
杨骏被通天一句话窝住了心,闷闷地半天没喘匀气儿,愣愣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又有些搞不清楚这人为何突然就变了态度。
他忍不住暗自叹气,目光无意间落到了桌上未曾收起的棋盘上。
因为通天适才的最后几下敲打,原本无暇的汉白玉棋盘右下角微微裂了道缝,刀刻的经纬线将棋盘分成了八八六十四块方格,细小的裂痕混合着方格边缘的缝隙,看得并不真切,反倒是整个棋盘在夜明珠的映照下熠熠生光,幽幽地透着几分冷意。
杨骏被棋盘上错落的棋子吸引,忍不住细细打量起这局残棋来。
白子合而围之,将大片的黑子牢牢分割成数片区域,每片区域都有白子从外而内团团围住;而黑子虽表面看上去呈现出不可逆转的败势,但零星散落在白棋包围圈之外的几颗黑子却恰到好处地牵制住了白子,任凭它们围得再牢,也不敢轻易吞掉其中的黑棋。
——竟是难分轩轾的和局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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