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中影不便打扰两人对弈,便欲告退,吴剑杰却道:“岳兄弟,如若无要事,不妨同云楚姑娘一同观战如何。”岳中影见吴剑杰想邀,便道:“谨听先生吩咐。”说着,同董云楚坐在一边。
步江尘稍一沉吟,落了一子,口中问道:“岳兄弟可懂棋道?”岳中影道:“幼时曾随先父学过数月,只是晚辈愚钝,棋艺低劣,不敢言懂。”步江尘笑了笑,道:“说的也是,棋道如世道,艰难深奥,便是终生学棋,也未必敢言一个懂字。”董云楚听步江尘之言,似有深意,便笑道:“先生呢,可是懂了棋道?”
吴剑杰哈哈一笑,道:“董姑娘此言甚是,步兄,以棋道而言,步兄董得几成?”步江尘笑道:“也不过略知皮毛而已。岳兄弟,你看此棋盘厮杀,诡虞奇诈,不如同世道一般?”
岳中影一愣,不知他此话何意,便道:“这个晚辈倒未曾想过,请先生教诲。”步江尘却不言,过了一阵,这才道:“有时候多想想,也未必是错。”
吴剑杰笑道:“步兄为人明快,怎么说起话来,却同你的棋风一般无二,这么艰涩难以捉摸。”
他此话一出,岳中影忽然明白,两人邀他观战,却绝非只是观战这么简单,显然是有说要说,当下道:“两位前辈有话,尽管直说便是。”
吴剑杰哈哈笑道:“岳兄弟当真是聪明人,一听即明,步兄,咱们还是直说为好。”步江尘点点头,道:“弃棋之道,步步争先对弃者都欲为棋盘上的主宰,世道何尝不是如此,但话又说回来,大家都想做这棋手,却又在不知不觉之间,都成了这棋秤上的棋子,为他人所用。一子落下,生死便不由自主,任吃任围,全凭弃者左右。爱心重者,不忍弃子,往往便失易失势,然而执着于势者,却又往往勇于弃子,爱心不足,往往失心,此所谓不能两全。岳兄弟,试问这世上之人,有即执着于求势,又不肯弃子之人吗?”
岳中影细累品味步江尘之言,似乎悟到些什么,却又一知半解,正待要问,吴剑杰便又开口:“岳兄弟,以你跟云楚姑娘的为人,都是仁侠仗义之辈,爱心太重,有时甚至为了他人,不惜牺牲自己,步兄跟我说过了云楚姑娘的事情,为救百姓,甘愿做大违心意之事,去嫁给芒布雄,以求出兵,吴某枉为七尺男儿,这等大仁大义的事情,却实是做不来,但世上的人,却并不是都同两位一般,为了权势,便全然不顾他人,便纵然有爱子之心,但在权势面前,却又做了权势手中的棋子,毫不怜惜的弃子以取势,杨干贞是如此,芒布雄亦是如此,恕吴某直言,今上虽然大英雄,大豪杰,但在权势逼迫之下,有时也会做一些大违心意之事,那也是难说的很。”
岳中影心中一怔,段思平英雄豪杰,行事光明磊落,绝非小人之类,若在往日,岳中影必不肯信,但近来经历世事甚多,倒也若有所悟,只是并没有步、吴两人看得透彻,不禁默然语。董云楚却听吴剑杰不光说杨干贞、芒布雄,竟也说到了段思平,便立时想到的大哥董伽罗,吴剑杰虽然没有明说,但话中意思却也甚是明白,只是碍于两人这面,不肯说出来罢了。
步江尘见两人沉默不言,只道是两人不肯信,便又道:“说来两位可能不会相信,不过,有些事,岳兄弟怕还未曾知晓。岳兄弟,芒布雄是怎么死的,岳兄弟可曾清楚?”
岳中影道:“听董大哥说,芒布雄轻出龙尾关,被杨干贞部属伏击而死。”步江尘微微一笑,道:“董大人知道岳兄弟性情中人,有些话不便直说,其实不瞒岳兄弟,芒布雄是步某所杀。”
岳中影乍听步江尘之言,大是不信,道:“此,此话当真?”步江尘道:“大理城破,步某便即不见了踪影,想来岳兄弟也找了步某好几天吧?”岳中影脸色微红,他当时怀疑步江尘避而不见,当真是四处寻找不获,却原来步江尘是暗中截杀芒布雄。
步江尘并未看见岳中影脸色变化,自顾道:“当日为求芒布雄出兵相助,云楚姑娘不惜牺牲自己,下嫁芒布雄,但以步某所见,芒布雄虽然大为欢喜,却未必当真便肯出兵,因为芒布雄所求更大,所以,便伪造了圣旨,假称圣命,说皇上欲封芒布雄为镇东王,子孙传之勿绝,岳兄弟,此事两位是亲眼所并,并无虚假吧。”
两人点了点头,步江尘便道:“芒布雄虽然怀疑,但见云楚姑娘愿意下嫁,董氏与芒布雄结成联盟,因此便深信不疑,这才出兵相助,此计虽成,但同时,也为步某及董大人种下隐患。”
岳中影不明步江尘所言隐患是何意,却听步江尘继续道:“芒布雄虽只是个蛮部着领,但野心极大,此番出兵相助,更是立了极大的功劳,可以说皇止之所以成就大业,实是倚赖了芒布雄的功劳,所付诸多,求者便大,芒布雄自然绝不会满足滇东一域,更不会因一个镇东王的虚名,便放弃他的野心。但话又说回来,朝中无人难做官,朝中无人,更难成大事,皇上虽拥重兵在外,但若非董大人等在朝居中遮掩说项,只怕皇上谋反之事,早就被杨干贞知悉,就更无今日的大理朝了。芒布雄虽然只是个部族首领,但也深知这一点,因此便要乘机寻求内援,所以才坚持要云楚姑娘嫁过去。”
岳中影听来,绝没想到此中竟然还有这么多曲折,禁不住道:“难道段大哥怀疑董大哥?”步江尘摇头笑道:“那倒还不至于,一来董大人对皇上忠心耿耿,绝不会有二心,二来皇上能成大事,董大人居功至伟,正是皇上倚重之臣。但是,三人成虎,董大人深谋远虑,此等事情,必然是小心翼翼,绝不允许出一点点的纰漏。”
吴剑杰接口道:“岳兄弟是汉人,对历朝大事,也略有耳闻,自然知道韩信的故事。当年韩信欲劝陈?谋反,曾道‘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董大人熟知史书,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现今杨氏虽败大理国立,表面上一片祥和升平之气,便暗地里仍然暗流涌动,居高位者,立求其势长久不败,无寸功者,便暗出奸计以求进身,所以一时之间诽谤、流言,在所难免。董大人自然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处处小心警慎。芒布雄虽然找上了董大人,但董大人何等聪明,岂肯和他结援,所以一直不肯将云楚姑娘嫁给芒布雄,云楚姑娘为救百姓,自愿嫁给布雄,虽说是迫于局势,但也难免为小人所乘,再说了,步先生假传圣意,诈封芒布雄为王,如今大事一定,芒布雄必然求封,皇上为顾大局,自然会允诺,但心时却是非常的不高兴,任谁也不愿意,自己的江山却要别人来分享,虽然一时之间,不会有什么乱子,时件久了,难保不会出事。万一被小人所乘,在皇上面前说些不中听的话,皇上虽然不至于怀疑,但心中存了这个事情,始终不是件好事。所以,董大人待大事一成,便立即派步先生前去暗杀芒布雄,一来向皇上表明忠心,二来,也实在不敢趟这浑水,为日后埋下个隐患。芒布雄一死,自然是一了百了,就算皇上表面上表示惋惜,但内心深处,去了这个大敌,只怕也是暗自高兴。”
岳中影听来,不禁默然不语,忽想两人跟他说及此事,想来另有他意,果听步江尘道:“岳兄弟,你我虽然相交甚短,但岳兄弟的为人,步某却是深自赞叹,云楚姑娘的大仁大义,步某更是深为感动,两位都是光明磊落之辈,这等权谋之术,深恶痛绝,搅入这场争斗之中,实是不该,所以,我跟吴兄弟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两位不如尽早离了这场是非,远走高飞,才是上策,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岳中影听二人肺腑之言,心中极为感动,站起身来,深深向二人躬身至谢,道:“两位前辈金玉良言,晚辈岂敢不遵,待此间事了,晚辈便即离开此地。大恩不言谢,请受晚辈一拜。”说着深深拜了下去。
董云楚亦道:“两位先生所言甚是,晚辈对此勾心斗角,早就厌倦,此生所求,便是和阿影哥哥相伴一生,两位先生良言相劝,不知如何相谢。”说着,也起身盈盈拜倒在地。
步、吴二人急忙相扶,道:“两位切不可行此大礼,我等不过是见了两位,深感投缘,这才相劝,两位如此,倒真显得我等别有所求了。”
说着,扶起两人。步江尘拈起一子,投入棋秤,哈哈大笑,道:“既然难守一隅,不如北进中原,不错,不错。大事已成,不如归去。”吴剑杰一愣,再看那棋秤,只见不知不觉间,两人下了十余子,步江尘占据了中腹,竟然奇迹般的将边角上被困的棋子也救活了过来,不禁大笑道:“不惟取势,竟也惜子,步兄,妙棋,当真是妙棋。”说着,推倒棋秤,道:“步兄,走吧。”
岳中影一愣,道:“两位这是要去哪。”吴剑杰道:“当然是中原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十年未回故土,也当回去看上一看,田园只怕早已经荒芜了。”
步江尘也道:“岳兄弟,当年我俩受皇上大恩,这才投身以报,如今大事一定,怎可不激流勇退。”
吴剑杰亦道:“当年韩信败亡,仰天长叹,道,‘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嘿嘿,只不过是后悔药难吃罢了。范蠡偕西子泛舟西湖,那才是智者所为。岳兄弟,我二人方才本欲向董大人辞别,只是怕董大人坚留不允,又恰逢皇上相召,这才未曾开口,倒省了我俩一番口舌,这里有一封信,相烦岳兄弟交给董大人,请董大人转致皇上,多谢了,他日有缘,中原再见。”言毕,两人相视大笑,飘然而去。
远远的,只听二人高唱“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声音渐远,终于杳不可闻。
第十八回 千军万马旧时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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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步、吴二人远去,岳中影和董云楚一时沉默了下来,谁也没有开口。
凭心而言,岳中影不愿相信二人所说的话。岳中影虽与段思平相见之时不多,但对他的英雄气概,早已经心折,现在要自己想信他也不过同杨干贞之类没什么两样,都是些权谋之徒,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董云楚更不敢相信,自小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亲哥哥,竟然无时不刻都在算计着如何去争权夺利,谋人害命。
但是,由于这些天来两的人经历,无论他们两人是不愿意相信,抑或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步、吴二人所说句句是实,这不得不相信的真实,让他们感觉到了深深的害怕,但害怕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或者是根不本敢想自己去害怕什么,然而却又禁不住去想,会不会在将来,两个人同样会成为段思平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而事实上,他们已经在不自觉中,充当过了这样的工具。
两人静坐了许久,岳中影这才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而便在同时,也听到董云楚的叹气声。两人相顾而视,心中不约而同的想着:走吧!
便在这时,董伽罗飞快的从外面跑了进来,见两人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微觉奇怪,笑道:“你们两个呆坐在这里,打什么哑迷呢?”
岳中影急忙起身,道:“没,没什么?”董伽罗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神色中的异样,只道:“快,岳兄弟,皇上要召见你呢,咦,步先生和吴先生呢,皇上传召入宫见驾。”
岳中影道:“他们已经走了。”董伽甸一愣,不知道岳中影所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疑惑的问道:“走了,去哪里了,赶紧去找找啊,皇上传召,是耽误不得的。”岳中影道:“董大哥,步先生他们已经回中原了,这里他留给段大哥的信。”说着,将吴剑杰留下的信,递给了董伽罗。
董伽罗怔了一下,接过了信,见信没有封口,便想拆开来看,忽然想到这是留给段思平的,便急忙住了手,道:“步先生临走前,可曾说过什么话吗?”岳中影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说此间大事己了,段大哥知遇之恩己报,这里已经没有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思乡心切,所以回中原了,怕是再也不会回来。”
董伽罗看了岳中影一眼,微一沉吟,已经知道了步江尘的心思,只是稍狐疑了一下,道:“两位先生不愿为官,也不便勉强两位。岳兄弟,咱们这就云回禀皇上吧。”
岳中影一动不动,道:“董大哥,我跟云楚也有些话,想您说。”当下便欲开口辞行,哪料道董伽罗手一挥,截住了他的话头,道:“岳兄弟,此事不忙,皇上传诏甚急,你我先去见过了皇上,再说不迟,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是不是。”岳中影还待再说,董伽罗却伸手一拉,道:“走吧,大事要紧。”说着,拉了岳中影便走。
岳中影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不由得向董云楚看去,董云楚点了点头,意思是回头再说。岳中影会意,便不再勉强,董伽罗却哈哈一笑,道:“只不过分开一会儿的功夫,你们两个便难舍难分,嘿嘿,以后的日了还长呢,小妹,别那么心急吧。”不由分说,拉着岳中影出门而来。门口已经备好了快马,两人上马,向皇宫中赶来。
岳中影见董伽罗行色匆匆,只道是出了什么大事,禁不住 问道:“董大哥,这么急干什么,莫非有出事了?”董伽罗笑道:“是出事了,出大事了呢。”笑意浓浓,却看不出半点出事的样子。
不多时,已经来到皇宫之外,只见宫门口数十名侍卫守御森严,董伽罗当即跳下马来,快步上前,道:“奉皇上旨意,传岳中影见驾。”那侍卫头领视得董伽罗,便忙行礼放行。
董伽罗走了几步,猛然想起一事,回头道:“岳兄弟,将剑解下,放在宫外,出来时再取吧!”岳中影不知他此话何意,董伽罗道:“除了宫中侍卫,不奉诏,带剑进宫,是大不敬,要不得的。”岳中影不觉默然,缓缓解下剑,交给侍卫。
两人进得宫来,只见宫门口一名内侍正守在那里。董伽罗视得是旧时相识吴仁,本是杨干贞宫中内侍,而今段思平当了皇帝,便成了段思平在成德殿的头儿,便低声笑道:“吴公公,少见了,一向可好。”那吴仁舔脸一笑,道:“清平官大人事忙,咱不过是一奴才,终日伺侯皇上,要见大人,自然是难上加难。”
董伽罗忙道:“公公可别这么称呼,传了出去,怕是不好。”吴仁却是一脸的不在意,只是笑得越发令人生厌,道:“大人总是这么小心,其时,这清平官的高位,除了大人,还有谁能够配得上,只怕今日皇上便要宣诏了吧。”董伽罗口中虽然如此说,心中却甚是高兴,道:“若果如公公所言,董某自当厚谢。”吴仁一听个谢子,眉花眼笑,道:“多谢大人关照 ,来,清平官大人,奴才为您带路。”说着,当先而行。
岳中影见这太监笑得极是无耻,心中不由暗生厌恶之心,只是不好发作。两人跟在吴仁身后,转过几道亭台殿阁,便在一座极大的宫殿前站住,吴仁便道:“大人稍待,奴才进去请旨。”董伽罗忙道:“劳烦公公。”吴仁便即进殿。
董伽罗回头见岳中影颇有不满之色,知道他的心意,便道:“岳兄弟,这等人最是得罪不得,今后岳兄弟更要小心,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岳中影心中暗道:“今日见过了段大哥,回来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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