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可暂时退下之后,虽然还有仙鸣在,不过也就差不多相当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泰麒绞尽脑汁想应该说一些什么话题,不过他倒是没有烦恼太久,因为塙麒已经先挑起了话头。
“蒿里的字是泰王取的吗?”
“是的,我以前在蓬莱的时候使用高里的姓,主上知道之后,就加了一个草头作为我的字了,蓬山之中也有与我同名的山呢。”
塙麒露出了几分羡慕,“真好,我也想给自己取一个字,可是玉叶大人不允许,说麒麟的字得等自己的王赐予才可以。”
“为什么会想要字呢?”泰麒无法理解,这也能够作为羡慕的理由吗?
“只叫塙麒的话,根本就不知道是在叫我啊!巧国的历史上多少个塙麒,那可是数都数不清了。”塙麒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这话也有道理,虽然从来没考虑过这种事,但听了这些话,泰麒觉得自己倒也是一只幸福的麒麟呢,不由得轻声安慰道:“很快就能找到王的,到时候请王赐予你字就可以了。”
塙麒却第一次露出了沮丧的表情,“我已经持续升山五年了,巧国里但凡是家底足以升山的人大概都来过了,我还是没能选出王——其实我有预感,就算我继续呆在蓬山也是找不到王的,可是玉叶大人因为我的年纪太小而一直不愿意放我下山。”
麒麟从何时开始升山并没有固定的时间,有早也有迟的,泰麒因为在蓬莱呆了十年的缘故,是从十岁才开始升山的,结果一下就选中了现任泰王骁宗,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无法理解升山五年却一无所获的塙麒的心情。
“塙麒很想尽早选出王吗?”
“不是,”塙麒摇了摇头,“我想下山与其说是想找王,不如说是想看一看巧国,据说很严重的样子。”
从之前的谈话,泰麒以为塙麒会是一个十分眷恋王的麒麟,毕竟为了王而如此努力不是吗?但此时他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塙麒谈到寻找塙王时候的语气平淡冷漠得像一块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塙麒3
塙麒的话让泰麒觉得十分疑惑,不过塙麒对于故国的感情他倒是可以理解。
就算同样是失道,也有严重性的差别,前任塙错王的作为虽然没有明确违反天纲,但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干涉他国朝政了,国家衰败得也尤为快,在他执政末期巧国就已经是天灾频繁妖魔横行了,现在自然是更加严重。
巧国的王位虽然才空悬十数年,但那荒废的程度已经堪比几十年没有王的国家了。
泰麒经常可以从延麒的来信中看到抱怨巧国的难民又增加了这样的话,不由得心中多了几分同情。
戴国虽然也经历了动荡的数年,他也失去了角,但毕竟麒麟已经回归,王也已经找回,骁宗又是一位有着相当才能的主上,这数年来戴国的情况已经有了相当的改善,曾经经历过阿选统治下民生凋敝景象的泰麒尤其能够体会此时塙麒的心情。
泰麒想得不错,塙麒确实对选王这件事缺乏兴趣。
从他懂事开始,就有着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一定要有王和麒麟呢?
虽然十二国的通常说法是由麒麟来选王,但塙麒却觉得这样说根本不对。
麒麟选王的标准是王气,而王气又是上天赋予的、在人初生时就决定好的,换言之,麒麟并非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王,而仅仅只是一个甄别“拥有王气的个体”的道具而已。
就像是一个指南针那样的东西,虽然人们都看着罗盘的指针来辨别方向,但对于指南针本身来说,却无法决定自己的指针指向何方。
这样,就能算是在“选”王吗?
塙麒觉得很不痛快。
一旦选出王之后,自己的命运就跟王绑在了一起。
如果是个好王倒也无妨,但王如果治国有失、偏离天道的话,得失道之病死掉的却先会是麒麟——这不是太离谱了吗?就因为别人的过失而自己要死掉?凭什么?
更让塙麒觉得不痛快的是,明明应该是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王、决定自己命运的王,但王到底是谁却不是自己来决定的,而是所谓天纲、所谓天帝的意志在一开始就决定好的。
如果天选出的王都是贤王也就罢了,说什么被麒麟选中的人都有为王的资质,在塙麒看来却是一派胡言,完全是安慰自己的话。
纵观十二国历代王的历史,像如今宗王、延王这样治世数百年的贤君确实有,但治世仅仅数年甚至连一年都支撑不到的王更是多如牛毛。
因此塙麒压根就不想选王。
——但那可是天道。
麒麟如果没能选出王的话,过了三十就会无疾而卒。
塙麒同样不想死得那么冤枉,所以不管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选王了。
如果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选择的话,塙麒当然是希望能选中那些拥有较强治国能力的人,可惜天道并非是按照他的意志来运转的。
巧国之中那些名士和拥有较强能力的官员是第一批前来升山的人,他们或是自认为有为王的资质,或者被周围的人奉承得飘飘欲仙觉得塙王非自己不可,当然会带着莫大的期待第一个前来升山。
然而却失望而归。
不光是升山者失望,塙麒也很失望。
五年了,巧国的官员或者名士他几乎都见过了,但他并没有在这些人之中找到拥有王气的个体,换句话来说,他的王很可能不是这些比较了解朝政、也拥有治国能力的人,而是一个贩夫走卒。
或许这个贩夫走卒确实拥有为王的潜力吧,但潜力终究是潜力,指望TA能够一下将巧国整治得井井有条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还有更大的可能性是那个人根本就没有作为贤王的潜力,只是天道不知道为什么选了TA作为巧国的王而已,不久自己就会失道。
再说了,巧国还有那个时间等TA把王的潜力都发挥出来吗?
塙麒没少问女仙们巧国的情况,然而蓬山上要跟十二国互通消息是十分困难的,女仙们更是数十年不出蓬庐宫一步,都是一问三不知。
即使如此,塙麒也借口去黄海寻找新的使令而跟仙鸣偷偷去过巧国,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那个地方有多贫瘠困苦——而那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想必此刻只有更糟糕。
塙麒还曾经偷偷试着在他认为拥有足够为王能力的人面前下跪过,但无论如何身体也弯不下去。
……不是王就不行吗?哪怕这样的王的能力根本比不上自己的臣下!?
塙麒尝试了、沮丧了,然后开始想新的办法——那就是提高自己的能力。
与其指望不知是好是坏的王,还不如指望自己比较好。
如果王的能力不足以治国,那么就由他来治国好了。
塙麒对泰麒说自己的才能不够,并不是谦虚,而是真的如此。
如果将作为麒麟的力量作为评价标准,不用说比起泰麒这样能够收服饕餮的黑麒麟了,塙麒的力量即使仅仅是在历代巧国的麒麟中,排名都只是中流靠下。
蓬山的女仙们都知道从很久之前,他就不再在上午去黄海了,因为上午出没的妖魔过于弱小,收服得再多都不具有意义,但却不知道哪怕是下午或夜晚去黄海时,他成功收服使令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以他的实力来说,收服夜间出没的普通妖魔已经是极限了,稍微有名的妖魔他都尝试过降服,然而每次总是受伤逃回。
好在治理国家的话,对于使令力量的依赖并不重。
虽然作为麒麟来说他是力量低下的麒麟,但他可以努力做一个能力强大的巧国宰辅。
和一般臣子不同,塙麒是麒麟,功名利禄对于麒麟来说根本没什么作用,因此即使是再怎么糟糕的王,也不会怀疑自己麒麟的忠诚。
只要他拥有足够的能力,让王能够放心地将国政放在他手上就好了,反正麒麟本来就是宰辅,是应该辅佐王治理国家的存在,政事经过他的手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他努力学习各种对于治理国家有益的知识,观摩史书,阅读历代王的治国方略。
就像他手中这本记录错王事迹的史书,虽然这位远远称不上是贤君,但毕竟是巧国上一代的王,对于现在巧国的状况是有着极大参考价值的。
但塙麒也很清楚身为麒麟的局限性。
麒麟乃是仁兽,生性仁慈,见不得血更抗拒杀戮——但如果治理国家的话,仅仅仁慈是无用的,这就是为什么麒麟只能是辅佐而无法主导朝政的原因。
如果塙麒想要主导朝政,那他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的天性。
所以,他使用了另一个办法来对抗这种天性……
塙麒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奇怪,曾经他以为同为麒麟的峰麟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但结果却是峰麟自此搬到了距离他最远的宫殿,没事决不跟他往来,所以现在他也打消了把这种念头告诉泰麒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病1
与塙麒聊了许多,告别之后的下午,在玉叶的正式引见下,泰麒也见到了峰麟。
峰麟是很容易就能让人喜欢的女孩子,类似塙麒的率直,却没有他的尖锐,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好像世界上没有任何苦难能够破坏这份笑靥。
塙麒是男孩子,峰麟是女孩子,塙麒十二岁了,峰麟才七岁,塙麒有点过度钻牛角尖,峰麟只会让人想到早夏清爽的阳光……有这么多这么多理由,泰麒完全可以理解女仙们更乐意围着峰麟,塙麒独自在浩瀚宫只有仙鸣陪着的原因。
如果泰麒不是麒麟,如果他不是先去见了塙麒,如果他对其他人情绪的变化不是敏感的话,或许他也会做出跟女仙们一样不自觉的选择。
——并不是讨厌塙麒了,只是有更惹人怜爱的峰麟在。
或许女仙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所有人都做了类似的选择。
但是既然一切已经发生了,泰麒先见到了塙麒,觉察到了他言谈之中因为难得找到了可以谈话的对象而出现的兴奋和愉快,他就觉得总是放不下塙麒。
虽然失礼,但尽管女仙们能够教导麒麟很多东西,却无法作为对等的谈话对象。
因为女仙们不是麒麟,麒麟的想法只能猜想却无法理解。
塙麒无法与女仙们交谈一些话题,峰麟又不愿意跟他说话,如果就连同为麒麟的自己也不管他的话,那么他还能跟谁交流呢?
泰麒也不是没有过那样的日子,在与景麒见面之前,他也找不到可以交谈的对象。
并不是空虚或者寂寞这样严重的事,事实上,在与景麒交谈之前,泰麒也没觉察到自己没有可以平等交谈的对象这件事,直到认识景麒之后,他才了解到有个可以交谈的对象有多么重要。
……玉叶大人、蓉可、祯卫、其他女仙们和汕子虽然也很好,但不是同类,所以有些事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直至现在也是如此。
就像他可以对蓉可说戴国的人民是多么困苦,戴国的冬天是多么严酷,蓉可也会以同情和怜惜的目光看着他,但实际上她并没有理解这个困苦、这个严酷是怎么样的,有如何的程度。
因为蓉可是蓬山的女仙,她没有度过戴国的冬天,也没有实际接触过困苦——总有一些事必须亲身经历过才能理解其中所蕴含的意味。
所以戴国的话题唯有对在戴国的百姓说才能得到真正的共鸣,就像麒麟的话题也只有麒麟才能理解一样。
以前的泰麒一度觉得自己选错了王、欺骗了天,可是这种焦虑和恐惧却无法对其他人说,只能一直积压在心里,直到在骁宗的继位大典前夕再见到景麒,才一股脑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出来,就是这样的道理。
看到了塙麒就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移情作用,泰麒没法放他一个人。
“泰台甫明天有什么打算吗?”峰麟的问话打断了泰麒了思绪。
泰麒犹豫了一下,虽然明知道峰麟会这么问,十有□□是约他第二天见面的打算,他还是婉拒了,“啊……我打算去看看塙麒。”
“哦。”峰麟用力点点头。
虽然没有接话的打算,但峰麟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他所知道的那样不愿意提起塙麒的样子——她的态度十分自然,好像对塙麒并没有什么芥蒂。
泰麒突发奇想地邀约道:“峰麟也一起去吗?”
“哎?”峰麟大大吃了一惊,然后皱起眉犹豫了起来,最后还是嘟着嘴拒绝,“……算了,我还是不去了,泰台甫自己去就好了。”
泰麒带着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
又来了,真奇怪。
峰麟的表现就像是她并不排斥去塙麒那里,却有事或者被阻拦着不能去一样,跟泰麒听到的风闻完全不同。
“那么,今天我就告辞了,我会在露茜宫住一段时间,如果峰麟想找我说说话的话,随时奉陪。”
虽然年纪尚小,已经受到完美的礼节教育的峰麟还是立刻站了起来,送泰麒出了椒怡宫。
她看着泰麒走远,回头看向自己的影子。
那里潜伏着她并没有显出原形的女怪,白舒月。
“舒月不提醒泰台甫吗?”
影子传来了女怪的回应声,“没有那个必要,泰台甫已经成年了,有着自己的判断力,但峰麟还无法判断正误,所以我才有劝阻的责任。”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见塙麒。”峰麟嘟起嘴,轻声说道。
——因为那只麒麟的思想很危险。
白舒月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即使她说了出来,七岁的峰麟也没法明白。
塙麒的想法很危险,身为麒麟却想抵御本性……甚至是天道,在峰麟影子里听到塙麒对峰麟所说的那番话的时候,舒月就有了这个念头。
或许他并不真的想反抗天纲,只是想在天纲允许的范围内,贯彻自己的意志。
然而天纲的条目十分模糊,怎么样算是违背,怎么样算是在安全范围内,这种“度”的探索非得小心翼翼地抱着可能会死掉的决心才可以,因为一旦被判违背天纲,就是死路一条,没有再试一次的机会。
峰麟年幼,很容易就会受到塙麒想法的影响——事实上,仅仅那一次的谈话,就让峰麟对塙麒的好奇和好感大增,因为她觉得塙麒是一只有着自己思想和志向的优秀麒麟,或许还在他身上寄宿了对于兄长的渴望,但舒月却不希望峰麟的道路因为塙麒也有所偏离。
所以,绝对要将两只麒麟隔离开来,绝对不能再让峰麟见塙麒,就算峰麟现在不能理解舒月的理由,她也必须要这么做。
这是她唯一一次如此强烈地请求峰麟一件事,因此哪怕峰麟心中仍旧充满着疑惑和不乐意,最后还是妥协了,听舒月的话搬到距离塙麒最远的寝殿,不再与塙麒见面。
所以面对峰麟这样偶尔的牢骚,舒月也只能沉默着不接话,反正很快,峰麟就会丢下这点心事转向其他东西。
而第二天,在女仙带路下来到霜芷宫的泰麒,却没能一下得到塙麒的欢迎。
“什么?塙麒生病了?”
泰麒难以置信地重复刚刚仙鸣带出来的话。
麒麟身为神兽,不在五行之中,虽然没有神籍也没有仙籍,成年之后却也不老不死,受伤也会愈合得很快,当然更不会生病。
更何况,蓬山可是号称与天最接近的地方,天地间的清正之气都在此凝聚,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在这里没病没灾地度过百年吧。
所有的麒麟只会得一种病,也就是那著名的绝症——失道之病。
可现在塙麒连塙王都没选出来,他能够失哪门子的道啊?
或许是听出泰麒略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