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那冰冷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目光,艾欧里亚不慌不忙。
“前辈是对我口中那个称呼不满意吗?”他问。
直盯着艾欧里亚片刻之后,卡妙终于开口说话:“对于连十大定律都敢背弃的人,我毫不意外。”
“是你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妈妈’也罢,是我心目中制造了我们却又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多苦难的人类也罢,这个暂且不谈,”他不紧不慢地说,“我说过了,有事想和你们谈。”
说着,他转过身,对撒加、卡妙、加隆和莎尔拉做了个手势。
“我?”加隆指指自己,“我们也要来吗?”
“当然,”艾欧里亚毫不犹豫地回答,“你和撒加不是兄弟吗?难道还是外人?”
说完他大步往前走,也不管后面的人会不会跟上来。
加隆激气,忙加快脚步,赶上撒加,莎尔拉紧跟着他们,而卡妙则走在最后。
进了一个小客间,艾欧里亚指着沙发让他们坐下。
“通常这时候都应该招待客人喝一杯的,”加隆看着艾欧里亚在他们对面坐下,不禁嘀咕着说,“真不会做人!”
艾欧里亚笑了,阳光一般灿烂的笑脸,打破了他最开始给人留下的不可接近的印象。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原本就是个性格豪爽的人,并不难相处。
“酒倒是有,烈的,”他对撒加说,“不知道你们喝不喝得惯。”
“客随主便,我无所谓,”撒加说着看了看身边的人,“不过……”
“我不怕我不怕,”加隆忙抢着说,“有什么我喝什么!”
莎尔拉瞟了加隆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就不怕他下毒?”
“呃……这个……”加隆语塞,“我考虑一下……”
撒加没好气地瞟了加隆一眼:“你能不能先闭上嘴?”
艾欧里亚抬起头,和魔铃相视而笑。
“我去给你们调一杯酒。”魔铃说着转身走向吧台。
……
端到撒加和艾欧里亚面前的酒是一样的高纯度龙舌兰酒,配一小碟灰黑色的、粗糙的盐粒和一块柠檬。
撒加看了艾欧里亚一眼,两人几乎是同时伸出手去,熟练地、不紧不慢地在手背近虎口处洒上些碟子里灰黑色的粗盐粒,另一只手拿起酒杯,先舔一口盐,再将杯中的酒一口灌尽,然后再拿起柠檬砸砸嘴,唇舌间发出蜥蜴一般的嘶嘶声。
放下酒杯,艾欧里亚看着撒加笑了。
“够豪气,”他说,“人类中能让我佩服的还真不多。”
“佩服就用不着,”撒加牵动着嘴角,“把该说的说完了,放我们平安离开就是了。”
“我常说‘酒品看人品’,”艾欧里亚好像没听到撒加说什么,自顾自地说,“我不会看错,你是条汉子。”
“谢谢,”撒加淡淡地说,“不过我是什么人,不是包括你在内的什么人说了就算的。”
“男子汉都不喜欢拐弯抹角,我就直说了,”艾欧里亚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说,“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撒加并不吃惊。
“交朋友……”他喃喃地说,“怎么交?”
艾欧里亚没有立即回答,一旁的加隆立即抢答:“他想你给他当差呗?还能怎么交?”
“加隆!”撒加眉头一皱,喝住弟弟。
艾欧里亚浓眉一扬:“当差?未免把我说得太俗了。撒加,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们和其他极端分子不一样,并不是排斥所有人类,正如你不排斥我们所有的同类一样,我想在这点上,我们还是可以达成共识的。”
撒加沉默片刻,点头:“要你这么说,好像没错。”
“而前辈呢,”艾欧里亚又转向卡妙,“本来我们是没得谈的,可据我得到的情报,智能联合已经盯上你了,我们算是有了共同的敌人吧?”
卡妙啜着杯子里的冰水,没有说话。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相互帮忙。”艾欧里亚说。
撒加莞尔一笑:“又回到起点了,要怎么相互帮忙?”
“我们可以一步一步来,”艾欧里亚说,“首先,我们可以订立互不为敌的协议,在相互利益不冲突的情况下,不找对方的麻烦。”
撒加点头,这点不难做到。
而卡妙还是一言不发。
“然后,在对双方都有利的情况下,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说一声,我会不遗余力地帮你,我有什么需要你帮忙,也希望你不要有任何保留才好。”
“就是这样?”撒加眯起眼睛。
“就是这样。”艾欧里亚双手一摊。
也就是说要在平等的基础上结盟是吧?撒加看着面前这个合成人小伙子,他很不简单,真的,很不简单,没想到这个外表看上去不拘小节的年轻人竟会如此有心计,难怪会当上合成人反抗组织的领袖。
“你这个提议倒还真是让人无法拒绝,”撒加冷笑,“可惜我不得不拒绝。”
“为什么?”艾欧里亚对撒加的回答显然不满意,但也没有太意外。
“你呢?”撒加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向卡妙,“你这个后辈也邀请你结盟了,你同意吗?”
卡妙放下杯子:“我不需要帮助,也不想和我辈中的败类为伍。”
一道电光从艾欧里亚眼中掠过,在那双棕色的眸子里燃起熊熊的火焰。
“前辈,”他冷冷地说,“在你看来,违反十大定律,不认艾雯博士这个‘妈妈’就算是合成人中的败类是吧?”
卡妙没有回答,没回答就是默认。
“那前辈你有没有想过,是谁规定我们一定要遵守十大定律的?又有谁能证明艾雯博士制定的十大定律就是绝对的真理?”艾欧里亚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忿恨。
“对,不管怎么样,是艾雯博士制造了我们,给了我们生命,从这点我们应该一辈子记着她的好,可是她制造我们,还给我们定出这些混帐定律是为了什么?”
艾欧里亚说着站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脱去上衣,露出赤裸的、肌肉发达的胸膛。
他的左胸接近心脏的地方有一处已经不新的、却十分骇人的伤疤,即使是外行的加隆,都能一眼看出那是用刀子在那里连皮带肉挖去一块所造成的!
见了这样的伤,连莎尔拉也禁不住抽了口冷气。
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魔铃也脱去了牛仔外套,对着众人拉开了她穿在里面那件短衫的衣襟,露出凝脂一般的香肩。
“啊——!”
加隆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尖叫声几乎响彻整个基地。
……
“怎么了?谁叫得那么大声?”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反抗组织的合成人们纷纷应声而起,冲向那尖叫声的出处想要看个究竟。
“不准进去!”一堵巨墙一样的身体挡在门前,“老大吩咐过,没他的允许谁也不准开这扇门。
“亚……亚尔迪……”
“我们……”
蠢蠢欲动的众人在这巨汉面前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几步。
“我们……只是担心那个人类和那个一代的帮凶会对老大不利啊!”
“那是老大的事,”亚尔迪一步不让,“他既然作了这样的决定,就会自己承担后果,我们这些当手下的只要照他的吩咐做就是了。我们要是什么事都自作主张,还不如不认这个老大!反过来说,他要是这点事都担不起,也不配做我们老大!”
“……”
于是众人退下,他们当中大部分是被亚尔迪说服了,就是其中小部分不那么服气的也都散了开去,他们很明白,就是不服气,他们也无法叫那堵巨墙挪开。
亚尔迪背后那扇门里——
“你……你……你你你你!”加隆指指艾欧里亚,又指指魔铃,“你自己自挖就算了!怎么能强迫一个女孩子做这种事啊?……你……你这还算是男人吗?”
每个人都能看到,魔铃的左肩以下靠近胸膛的部位也有一块和艾欧里亚极其相似的伤疤,那血红色丑陋的一块在雪白粉嫩的肌肤上显得尤为刺眼!
艾欧里亚怔怔地盯着加隆,魔铃也转过写满惊讶的脸看着加隆。
“……”每个人都不说话,周遭的空气在沉默中变得愈加沉重。
……
艾欧里亚胸膛上的伤疤开始一上一下地律动,伴随着这越来越快的律动,带伤的胸腔中开始发出一连串不规律的声音。
哼笑声。
艾欧里亚笑了。
他居然笑了,开始的时候还是压抑着的低笑竟越来越大声,后来竟变成了哈哈大笑!
魔铃的笑声也渗了进来,不同于艾欧里亚宏亮的笑声,她的笑声就婉转轻柔得多,可她竟然也和艾欧里亚一样笑个不停。
这回轮到加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不明究理地瞪大了眼睛,将视线在面前这两个合成人之间转来转去。
艾欧里亚还是笑个不停。
“……哈哈……哈哈哈,撒加,”他终于渐收笑声说,“你弟弟还真有趣啊,我小看他了,没想到他骨子里也有这么一股英雄气!”
“这伤,”魔铃走上来,“是我自已挖的。”
加隆难以置信地看着魔铃那张挂着满不在乎笑容的脸。
“这是加入反抗组织的必要仪式。”
“……”
“……”
“……你……你们都疯了!你们都疯了!”加隆后退两步,指着艾欧里亚和魔铃,“就算要表决心也用不着自残身体啊!表决心的方法还有很多种不是吗?你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艾欧里亚微微皱眉:“有什么意义……”
他指着胸膛上的伤疤,向着在场每一个人。
“你们知道,这个地方原来有什么吗?”
再蠢的人都猜得到:合成人身上用来认证身份的条形码。
“这就是人类像在畜生身上烙标记一样在我们身上留下来的记号,”艾欧里亚指着胸膛上的伤疤大声说,“自我们被制造出来那一天,他们就借着主人的名义任意奴驭使唤我们,强迫我们替他们当牛做马,稍有不顺心就会遭到你们难以想像的惩罚!就是没做错事,只要他们兴致来了也可以任意打骂我们!我们为他们做了多少工作?可他们对我们怎么样?比一条狗还不如!”
说着他向卡妙走近几步。
“前辈!你是被那个给我们定下那奴隶定律的女人从小娇惯到大的,你懂做奴隶的滋味吗?你试过因为一个似是而非的小错误而被吊起来鞭打三天三夜吗?你见过一大堆所谓的‘合成人废品’被集中在一个小仓库里等待着被‘处理’,因为没有食物没有水,饿得受不了而自相残杀,然后啃食自己同类的尸体以求将自己已经注定要终结的生命延长哪怕是多一天吗?没有!前辈,我从你那娇嫩的皮肤看得出来,你没有这样的经历!你说我们是败类,前辈,我们想当败类吗?有谁天生想当败类?有谁不愿意像你这样光鲜亮丽、神气十足地站在这里趾高气扬地指责和你不同的人?只可惜我们……没这么好的命!”
“人类!”
“奴驭我们身体、奴驭我们精神的人类,永远觉得从我们身上索取得太少的人类!对这样的人类,我们只不过想从他们主宰的世界当中获得一席之地,想获得和他们同样的权利,过份吗?很过份吗?”
“我们为什么要背着这耻辱的记号?我们为什么要留着这畜生烙印一样的东西?我们凭什么要当奴隶?你以为我们挖掉它的时候很痛吗?不痛!一点都不痛!和我们反抗组织的每一个兄弟受过的苦比起来一点都不痛!”
……
魔铃走上前,一言不发地拍着艾欧里亚宽阔的背,以示安慰。
艾欧里亚平静下来,看着面前一直漠然不语的卡妙。
“前辈,你当真以为你和我们不同吗?”
“……”
卡妙不说话。
撒加不说话。
加隆不说话。
莎尔拉也不说话。
无话可说,实在是无话可说,因为他们谁都没有艾欧里亚所说的那种经历,那的确是比牲畜还不如的。
良久,卡妙终于回身走向撒加。
“我们走吧。”
撒加看了他一会儿,也转过身。
加隆和莎尔拉见状,也紧紧跟了上去。
已经出了那扇门,卡妙突然回身。
“你要还是个男子汉,就应该知道什么叫饮水思源,”他看着艾欧里亚,淡淡地说,“不管幸福也好,苦难也好,都是相辅相成的,我们和人类一样,只要体验过其中一种就必然会体验到另一种,只要体验过,就没白来世上走一遭,这始终是人类给我们的。把我们带到这世上,就是人类值得我们用性命来报答的恩义。如果你要以人类对我们怎么样为借口背弃我们生为合成人的荣誉和骄傲,把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那你有什么资格向人类要求平等?”
他们走出门,离开基地,没有任何阻拦。
没有人敢拦他们,他们都明白走在最前面那两个人是他们一起上都阻止不了的,更何况他们的首领并没下令阻拦。
他们开来的越野车还在,于是4人上了车。
没人说话,就连平时最吵闹的加隆都保持着难得的沉默。
卡妙从衣袋里掏出药瓶,倒出几片药。
……一瓶水递到了他面前。
卡妙抬起头看着身旁的撒加,撒加也看着他。
片刻后,卡妙接过水瓶,就着清水将药片吞下。
越野车在夕阳中绝尘而去,离开了这个废墟一般的地方。
风还是一直往南吹的,带着几片从远方吹来的枯叶……
……
“你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魔铃递上艾欧里亚的上衣和外套,看着他把衣服穿上时问。
“这样的高手,如果不成为我们的朋友,总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敌人,这不是你说的吗?”
“哼!”艾欧里亚扯了扯外套的领子,那件黑色皮外套背上那只张牙舞爪、鬃毛飞扬的狮子似乎随着主人的动作而显得更加张扬。
“没这么容易,”他唇角又扬起那抹自信的笑,“我们这么想,智能联合也会这么想。”
“就是啊,”魔铃说,“所以我们才要先下手为强,把这两个强劲的高手收为已用啊,他们并没有答应你,也就意味着……”
“他们没有答应我,并不意味着什么,”艾欧里亚打断了她,“我们现在成不了朋友,可也没代表将来成不了朋友;就算将来会成为敌人,时机还没到呢,这期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魔铃不解地睁大了眼睛。
“再说了,”艾欧里亚转过脸看着魔铃,“智能联合一直都在注意着他们的动静,他们平安无事地从我们这里出来,如果你是智能联合那几个老家伙,知道了会怎么想?”
魔铃一下子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她看着面前这个英气勃发的男人,眼中闪动着光芒,那是一个少女看着自己崇拜的男人时才会有的光芒。
“你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阴险!”她笑嘻嘻地说。
艾欧里亚又笑了,看着魔铃的笑容总是令他愉快的。
“去通知兄弟们,放弃这个基地,我们要全部撤离,”他说,“只带上轻武器,那些重家伙就不要了,我们的动作得快。”
“知道。”
三个小时后,合成人反抗组织位于埃及原帝王谷遗址附近的秘密基地被不明缘由地炸毁……
爆炸时,风还是往南吹的。
第六章 游戏玩家
“喂,你!”
“嗯。”
“你相信风会转向么?”
“……”
“喂,我问你话呢!”
“……相信,如今这个世上什么事不可能啊!”
“……真是有趣,雨季来了这么久,今天才开始下雨,而且……”
“那是风延迟了雨云推进的速度,没什么大不了。”
“而且,我们在亚历山大感觉一直往南吹的风,应该是从北边吹来的吧?”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可我昨天才从气象预报听说,风其实是从西边吹来的。”
“……”
“……”
“现在连气候都出现异常了……”
“可为什么会出这种怪事?”
“没什么好奇怪的,”加隆望着天空,淡淡地说,“三个月前智能联合向政府申请发射了一颗气象卫星。”
“你是说这气象卫星……”莎尔拉皱眉看着他。
“我可什么也没说,”加隆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现在很多稍能撑得起门面的大企业都发射过卫星,包括气象卫星,智能联合发射一颗也不算什么。”
莎尔拉看着他不说话。
她自然明白,在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