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5天了,人越来越多,”立在撒加身旁的路尼道,“撒加大人,我们怎么办?”
“还需要问我么?”撒加端起手中晶莹剔透的红酒杯,“你们平时怎么处置肆意闹事的暴民?”
“大人,”路尼道,“这次的暴民数量好像……”
“数量多些算什么?”撒加浅啜着杯中的红酒,冷笑,“你会因为到你家里捣乱的老鼠数量多了就把你的家让给他们么?”
路尼默不作声,他不是不明白撒加的意思,可他担心的是撒加这种处理方式会给他们自己带来麻烦,要知道,朝这么多平民开枪,性质就不止是几个暴民闹事这么简单了,这会演变成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在这种敏感时期是决不可行的。
可就在他还在犹豫时,撒加已经下了命令。
“通知保安部门,重机枪待命,另外叫善后事务部随时准备清场,保安部的工作结束30分钟后,要是我看到现场还有一点不干净的地方,我就亲自替善后事务部的所有人收尸。”
要杀死所有来抗议的民众?路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这个人疯了吗?
“怎么?”撒加懒洋洋地半闭着眼,又问,“我的话很难理解?”
“……撒加大人,请您三思!”路尼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力劝,“这样做会把事情闹得更大的!如果联合政府追究下来,就是董事会也不好交待!”
撒加眯着眼,不语。
“撒加大人,”一直未开口的巴比隆也在一旁帮腔,“路尼先生说得对,现在所有反对我们的势力和联合政府都紧紧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这样做很容易让他们抓住把柄。”
撒加从鼻腔中哼出又一声冷笑,仍然不说话。
“撒加大人,”路尼又道,“其实他们围住大厦并不妨碍我们出行,不必理会他们,时间久了,他们自然会觉得无趣而退去的。”
片刻后,撒加起身,踱到监控台前,让一个监控员拨通了接往保安部和善后事务部的内线可视电话。
“保安部重机枪准备,我一下令就给我把那些闹事的暴民全部干掉,一个不留,”他微笑着道,“善后事务部在枪声停下后给我立即清场,30分钟内必须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不能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要是你们漏掉一个暴民或者留下一点线索让企业背上恶名,我就把你们今天值班的所有人都活生生地,送给合成人焚尸炉。”
撒加的命令下得非常简短而有力,两个部门负责人立即领命开始准备,很快,他们一先一后地向撒加报告:一切准备就绪。
路尼的心一下随之提到了嗓子眼!一下子杀这么多人,事情不可能会隐瞒得住,联合政府一定会追究,别说闹到董事会那里撒加的地位很有可能会被动摇,路尼便会失去在撒加和史昂之间的平衡点,就是史昂怪罪下来,他也承担不起!
再看旁边的巴比隆,在帮了一句腔之后便不开口了,还是一脸地似笑非笑,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些合成人!路尼愤愤地想。这几个月的共事使得他对合成人那被要求必须具有的、视死如归的特性异常反感。注定要死,注定要死就可以什么事都不管不问了吗?
保安部那边,重机枪已经架好,大门口的卫兵也被通知撤了回来,只等撒加一声令下,几十架重机枪就会一起向抗议民众开火!
……撒加的手已经举了起来。
路尼几乎就要再次出声阻止,可他没有,虽然他不想事情闹大,但也知道一再阻拦撒加的后果。他没有这个胆量。
他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呕吐,这几个月来他都一直受着这种进退两难的矛盾处境的折磨,进是死,退也活不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撒加举起那只手竟迟迟没有挥下。
路尼察觉到了事情有些奇怪,但没敢立即开口发问。
……
撒加举起的那只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良久,那只一挥下就能要了几百甚至近千条性命的手终于慢慢垂了下来。
“……算了,”路尼听到他说,“不和他们计较……”
“撒加大人,那些暴民……”电话可视屏上的保安部和善后事务部的主管问。
撒加想了想,回答:“撤回机枪,张开防护墙,让他们在外面尽情骂吧,只是别放任何一个进来,这事如果没什么变化,善后事务部就不用再管了。”
两名主管领命而去。
路尼总算才松了一口气,再看撒加时,这个冷酷凶残到令人胆寒的年轻股东的脸上的微笑中已经渗入了一丝若有所思的味道。
“我回去休息了,这里的事交给你们,今天之内不要拿任何事烦我。”他吩咐路尼和巴比隆后,转身离开中央监控室。
……撒加离开后,路尼也走到监控台前,看着屏幕上那些抗议民众冲着这幢大厦愤怒吼叫的画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企业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他身后传来巴比隆那带着一丝淡淡笑意的声音。
路尼轻哼一声:“你好像对这些毫不关心。”
巴比隆嘿嘿一笑:“我只是一个听从人类主人命令的合成人奴隶而已,除了服从命令之外,这些事我关心不着。”
路尼又禁不住哼了一声:“看来合成人十大定律也是一把双刃剑。”
“怎么说?”巴比隆问。
“尤其是在联合政府对十大定律进行补充修改之后,合成人在任何一件事中的责任也就被最大程度地减轻了。”路尼自顾自地道。
巴比隆笑了,他听得出来,路尼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他们合成人只管做事而从来都把责任留给人类,自己却落得个轻松自在。
“身为奴隶的我们,为主人服务、为主人卖命,为主人扬起眉头笑一笑甚至不惜拿命去拼,还不够么?您认为遵从主人意志、为服从主人命令而行事的我们负得起什么责任?”
路尼转过头看向巴比隆,这个似乎从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的合成人虽然此时仍旧和往常一样笑眯眯地,可刚才那句话中所带的异样腔调还是非常明显。他和这个同是被史昂派来监视撒加的合成人杀手共事也有几个月了,尽管常常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可他的行事作风路尼自问还是有一定的了解。毫无疑问,巴比隆是个相当狡猾且深藏不露的家伙,但他藏的是什么,没人知道。他和很多合成人一样,对这世上的一切甚至自己的性命都抱着一种游戏的态度,没什么责任感,似乎只需要按照人类主人的命令去做就行,因为他们的性命不是自己的,可能随时被人类主人像荷包中的钞票一样挥霍出去,因此,他在行动上对自己的主人绝对忠心,可另一方面,他却从不掩饰对人类强加在他们合成人身上那不公平的命运的鄙视。
“你到底……希望这局势怎样发展?”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我说过了,”巴比隆脸上仍旧挂着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些事我关心不着。”
路尼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董事会的一个决策性失误,就让事情发展成现在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
如果是在以前,路尼是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说这种话的,要知道,对企业表示怀疑这种事可大可小,要是给别有用心的人捅到董事会股东那里,严重点可是要掉脑袋的,但现在,路尼已经觉悟到,有些事不会因为他害怕而永远不来,也不会因为他的无畏而不停地向他问候,再说,目前口出禁忌言语的人,在企业内部也不在少数。
然而路尼这句情不自禁地出口的话却令巴比隆感到意外。
“我还以为这种话不会由您这个合成人兵种的总设计师口中说出来。”
路尼淡淡一笑,那笑分明是苦笑。
“我做这件事只是为了发挥我的才能,可没想到合成人军队会因为商业目的而被炒作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很正常啊,”巴比隆不以为然,“毕竟股东大人们不是政治家,大都缺乏这方面的远见,出些您所说的‘决策性失误’也是在所难免的。”
“缺乏政治远见么?”路尼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相信在董事会里,至少有3个人应该排除在外。”
“哪3个?”巴比隆自然而然地问。
路尼相信在这一点上巴比隆是十分清楚的,只是由于不想明说装傻而已,他也没有回答,因为这涉及到企业董事会里3个股东的性格、作风和缺点问题。
穆先生、史昂和撒加。
撒加自不用说,他的能力是绝对出众甚至是无人能及的,但他的缺点也和他的优点一样明显:他把私情看得重于一切,而且锋芒太露,这样不仅最大程度上妨碍了他的发挥,而且还使他给自己招来了不少麻烦。
史昂是撒加的父亲,儿子都这样精明,做父亲的当然差不到哪里去,而且,史昂不像撒加那样被私情束手束脚,凡事只要对他有利的,就连亲生骨肉他都可以抛弃,然而,他骨子里还是一个商人,投机性强了些,更何况,他那不可一世的态度常常会蒙蔽他对某些事的判断力。
除这对父子之外,最教人猜不透、最精明的,恐怕还要数穆先生,路尼曾在他手下工作过一段时间,自然比谁都更清楚这点。
可是,他仍然想不通,穆先生在这次董事会的“决策性失误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路尼敢肯定,以穆先生的智慧,早在合成人军队上市前就应该预测到事情会演变成今天这样无法收拾的局面,因此他一直都以为穆先生会在董事会用非常手段挑起全球大规模战争、推行合成人军队上市这个议题上成为立场坚定的反对派,可令他意外的是,这位天才博士却第一个投了弃权票。
然后是撒加,他给人的印象从来都是杀人不眨眼,同时他对这个曾经不肯见容他这段另类恋情的世界抱有强烈的憎恨,加上他的父亲史昂又是主战派的中坚力量,别说是路尼,就是知道这件事内情的所有人恐怕都曾无一例外地认为撒加也会站到主战派一方,可出人意料的是,撒加也随着他的仇敌穆先生之后,投了弃权票。尽管如此,路尼搅尽脑汁,还是想出两个支持撒加作这一决定的理由:第一,就是撒加的政治目光比其父来得要远大,他也和穆先生一样预见到了发动战争的结果,权衡利弊之下,他选择了暂时和他的仇人穆先生站到同一立场;第二,毫无疑问,就是在所有人提到撒加时都不可避免地会提到的另一个人——PPX—023。
在这两个人都选择了中立态度的情况下,身为主战派的史昂对此又会作何感想呢?他很可能会对他的儿子选择了和他不同的立场而感到不悦,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因为穆先生也选择了中立,撒加站到他那一边虽然说不上会形成一种董事会中意见均衡的局面,但至少减轻了董事会在战争问题上“一边倒”的趋势。而且,原本可能是阻碍他计划的穆先生突然投了弃权票,那么撒加的支持也就变得不那么必要了。因此,在局面变得这样混乱之前,史昂对一切应该还是满意的。
可现在发生了合成人大规模叛乱事件,这3位在董事会中最有政治头脑的人又会怎么想呢?董事会的8位股东又将如何化解这次企业自建立起来所遭遇的空前危机?
路尼不知道,但他总算亲眼看到手握重权的人一旦犯下“决策性错误”,将会导致怎样严重的后果了。
……
撒加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在结束手边的工作后立即条件反射地寻找卡妙的身影,以至于他有些自私地希望卡妙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最好待在他们的“家”里哪儿都不要去,好让自己一回“家”就可以见到他。可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欣慰地知道,他这点自私的想法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因为在艾雯博士死后,卡妙就成了一个永远都管不住、禁锢不了更控制不住的人,他做什么事只因为他想做,说什么话也只因为他想说,去什么地方也只因为他想去,没有任何人能够强迫他,这个事实令撒加在卡妙面前多少摆脱了一些因独占欲而产生的罪恶感。
当撒加推开他套房的门并在所有房间里转了一圈之后,他自嘲地发现:自己又得出去找了。
寻找卡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如果卡妙在大厦里,他只需要问中央监控室就可以得知卡妙的下落,如果卡妙离开了大厦,顶多就是麻烦一点,调用一颗间谍卫星,最多一小时也能找到他。撒加很清楚,卡妙对这一点非常反感,他对此也是非常无奈,谁叫他的宝贝行踪如此不定呢?而他又不能让他的宝贝离开他太远或者太久,这是他3年前就已经对自己发过誓的了。
……在问过中央监控室后,他不紧不慢地顶楼的天庭花园而去。
天庭花园的景致很好,一片精心培育的花草被强化玻璃罩外的云雾包围,在那里如同置身仙境,可卡妙此时并不在花园里,他正立在花园外的一条走廊上,紧挨着玻璃窗,向下俯视着。
他脚下是一片仿佛如棉絮一般蓬松的白云,除了云,他什么都看不到,可他却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看了好几个小时。
他很清楚在这大厦外的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事,这点撒加毫不怀疑,尽管卡妙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离开过这幢大厦了,但他可以自由来去出入这幢大厦的每一个地方,他可以毫无阻碍地通过一切途径获取外界的信息,现在,他知道外面很多地方都爆发了战争,死伤无数,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撒加停下接近卡妙的脚步,一言不发地看着那静静立在远处的卡妙,一身白衣的他似乎就要和窗外的白云融为一体。
撒加一边欣赏着那挺秀的背影,一边暗自猜测着卡妙对这场战争的看法。
回想以前,卡妙似乎对战争没表过什么态,就是和他一起参与到那些阻止战争的行动中,目的也只是为了严守对艾雯博士的承诺,关于战争的想法,他连半个字都没提起,当然,他肯定是不喜欢战争的,可撒加更想知道的是他内心更深一层的想法,而这一点对撒加来说又变得极其困难。他和卡妙都是充满矛盾的个体,有时像一本简单易读的书,有时则像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连环谜题,想起来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他们太相似,也太不同了,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简直就是绝配!
要是能和他聊聊心里话该多好啊!撒加不止一次这样想,可是,他做不到,早在他下定决心舍弃一些东西来得到卡妙时,他就已经预见到他和卡妙会变成今天这样,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他为自己,或者应该说,为他们俩设计的这条路走下去直到尽头。他也曾抱着“没什么是绝对的”这类想法来安慰自己,自我催眠似地强迫自己相信,只要他努力做下去,在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之前,卡妙或许会回心转意,这样他们面前就会有另一条路可走,可是,他内心深处那自我强行催眠无法触及的那部分也使他很清醒地意识到:以卡妙的为人,这绝不可能。
现在想起来,他们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这5年里,像撒加渴望的这种心灵的交流实在太少,偶尔在对方面前表露心里的想法,也是在情不自禁却又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中产生的某种有些暖昧又非常隐晦的表达,这使撒加每每回想起来,都非常后悔,他身为人类那可笑的自尊、他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不坦率和他脑子里那份令人憎恶的世俗观念毁掉了他这份感情,他们像两个凭着本能相互追逐嬉戏的孩子,在伤害对方时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到想要弥补却为时已晚。
他该怎么办呢?
既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就去拥抱他吧。
撒加这样想着,就走了过去。
卡妙也许察觉到了撒加的到来,也许没有,他就这么出神地向下俯视着玻璃窗外的云海,宛如一尊塑像。
撒加原本可以再给他来个“突然袭击”,可他这次不打算吓着他的宝贝,他走到卡妙身边,伸出手撩起卡妙肩头垂落的一缕长发,轻轻地捧到面前,一边嗅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