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却实在得多,不止有陆上元的名声、生命,更为重要的,还是那件奇怪的衣
服——如意丝衣。这衣服既能隐形,名字倒也取的很切合实际了。据陆上元推测,
组织内只有这一件如意丝衣,因为他每次行动后,都还得把丝衣交还回去。因此,
这件丝衣对于没影子来说,无异于头等重宝了。如果没有了这件如意丝衣,没影
子们从此之后,还能再成为没影子么?
花著雨给出的条件确实很优厚。所以不要多久,组织上便传下话来,接受了
这笔交易,让她穿上那件如意丝衣。那如意丝衣却也奇怪,穿在陆上元身上,便
能隐形,花著雨一穿,却只是身上多了件薄得看不见的纱衣。虽然如此,如意丝
衣仍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不断地告诉花著雨,她应该往何方而去。
花著雨跟着这股力量,来到了鄱阳湖畔。就是在那里,她惊奇地发现,竟连
她自己,都看不见自己了。她开始隐形了。这说明,她已经到了地头。继续往下
走,最后,她便进入了一间破败的古庙,匾上灰蒙蒙写着:无明寺。
无明寺里没有人。但是,她仍然听到了人声。也许更准确地说,那虽然是人
发出来的声音,却根本不象人声。象什么呢?玉磬?银铃?流泉?泠风?仿佛经
过了无数道过滤程序,那声音纯净得不含半丝人世杂质,清清凉凉的、叮叮咚咚
的,从八方天界飘落下来。
“你来了。”那声音说。
“我来了。”花著雨回答。
“听说你只想问几个问题?”
花著雨道:“因此我希望,每一个问题都能得到圆满的、精确的回答。”
那声音很轻快地笑了,道:“也只能说尽力而为吧。你总不能指望我会回答
我是谁、又或者没影子都有哪些、下一步又要做什么这样的问题?”
“其实就这样的问题,你说了也无妨,”花著雨道:“出你口、入我耳,花
著雨言出如山,绝不会向外界泄露半分。”
“看来,小丫头真是被好奇心折磨得受不了了,”那人微笑道:“可是你要
知道,一个人拥有太多的秘密,其实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呢。”
“比如你?”
那声音又笑了起来,道:“好厉害的丫头!难怪到现在,也没人敢娶——这
就说吧,你要问什么?”
花著雨吸了口气,道:“第一个问题,我想问,四年前未央谜案中,孔青龙
确实是你们杀了么?”
“这个问题简直不算问题,”那人微笑道:“那还用得着怀疑么?”
“但你们毕竟只是帮别人杀人的杀手,”花著雨道:“所以我的第二个问题
是,到底是谁要杀孔青龙?”
那人又一笑,道:“杀手通常是帮别人杀人,这句话本来没错。不过在孔青
龙这件事上,又有所不同。要杀他的人,其实就是区区在下。”
“为什么?”花著雨问了这一句,又赶紧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和孔青
龙之间的过节,我没有兴趣。我是问,你为什么非得在未央山庄杀了他?”
“花女侠这么厚此薄彼么?”那人奇道:“可是一向,没听说过梅花妆花著
雨跟未央山庄有什么交往呀?”
花著雨脸上没来由一红,还好隐了形,那人也看不见,硬着头皮道:“我跟
未央山庄的顾少康是同门师兄,这一点,江湖上尽人皆知。”
“原来如此,”那人道:“只是花女侠既然对未央山庄这么关心,我要说出
为什么来,不免对你又是一个打击。嘿,我就是要打击未央山庄——你总不至于
接下去再问,我跟未央山庄有什么仇,为什么要打击她吧?再说下去,我藏得再
隐密,可也要被顺藤摸瓜摸出来了。”
花著雨本来倒是准备这么问的,听他这么一说,只好罢了,换个问题道:
“那如今谢天水已经死了,你也已经给予了未央山庄以沉重的打击。我想,你也
就到此为止了吧?”
“那怎么成?”那人决然道:“谢天水虽然死了,可是我看他那丫头,可实
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所谓斩草除根、养虎遗患,我哪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花著雨道:“可是依我看,正是因为谢孤桐不是省油的灯,阁下再度出手,
说不定就不会那么成功了。”
“走着瞧吧,”那人道:“既然孔青龙之死是个谜团,难道我不会再来这一
招?偏这丫头又过于自信,又要在未央山庄举办武林大会,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我就是想放过她,也手痒得忍不住呀!”
“遗憾的是这一次,你不会再成功了。”花著雨道。
那人微觉纳罕,道:“为什么?”
花著雨截然道:“因为有我!以我对付没影子的手段,于那一夜在未央山庄
内彻夜防范,这一次,你可怎么也不会再成功了。”
天空中,那人轻轻笑了起来。
花著雨冷然道:“这有什么好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陆上元江湖排名第三,
可还不是一招之内,就被我擒了!”
那人笑道:“陆上元失手,我没否认呐。可问题在于,孔青龙之死,与陆上
元的刺杀,完全是两个概念。你知道,孔青龙是怎么死的么?”
“难道不是被没影子自一开始就藏在屋内,一杖打杀?”
“错,”那人道:“如果是这样,又怎么解释孔青龙是死于他自己的成名绝
招之下呢?事实上,大家最早的推断是根本没错的,孔青龙确实是自杀。”
花著雨道:“我能不能把你这句话看作是撒谎?如果前不久你还在说,是你
要杀孔青龙?”
“事情是有点复杂了,”那人微笑道:“让我这样来解释吧。如意丝衣穿在
身上,有什么感觉?”
花著雨道:“我好象有一部分被它控制了。”
那人道:“你只是穿着它,就有了这种感觉。猜想一下,如果我把这种如意
丝,种到你体内呢?说穿了,所有的没影子,都被我种了如意丝。我虽然平时不
大管他们,但真要控制起来,不过是如臂使指。孔青龙所以既是自杀,又是我杀
了他,只因为他也是个没影子。那天夜里,不过是我利用如意丝,控制了他,让
他自杀了而已。”
花著雨倒抽了一口凉气:“孔青龙也是没影子?”
“想不到吧?”那人微笑道:“其实在这世上,让你这丫头片子想不到的事
情,还多得很呢。都说是人心叵测,我看这话是说对了。要说险,这世上还有什
么东西,能险得过人心去?英雄大侠们虽然冠冕堂皇,可那背后都藏着些什么,
只怕你永远也想象不出来。”
花著雨叫道:“我不信!依四年前孔青龙势力之大,当时已无人能敌,为什
么会自甘堕落,去做什么没影子,平白地受你控制?”
那人又笑了,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不知道反过来想想?如果没有
没影子这个强大的后盾,帮他一路除去了前进道路上的所有羁绊,他又怎么可能
成为西北大豪,进而做上武林盟主?”
“可你还是杀了他。”
“那没有办法,”那人道:“组织作为他们的工具,替他们实现了所有的梦
想。在组织需要的时候,他们自然也就只能成为工具,为组织牺牲。”
花著雨默然。
那人等了片刻,道:“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么?”
花著雨叹了口气,道:“还没有。但是接下去要问的这个问题,更要久远了,
而且又没有孔青龙的案件那么轰动。只怕这么多年来,你千头万绪,已经不记得
了。”
“说说看吧,”那人道:“只要力所能及,我总是知无不言。”
花著雨深吸一口气,道:“八年前在洛阳效外,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一次没影
子的暗杀。刺杀的是洛阳顾家的二公子,刚刚我们提到过他,也就是我二师哥,
如今入赘未央山庄的顾少康。那次刺杀没能成功。我想问一下,到底是谁要杀他?”
“顾少康?”那人沉吟半晌,开了口:“我想起来了。这起刺杀还比较怪异,
不仅没能成功,而且,那个要杀他的人,还是……”
花著雨急道:“还是什么?”
“是他父亲,”那人道:“所以我记得。”
“什么!?”花著雨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人又笑了起来,道:“我早说过吧?别看你在大漠上一副威风凛凛的派头,
这世道人心的复杂之处,让你想不到的事情,其实还多得很呢。”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花著雨半晌回不过神来,八年前的往事
忽地一下子翻上心头,历历如在目前。
那时候的春风,可是真绿呵。可那样美好的季节,她在酒店里初遇顾少康,
他就已经心神不定了,洒了满桌子的酒。这么说,他是早就知道,他父亲要杀他?
他父亲会雇了没影子来杀他?这么说八年之前,跟顾少康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她
是一直在往甜蜜的爱海内坠落着,而与此同时的顾少康,却是泡在苦海里面?最
后一夜,那个洛阳近郊的旅店内,顾少康的手,是那么地冰凉,比她渗出冷汗的
手,还凉呵,还冰呵。凉得花著雨的手心,到现在还留有那冰冷的感觉。原来那
个时候的他,心里就已经装了这样可怕的秘密了。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花著雨疲惫地问。
“这个恐怕就要问顾春荣了,”那人淡淡道:“你要知道,雇主通常并不必
向杀手解释他们的杀人动机。”
“那后来为什么又停手了?”
“因为顾春荣没再雇下去了呀,”那人道:“我们这种组织,杀人不留痕,
就是偶尔失手,也留不下什么线索,在道上向来身价尊贵。每一出手,都要付钱
的。”
花著雨再没有什么可问,心神恍惚地站在殿上,仿佛是经历了一次大战,累
得简直连半分力气也没有了。那人等了半晌,道:“你问完了?”花著雨点了点
头,有气没力地将如意丝衣从身上脱了下来,往空中一扔。那丝衣也真不愧了如
意二字,化在空中,刹时如轻烟散开,倏忽间不知去向,被那人收去了。
花著雨拖着脚步往外走,正要跨出庙门,那人忽然道:“等一下。”花著雨
停步道:“你放心,今天我听到的话,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
那人顿了一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突然间想起来,似乎还有一句
话没跟你说。”
“什么话?”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额上的这朵梅花很漂亮?”那人道。
“但是并不适合我,是么?”花著雨道:“我听得多了。”
那人笑道:“是什么人那么没眼光?我的意思是,正是你点上这朵梅花,才
非常漂亮。”
花著雨一怔。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人道:“你其实也很想做这样的一朵梅花。起码,
是希望象这朵梅花所暗示的一样,也做那么一个美丽、温柔、可爱、娇慵的女人,
当春风吹来的时候,在花荫下扑蝴蝶,而等春风渐老,又对着一堆零落的花瓣流
泪发愁。有闲有情的时候呢,在男人面前,也会偶尔使个小性、撒撒娇,或者百
事不管。我想,你应该是很想做一个这样的女人。”
花著雨呆住了。
“可惜你永远也做不了。这朵梅花于你,最终只能是一个幻想,”那人叹息
道:“因为你是梅花妆花著雨,既要威风八面地踢翻江湖,又想做小女人,那怎
么可能呢?所以这朵梅花画在你额上,便成为一个鲜明的矛盾。鲜明得可以让任
何人见了你,都过目不忘。”
“所以人家才说,她一点儿也不适合我。”
“那是他们的看法,”那人道:“我倒喜欢这样的矛盾。你要是也象我这样,
见过了那么多的表里不一、遮遮掩掩,你也就会喜欢这朵明明白白的梅花,喜欢
这种明明白白的矛盾。事实上,只是见到了这朵梅花,我才忽然觉得,在这样烂
污的人世上,到底也还有那么些值得留恋的东西。”
花著雨道:“这是你说的话么?”
那人微笑道:“不象么?其实一个人若真把整个江湖都握在了手中,翻手为
云覆手雨,再活下去,意思似乎也不是很大了。当然除非,被一个女人最后征服。
在这一点上,花女侠,咱们倒是有点相像呢。刚刚我忽然想到,花女侠所以没法
成为小女人,实际是因为缺少一个强大的男人。而要是我这么强大的男人最终征
服了你,你也就真的能够实现做一个小女人的梦想了。而我呢,要的也就是你这
样一个温柔有趣的女人。咱们这一下,倒真是两全其美了不是?”
花著雨冷冷道:“今天我可没心情跟你打架。”
那人笑道:“打架我可没有你在行。这可真是对不住了,那今天就到次为止
吧?下次再见?”
花著雨淡淡道:“还会再见么?”
“当然!”那人笑道:“难道你忘了么?我也是刚刚所讲的,那么多表里不
一遮遮掩掩之一呢。花女侠行走江湖,一个不巧碰上了,说不定还得叫我一声大
侠呢……”
冲寒梅花灿烂红
“花姐姐!”谷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
花著雨一扭头,却是谢孤桐终于到了,一身黄衫,在冬日的一片惨淡中缓步
走来,忽然地,就给了花著雨一种经霜老菊的感觉。老菊枝头抱霜死,在这样的
季节里,无疑,是更显得孤傲了,更显得瘦硬了,然而,比起曾经有过的枝头怒
放,毕竟,还是憔悴了。
谢孤桐真的是憔悴了。薄薄的脂粉下面,几乎可以看得到经风经雨,渐渐零
落的色泽。她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花著雨面前,却又没有看她。她看的是,前方
不远处,某一块生相怪诞的岩石。那岩石侧边,欹着一枝梅花。好象是一枝早梅,
最尖上的一枝,已经结起一颗艳红色的蓓蕾了。花著雨也在看着那朵蓓蕾。那蓓
蕾承受不起四道目光的压榨,便有一片沉默从微微裂开的花心里,汩汩地流淌出
来。八年的时光,便在沉默中,按不住地,浮出了水面。
八年呐。最花样年华的八年呐。不知道如此人生,又能有几个这样的八年?
记得当时年少,打马洛阳道,只觉春风无限笑。如今呢?那笑声虽然飘扬而上,
却终于承受不住地心的重力,从空中跌落下来,碎裂成落英谷凛凛的阴寒气。或
者,在八年之后,两个人本就不该再次相会?本就不该在这样的落英谷中,面对
面的,再去重新感受那一段美好的时光,从手指缝间残酷而又决绝的流逝?
“花姐姐,”谢孤桐终于道:“你又帮了我一次。若不是你一口应承下来,
这一次,我难免又要重蹈先父覆辙。”
花著雨淡淡道:“左右我无法无天惯了。便认了,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
“可是你明明知道,是谁杀了他,”谢孤桐忽然道:“是谁杀了陆上元?”
花著雨默然。这个问题,她倒确实是知道的。那个杀了陆上元的人,显然就
是没影子的首脑。就是他利用如意丝控制了陆上元,令其神色不动地自断了心脉。
然而问题又在于,这个首脑,又是谁呢?所以这个答案,她知道了,也就等于不
知道。这是其一。其二,她已经答应过那个没影子,决不外泄他们之间的任何谈
话内容。所以现在却教她如何回复谢孤桐?然而如果不回复,她和谢孤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