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那蓝衣人的剑,破开她的剑圈,明晃晃地递将过来。花著雨的剑挂在外门,
这一次竟回救不及。眼见着那剑尖晶亮一点直逼过来,几要占据了整个瞳孔,心
下顿时凉了,一时只想着,难道今日我便要命送此地?唉,这便是我的初入江湖
么?还有额上的那朵梅花!
乱纷纷想着,顺手拔了犀牛匕,往剑尖上磕去。只是短匕首的力道,如何敌
得过这一剑突刺?那剑隔开匕首,照旧刺下去了。花著雨牙一咬,胸前这柄剑管
不了了,挂在外门的右手剑却往下猛劈,直砍蓝衣人脖颈。这自然是死里求生的
打法,只希望围魏救赵,能让蓝衣人撤剑回救。哪知那人也忒狠了,竟不撤剑,
只左手两指伸出,来夹花著雨的剑身。
花著雨简直错愕之至。她的匕首尚且挡不住长剑,这蓝衣人的功力,就算要
胜她一筹,两根手指也阻不了她这濒危一击呵。眼见这风驰电掣的一击过后,两
人便要或者同归于尽,或者两败俱伤,她实实地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打法?她
跟这个蓝衣人果有什么深仇大恨么?以至于非得这般不共戴天?
没有言辞能道得尽那一刹的变化。花著雨瞳孔里,忽然多了第二个剑尖。这
个剑尖映着阳光,也亮晶晶的,迎着花著雨的瞳孔刺过来。不过,不是刺向花著
雨,它刺的是蓝衣人——蓝衣人的背!正与花著雨作生死纠缠的蓝衣人的背!
也许最让花著雨惊奇的,还不是忽地多出了这么个剑尖。而是那剑尖的后面,
居然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只是这么一剑凭空刺来,透出一万分的离奇诡异。
这当然是偷袭。典型的偷袭!虽然已到生死关头,花著雨脑海里仍然不由自
主地,涌出这样旗帜鲜明的斥责。她正在挨蓝衣人的刺,也正在砍着蓝衣人,百
忙之中,手头居然还落得一点空闲,那柄犀牛匕刚刚被蓝衣人震开,这时候便
“嗖”地投出去,“当”地一声,打在那柄刺向蓝衣人的剑上,撞歪了剑尖。
蓝衣人反应快极,感觉到剑气侵肤,一下子斜刺里跃了开去,两人纠结难分
的剑势顿时解了。蓝衣人落在地上,长剑往背后一挽,这才转身。一转身,却发
现那一剑一击不中,竟似乎打平地里消失了。微微一愣,这才看向花著雨,道:
“你是谁?”
花著雨本来还在诧异着那个古怪的剑尖,一听蓝衣人这话,几要气晕过去,
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就差点儿杀了我?”
哪知道那蓝衣人脾气更大,怒道:“开什么玩笑!你又不是没影子,跟着我
干什么?没见到路上写的字么!”
花著雨道:“我正是要问你,那字是谁写的?人是谁杀的?”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蓝衣人冷笑道:“难道你还能替他报仇了不成?”
花著雨却不好意思一口承认,来宣扬自己的侠行,改口道:“没影子是谁?”
那蓝衣人并不理她,自顾自踏蹬上马,往前去了。花著雨一弯腰,拾了犀牛匕,
随后跟来,道:“我知道了,你在酒店里,就已经知道没影子要来杀你。嗯,这
条线划在这里,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果然英雄了得!”
蓝衣人被她一捧,脸色显得缓和了些。花著雨拍完马屁,又道:“既然知道
没影子要杀你,你为什么不干脆找齐人手,先把他给杀了?”
蓝衣人又冷笑起来:“没影子没影子,就是象现在这样一击不成飘然远遁,
来无影去无踪,又叫我往哪里再去找他?再说,要只是个人,倒好对付了!这没
影子却是个杀手组织,我再本事,还能把一个组织都给消灭了不成?”
原来这蓝衣人还被一个黑暗的杀手组织所追杀!这种事儿,花著雨从前可只
是在书上见过,现在身历其境,那杀手且被自己一匕击退,这滋味,可真是说不
上来的热辣刺激了。一时之间,顿觉蓝衣人的形象油然见长,道:“这么阴险的
杀手都要杀你,那你一定是大侠了!”
蓝衣人哼道:“你故事听多了吧?”
这自然是讽刺。但花著雨却认为更主要的成分,倒不如说是谦虚。愈觉得这
蓝衣人分分寸寸,都俨然大侠了。那冷笑的表情,是傲岸;那讽刺的口吻,是不
羁;那对自己的不屑一顾,是遗世独立。至于在那酒店里,因为前路暗藏杀机而
心神不定,洒了满桌子的酒呢?更是早有解释了,所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
为,虽然明知前途艰险,心中不免仍有常人的惧怕,可照旧是怒向刀丛,这才真
叫做是——虽万千人,吾往矣!
前面又是一道血红的朱砂线。朱砂线后,是一样的五个大字:越此线者死!
看来没影子是想把人群两下里隔开,从而在线内放手刺杀蓝衣人。不幸的是,他
也真是老祖坟上冒青烟了,竟撞见花著雨这种好事的人。明明已经跟蓝衣人打得
难解难分,眼见着那一剑过后,两人便得一起完蛋,这个当口,居然也还能腾出
手来多管闲事,从而竟使这场刺杀功败垂成。
这一道朱砂线后面,也是一样聚成线状的人群。看见花著雨两人两骑翩翩过
来了,人群中顿时兼笑兼骂,骚动起来。远远听得个大嗓门嚷道:“这两个后生
不是好端端地过来了吗?奶奶的!是谁干这样的恶作剧?”花著雨听着这话,忽
地触动了一直横亘在心中的那个死人,沉甸甸地只觉得不是个滋味,当下默不作
声地,随着蓝衣人分开人群,往前去了。
前面就是洛阳城。两人一路进城,花著雨不说话,那蓝衣人没来由地跟花著
雨在林中一场恶战,险些因此而中了没影子的招,更加懒得跟她说话,走了一阵,
到了一座高大轩敞的府门前,忽然道:“我到家了,这就告辞!”
花著雨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打量蓝衣人的家,也不知从哪里,忽地生
出份高兴来,笑嘻嘻道:“这就告辞了么?也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蓝衣人微觉尴尬,打了个盹,才总算挤出一点笑容来,道:“如果姑娘乐意
的话,当然,请。”
花著雨也真是毫不客气,人家才一说“请”,立刻就滚鞍下了马,昂然走进
门去。门里面不用多说,这时早飞跑出两个小厮来,把两匹马牵进去了。蓝衣人
走在花著雨身边,到了家里,面目一改,却显得客气多了,道:“在下顾少康,
不敢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花著雨见他殷勤起来,倒有点不太习惯,“嗤”地一笑,道:“原来是顾二
公子!怪不得一手暗器恁般密集,果然是‘风雨无忧’!”
顾少康淡淡道:“那也只怪你自己莫名其妙地凑上来,看在我眼里,所作所
为,实在是处处惹人怀疑。而如果你是没影子,我就必须先下杀手。对付一个人,
总比对付两个,要好得多,不是吗?”
花著雨点头道:“怪不得你要使那种搏命招数。在那种生死关头,先冒险杀
掉一个,总比对付两人夹击,要轻松些呀。啧啧,果然是出手不凡,有魄力,有
魄力!”
顾少康转头看她,也不知道她这种口吻,是讽刺呢,还是赞扬?亦或赞扬得
近乎讽刺,或者讽刺得近乎赞扬?看她半晌,却也看不出来,缓缓道:“姑娘是
谁?”
嫁与东风春不管
花著雨蘸着胭脂,在额头上画了一朵梅花。花朵红艳艳地,照在菱花镜里,
跟八年前一样丰润有致,如过轻雨。只是梅花妆可以画了再洗,洗了再画,每一
次留在额上的,最后总能显现出最大限度的完美,可是人呢?人生呢?亦可以一
次次地洗去重来,直到自己完全满意么?
今天对于花著雨来说,仿佛注定了是个回忆的日子。宁平南已经作古,作为
一代高人的唯一弟子,花著雨继承了他的全套家什,包括那把紫砂制的南瓜壶。
甚而现在,她就在用这把壶泡着茶。不过,泡的不是高不可攀的云雾茶,而是馨
香的西湖龙井。也许,从根子上说,花著雨就跟一世隐居的宁平南不同,她终究
是个入世的俗人?
南瓜壶下面,压着两封信。一封是请柬,是未央山庄庄主谢孤桐发来的,邀
请她参加这一届在未央山庄举行的武林大会。另一封却是份通知,说花著雨这几
年在江湖上的表现,已经证明了她是正派中的精华人士,因而足够资格代表全江
湖武林人士挑选大家合意的武林盟主,所以,允准破格加入盟主选会!在这封信
上署名的,却是盟主选会中的全部人马,少林方丈无心、武当掌门清尘、峨嵋掌
门天思、昆仑掌门陆上元等等二十几个显赫已极的名字。
这些显赫的名字,如今都被花著雨漫不经心地压在南瓜壶下,斑斑点点的,
洒上了水渍。不用说,花著雨对这些人,不感兴趣。不过,她感兴趣的那个人,
也已经被她压到了壶底。也许,还是着意地、牢牢地被压到了壶底。她不想看见
这个名字。可惜有时候,事情总是不那么如人所愿。越是不想见的东西,它倒越
是要翻到眼前来。
花著雨画完了梅花,抓起南瓜壶来,歪着头,喝了口茶。这动作看起来象七
岁顽童,然而梅花妆又是成熟的艳丽的梳妆,紫砂壶又是清雅的老辣的茶具,三
种因素撞在一起,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儿。但花著雨不管这些,就好象打从十六岁
那年起,她也就从来不管,那一朵梅花艳丽虽则艳丽,画在她额上,谐调与否?
花著雨喝着茶,目光垂落,看见了被压在壶底的名字。被压在壶底的名字有
很多,但花著雨只看见了一个。她甚至暗地里有些怀疑,是不是就因为要看看这
个熟悉的名字,她才想起来要去喝这么一口茶的呢?
那名字确实很熟悉。熟悉得花著雨永生永世永远也忘不掉。
顾少康。嘿嘿,顾少康。
花著雨永远记得,顾少康听她报上名字时,那种哭笑不得的样子。一个大男
人家,摊上这种表情,也真是可爱之极了。
“师……妹,”顾少康说:“小……师妹。”
小师妹后来就在洛阳顾家住了下来。她本是帮手来的,这一住下,才发现原
来完全无手可帮。且不说洛阳顾家那是什么样的家族了,就只是各种专门的管家
聚在一起,差不多也能开宗立派,至于应付一场江湖盛宴,却哪里轮到花著雨一
个黄毛丫头来插什么手?好在花著雨的初衷,也并不在意于这场寿宴的经办,她
想的是——也许还是宁平南一针见血吧——大闹这场寿宴,当然,是对付准备大
闹这场寿宴的人。
因为寿辰还没到,左右无事,顾少康便充起地主,陪着花著雨在洛阳城内四
处玩耍。这时候正值花季,洛阳牡丹甲天下,两个人青春年少,双骑并辔,踏着
春风,一日看遍洛阳花,染得襟袖余香,倒也是逍遥自在。不过这是白天,也还
罢了,到了晚上,一个人孤寂无聊,花著雨的日子可就不怎么好过了。她仿佛是
控制不住似地,一等夜深人静,便直往顾少康的卧室方向跑。
顾少康住在听雨阁,门前正对着一塘亭亭荷叶。荷叶中系着一条半旧的菱舟,
花著雨每到这里,便直接往菱舟中一躺,而后一两个时辰可以不动一根手指儿。
似乎与船底的木头融成一体,又似乎在修炼什么高深武学,已经天人合一了。这
种行径着实诡异难测,但是花著雨乐此不疲,直到某一天,她正在刻苦修炼,却
一个不巧,被同住听雨阁的七师兄给撞破了。
“你在做什么?”七师兄讶异地问。
是呵,她在做什么呢?花著雨那个时候,才想起来也这么问上自己一问。自
然,她是在保护顾少康。没影子的杀手虽然一击不中,全身而退,可是既有第一
次,就难说不会有第二次。那无影无踪横空而来的一个剑尖,着实让人难以防范。
顾少康这人虽说看起来比较严谨,但也不见得就没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万一,这
个没影子来时,就摊上了他那一疏呢?
花著雨自问自答到这里,对于夜卧菱舟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解释得非常圆满。
不幸的是她今年才只十六岁,很少遭遇人生的艰苦,还不懂得回避任何尖锐的问
题。于是便又接着问了下去。这一次,她质问自己的是,事情显然不能以这种方
式解决,难道没影子一日不来,她还能就一日躺在这里,一辈子照看着顾少康的
那一疏了不成?
一辈子?
花著雨那一晚,从菱舟回来之后,大睁着两眼,看着从碧纱窗里筛进来的月
光,平生第一次,失眠了。自从晓事以来,尽管她一直自命为多愁善感,其实并
没有为绰号怎么取而忧愁失眠,一当有了取绰号的灵感,又没有为怕别人抢先用
去而焦急失眠,在今天,却终于因为“一辈子”这个不寻常的词,而失眠了。
她发现她竟是乐意就这么一辈子,躺在菱舟里,看顾着顾少康的。自然,一
旦姑娘们肯将一辈子与某个男人联系在一起,那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了。就算
是花著雨这样响当当的一个侠女,在那般绮丽的春月花影底下,也免不了还是慌
作了一团。等到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尽管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可以与顾少康厮守,眼下,她的时间却不多了。
眼下的时间真的是不多了。三天之后,就是顾春荣的寿辰。而等到寿辰一过,
花著雨使命完成,也就该打道回府。那时候,她便要跟顾少康远隔千里,所谓一
辈子云云,却又从何谈起?
花著雨的时间,真的是不多了。假使她有充足的时间,则她还可以从容不迫
地施展女人家与生俱来的传统媚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于不知不觉之间,将
顾少康的魂灵儿勾引过来。虽说十六年来,很少有人给予过花著雨巧笑、美目这
样的高度评价,但是花著雨每一揽镜自照,对于镜子里的那副容颜,却从来不曾
产生过半点怀疑。就好象她也从来不曾怀疑过她的武功,从来不曾怀疑过她自己。
毫无疑问,她花著雨生来就注定了,是要出乎其类兮拔乎其萃的。也许,在十六
岁的年龄上,如此这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并不算是一种误会?谁教她正
青春着呢?谁教她正斗志昂扬地青春着呢?
但是这一切,如今都谈不上了。摆在花著雨目前的问题是,她如何在三天之
内,解决掉事关她一辈子的终身大事?
后来花著雨还是睡着了。只是睡梦之中,还摩拳擦掌带着股大事将临的兴奋
与颤栗。这股情绪终于在凌晨时分准时地唤醒了她。花著雨一跃而起,抄起自己
的剑,直往听雨阁飞奔。听雨阁的师兄们,那时候都已在晨练了,花著雨也不多
话,长剑出鞘,噼里啪啦便向顾少康攻去。顾少康猝不及防,便被这一阵凌厉无
匹的攻势,逼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花著雨刷刷两剑,道:“二师哥,我有话跟你说。”
顾少康左封右挡,道:“什么事?”
“我喜欢你,”花著雨道:“你可喜欢我么?”
顾少康的脸上,在剑光闪烁中,慢慢地多出来一种红色。这种表现不免让花
著雨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疑惑不已。想她一个女孩子家,为时间所迫,
无可奈何才说出这种话来,都没有脸红,他倒红个什么?
“三天后我便要走了。你三天之内,给我回话,成不?”花著雨跟顾少康长
剑一交,收了攻势,倒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