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看见他皱眉的样子感到很满意,他愉快的笑着,就像猜对了谜题的人,他说:“你会阻止他的,你肯定不会同意他放弃掉他宝贵的永生,你会尽一切能力说服他,告诉他血族的种种优势,让他回想起当血族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强壮,从不生病,还有那令人惊叹的速度。这一切的一切,都被你视为兽性吗?”
“我只把杀人如麻的吸血鬼当成野兽。无论夏洛克是人还是吸血鬼,他都没有邪恶的兽性。”
“可我杀人如麻吗,”威廉笑着说,“我很胆小,说实话,我比不上我任何一个儿子,他们英勇无比,心肠铁硬,判断果决,都是做大事的人,而我只是个习惯了奢华的小贵族,为了躲避猎人,藏在安逸的城市里过着平淡的小日子,我驯养仆人,不止一个,数量也不会太招人瞩目,我只驯养数量足够让我饮用度日的仆人,直到时机合适,我就把他们都转换了,然后再制造下一批仆人,这些事都是背地里进行的,像个盗贼,就像我昨天潜入那农居里一样,那少女的父母并不知道我的来访,对他们而言,我是海岸边深居简出的酒店老板,平时见不到人影,和他们女儿一点瓜葛也没有,我杀的人不多,在之前的战争年代,我杀人是自保,当然,有时候……我会因为渴了太久而失控杀掉几个人……可这个过程我是无法克制的,等我清醒了之后,我便会收敛起所有的恶行,因为我很胆小,不愿得罪任何人,尤其是有权势的人。”
“你这是想说服我,让我安心的变成一个吸血鬼吗?”
“不……你想不想做血族,是你自己的事,我想说的是,请劝一劝夏洛克,让他停止复仇,别再找那个长老的麻烦,我同意你们尽快离开这个小岛,以免掀起腥风血雨,后悔终生。你们去城市里也罢,去乡野也罢,和我一样隐居起来吧,不管你们用什么样的方式生活,吸血或者不吸血,只要活着,并且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我听你说你曾经自杀,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夏洛克转换成血族的,我问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不死,死的就是夏洛克。”
“可你心里是不想死的。”
约翰华生在沙发里攥紧拳头,那拳头坚毅的放在他膝盖上,他的目光如炬,仿佛在燃烧,他说:“是,我比谁都想要活下去。”
“那么,为何还要寻仇?自找死路?”
约翰华生想了一下,答案一下子就浮现在他心里,他说,“为了正义。”
威廉听见这个只有人类才会反复使用的,冠冕堂皇的词汇,他看了约翰华生很久,继而幽幽的询问,“你吃过牛肉吗?”
约翰华生愣了一下,然后回答他,“我……当然吃过……”
“如果这头牛的同类或者后代找你寻仇,和你争辩所谓的正义,你会不会它很蠢?”
“见鬼……是很蠢……可是……”
“如果你盘子里的牛肉会说话,它反抗说它不同意被你吃掉,你会欣然放过它,然后纵容自己饿死吗?”
“我……不会……该死的比喻……”
“无论如何,你还是会吃它,不是吗?”威廉轻笑着,“你当然会这么做,约翰,用不着羞耻。你要填饱肚子,因为你比任何一个人都想要活下去。”
“我并不羞耻,”约翰华生坚决地说,“你说的只不过是头牛。”
“那当然,”威廉说,“可人类在我们眼里,就是一头和牛没什么两样的牲口,但牲口自己也许并不这么想。人自觉比牛更高等,他们在我们面前哭诉,反抗叫我们不要食用他们,可如果我们大发善心不喝血,这日子怎么能熬得下去。”
“不对。”一个比威廉更加低沉的声音出现在落地窗边,夏洛克从阴影里走出来,神情彷如主宰,他比世间万物都要傲然,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与他匹敌,他迈着优雅,稳定的步伐走过来,“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喝血,也能活得下去,血族要吸血,只是怕老又怕死而已。”
“不喝血,伤口愈合会很慢,而且内心里也会很饥渴。可那饥渴是必须的,就像人类的情/欲一样,是必然的。需要得到满足,才不会落得一个扭曲的下场。”威廉在椅子里平静的说下去,就像夏洛克一直和他闲聊着从未中断过一样。
夏洛克盯着他,“我不想和你争辩,我从不争辩。”
威廉低声的叹了一口气,对他次子充满了无限的同情,就像看着夏洛克走错了一条路却无法让他回头,他哀叹的说:“如果你承认自己的天性,你会过的比现在快活,你哥哥可从来不会像你这样压抑,他很乐意吸血,他也很享受吸血。”
夏洛克冷冷的哼了一声,往房间里走,他用背影对他父亲说话,态度傲慢极了,“天快亮了,我很累了。”他说着,身影已经飘进了走廊。
约翰华生呆在沙发之中,惊讶的发现夏洛克居然没有正眼瞧自己,而且也不招呼他一起回房间,就像在生闷气一样,约翰华生在沙发里不安的坐了一会儿,他屁股下就像垫着一团炭火,坐不安稳。
约翰华生很慌张,很没底,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威廉冲他眨了一下眼睛,“进去吧,哄哄他。”
约翰华生听见这句话,赶紧冲进房间,他拧开门把手,夏洛克正在烛光下脱去被海水浸湿的衣服,约翰华生低着头,犯了错误似的走进来,找个角落像根木头杵着。
夏洛克穿上睡袍,看也不看他,侧躺在床上,背对着约翰华生,什么话也不说。
约翰华生站了一会儿,接着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他的后背,他抬起手,放在夏洛克的肩膀上。
“你决定要和我父亲同一阵线了?”夏洛克终于愿意赏赐给他珍贵的对话权了。
“怎么可能。”
“你被他带去啜饮活人鲜血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变得更加美丽了,你自己可能感觉不出来,可你的头发还有你的外貌都骗不了人,你这美丽的躯壳全赖鲜血滋养出来的。”
约翰华生抿紧嘴唇,表情很痛苦,好长一段沉默之后,他才能挤出话来,“我……无法抵抗,就像你以前对待我的鲜血时的情况一样,你能理解吗。”
夏洛克一直背对他,不肯转过身去,他在枕头上幽怨的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并不是为了想成为人才弄到那部火车的,我承认,我有时想变成你,但单纯只是想变成你,无论你是男是女是人或者是血族,我都想要变成你,我始终羡慕你,我并非不识好歹,我明白我能力有多大,我能统治众多的血族,当然也能统治人,如果可以我甚至能够成为国家元首,可我的最终梦想并不是那个,约翰,你能想象那么一天吗,人类谈论起血族时不再满脸恐惧,甚至能和血族们做起生意上的往来和交易。这辉煌的未来你能想象吗,血族在陆地上也像是在地底城一样安逸,我们不会在睡梦中被猎人惊扰,也不会再被饥渴折磨。”
约翰华生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抚摸着他完美无暇的肩胛骨,他悄声的问,“为什么羡慕我?”
“我不知道,”夏洛克说,“一开始我以为我羡慕你从未吃过苦头,但后来你失忆了,又经历了失明,现在还背负上你不想要的永生,我仍然羡慕你,现在我明白了,我羡慕你是因为真心关心和爱护你的人很多,你有家庭,也有归宿,你死后将会有人把你埋葬。血族之间的羁绊就薄弱多了,我父亲,你也见过了,他为了躲避乱世,就这么放任我和麦考罗夫特不管,他并不是不在乎我的死活,但我想,他要自保,这一点更重要,只要他还能活着,他完全可以再养育一个新的血族小孩。”
“夏洛克,别这样。”
“我怎么样了。”
“你看上去很恨你父亲。”
“你要替他说话?你要帮着他就尽管帮他去吧,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恨他,我气他而已,我巴不得离开这里,让他也感受一下被人抛弃的滋味,但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有事要干,可你……已经被他说动了吗?你要放弃报仇吗?你认为那个长老永生永世不会再出来杀人作恶了吗?他会重归大地开启一场又一场血腥之夜的,规模绝对不会比火车上的那几个夜晚仁慈。”
约翰华生被他这么一说委屈极了,他无端端的受这样的指责,他一点也没有改变过心意,无论是复仇,还是和夏洛克一样希冀着血族和人类消除怨恨,这些他都没有被威廉的话动摇过,约翰华生慢慢的躺下,正要与他一起入睡,夏洛克忽然说,“出去,约翰,我今晚不想看见你。”
约翰华生僵硬在床垫上,他撑起身体,看着他的侧脸,“你又怎么了,你不必拿我出气。”
夏洛克转过身,动静很大,床垫因此颠簸起来,他伸手抓向约翰华生,而约翰华生奋力的抵抗着。
“你要干什么!”约翰华生手脚乱挥,阻止他的蛮力。
夏洛克在这片混乱中还是把他从床上拎了起来,他抓着约翰华生的衣服,将他丢到门外去,约翰华生被扔的撞到走廊对面的墙壁上,他缩在那儿,瞪着夏洛克。
夏洛克在门边说,“我不能理解你今晚的行为,约翰,我不能,我这一百年来,虽然杀过人,大部分都是猎人,这点我不否认,但那是因为迫不得已的理由杀人。在上火车之前,我也转换过好几个仆人,我为了活命,曾经驯养过仆人,但我醒悟之后,把他们都丢开了,不再自私自利的享用他们的鲜血和生命,任他们在大地上自生自灭,听上去有点残忍,可这说到底还是为了他们着想,还有几个仆人,你也认识的,茉莉和洁琳,她们都死了,我在火车上漂泊流浪的一百多年间,再也没有尝过活人的鲜血,你是我破例的第一个,也是我唯一的一个,那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沉迷你,无论是你本人还是你的血都让我无法摆脱,换做别人我就不会这么失控了,我能拒绝任何人,唯独你除外,即使你变成了血族,在我心里你的血依然鲜美,不像你今晚。”
约翰华生粗着嗓子狡辩道,“别拿我撒气!”
“我就是气你,你能对我生气,为什么我不能对你生气,你是受饥渴的引诱而去吸血的,约翰,你想清楚,你吸血是为了什么?为了活下去?我看来不是这样的。”夏洛克说完最后一句,冷酷无情的关上了门。
约翰华生懊恼的靠在门外的走廊上,他垂下可怜的小脑袋,看上去像雪中颓焉的花蕾,夏洛克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刀尖刺在他心上,让他心碎,约翰华生茫茫然的走进黑漆漆的客厅里,他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又该前往何方。
他感到忧伤,还有无尽的委屈。
一只冰冷的手把他抓过来,约翰华生颓然的撞在那人身上,他不抵抗,也不挣扎,静静的靠在那人身前。
那人抬起一只冰冷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手指扫过他额前的刘海,再降落到他背上,他搂着约翰华生的身体,在黑暗中说,“看来你们的沟通不是很愉快。”
哼,约翰华生想迁怒到他身上去,但想一想,是他自己的错,他在那少女的房间里明显定力不足,一看见鲜血就像一只讨厌的哈巴狗似的动摇了,欢快的晃着尾巴扑向那名少女,这全怪约翰华生一人,谁也怨不得,他一听到血就像触电一样,如果非得说这是夏洛克转换他的过错,那么,还不如说是约翰华生自己当初找上那部火车的过错,没有人强迫他接近夏洛克,并且要求他和夏洛克长久的厮守,他与夏洛克之间没有主仆契约,他要离开随时都能离开,这一切后果都是约翰华生自找的,是他自找的。
约翰华生甩开他的手,推开他的拥抱和安抚,他打算找一张沙发将就一下。
威廉阻止了他,他握着约翰华生的手,低语般的说:“你看那朝海的大落地窗,等到太阳一出来,你会在沙发上化成灰烬的,这酒店里还有其他房间,我给你安排一下。”
他把约翰华生带到一个新房间门口,约翰华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牢牢的牵着自己的手,他数次想要挣开,可威廉却只是回头隐秘的一笑,重新握紧了他。
进去房间,威廉在桌上点亮一盏烛台,他在昏黄的光线里说,“你就睡这儿。”约翰华生看着他,忽然间觉得他和夏洛克实在是太像了。
那脸的轮廓,那高挺的鼻子,那闭起来拉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像极了,简直是孪生的,约翰华生有点想把他当成夏洛克的替代品,扑过去拥抱他一下,对他诉说自己的后悔,他不应该吸食那名少女的血液,他不应该放纵自己的血欲,他知道错了,他想求夏洛克原谅他。
威廉在原地静静的待了一会儿,似乎在期待什么,在等待什么,可约翰华生一动不动。
最终,威廉只能简洁的说一声晚安,然后他就出去了。
约翰华生连衣服都没有心情去除,他平躺在床上,双臂伸开,空茫的目光望着天花板,他想起他每日黄昏后苏醒过来,因灼灼的饥渴而无可避免的磨牙举动,他在磨牙时,心里想的都是鲜血,这太卑劣了,让他感到堕落。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那么的伟大和坚定,说白了,他和哈莉叶没什么两样。
约翰华生想起了他命苦的妹妹,妹妹也许死在了猎人手里,也许在那庄园里被太阳晒的化成了灰。无论哪一种结果,约翰华生都觉得死对她而言是最好的解脱,否则,就要像他一样,无止境的饱受邪恶的血欲困扰,折磨和操纵。
一旦阳光出来,他便无法抵御睡眠,他体内似乎缺乏某种可以支撑他熬过白天的能量,他困顿的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窗帘拉得很紧,很密,房间里像棺材一样漆黑,他躺在那里,好几个小时瞪着黑暗,心中千回百转,思绪乱成一团,夹杂着负疚感。约翰华生习惯性的伸出手想拥抱旁边的人,这才发现,他并不睡在夏洛克身边。
约翰华生无奈的叹息,然后在空荡荡的床垫里闭上眼睛,他睡过了整整一个白昼,几乎是他这辈子最漫长的一个白昼,他怪梦纷纷,梦里头遍布红光,支离破碎,不停的有血光出现,夏洛克伫立在血色的尽头,以一双冰冷的眼神注视他,他的身体在冒烟,燃烧,仿佛要与约翰华生永世隔绝,那苍白冰冷的姿态伫立在约翰华生最深处的梦境之中,夏洛克愤怒的眼瞳尽头充满鲜红的颜色,那是拒绝他靠近的眼神,约翰华生站得离他很远,由于他的拒绝,任由约翰华生在血面上孤独的飘走,他兀然感到一阵心痛,在睡梦中伤心的呜咽了一下,又继续熟睡过去。
太阳逐渐西沉,远处的岛民在屋内燃起几盏烛光,在星空下,那微弱的光火仿佛大地上的黄色萤火虫,炽红的落日没入山峦,朝霞薄雾云集在整片天际之中,海面上一片绯红,犹如少女涂满了胭脂的双颊,冷清的设得兰岛的码头依然停着那几艘被人遗忘的渔船,霞光逐渐被山峦和黑色的乌云吞没,山脊的阴影隐约浮现在夜色之中,越来越暗,最终变化成一笔浓重的黑线。
旷野上草木繁茂,上涨的海潮在峭壁上溅起白色的水花,飞溅而出海水如流星般消失在半空中,不知去了哪儿,烟雾般无影无踪,整座小岛寂静,幽美。
天空漆黑,月亮和星斗从门缝透入些许光辉,但房间深处仍是一片漆黑,门后几步远的地方隐约有个人影。
房门缓缓的打开,旋即关上,带起一阵微风,月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照到他赤/裸的脚,身体其余部分晦暗不清,一进入房间,他便默然不语,静静的守在床边观看着约翰华生熟睡的脸。
那睡脸与世无争,白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