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晖的夫人萧氏亲自裁缝,刺绣,足足花了两三个月的功夫,给周瑜制成了礼服。这天一大早,萧氏便催促婢女给周瑜送来,要他立刻就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好赶紧修改。
周瑜正在婢女们的服侍下换上新衣,下人报说孙策来了,周瑜刚想回说略等片刻,转念又改了主意,微笑说:“请他进来。”
孙策掀帘进来的时候,周瑜已经穿好了玄色而锦绣葳蕤的上衣下裳,衣襟露出里面深红的内衣,映得雪白的皮肤带上了些红润。此时正张开双臂,好让婢女在他的细腰上缠上暗黄色绣着花纹的绅带。
周瑜扭头看着孙策,微笑,但又笑得带些腼腆,孙策愣在门口,忽然抱拳正色说:“公子请斥退左右,在下有一要紧事相商!”
看他说的郑重,周瑜虽奇怪,也没多问,对婢女们说:“退下。”
少女们鱼贯而出,孙策探头出去看人都走远了,便把门啪的一声关上。
“你还能有什么要紧事?” 周瑜觉得纳闷,解开长尾冠的缨络,摘下放到当窗的几案上。
庐江的九月,阳光黄澄澄的好像金子,他往窗户前面一站,就溶化进了一片金色的光里。
“我忽然舍不得了。”孙策几步走过来说。
周瑜一愣,回头说:“舍不得什么?”
“你。”
孙策的眼睛被阳光一照,透亮,琥珀色的瞳仁儿好像斑鸠的眼,又像是椴树的蜜。周瑜回头一看,就直直的掉了进去,掉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他抓着密而长的睫毛向外挣扎,狼狈趟过斜飞入鬓的漆黑的眉毛,却滑倒在桃子一样润红而一层细细绒毛的脸颊上,直溜到那微翘的嘴角。
“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孙策更往前一欺身,一把搂住周瑜的腰说。
孙策劲儿大,周瑜被他在后腰上一拍,浑身一哆嗦差点没站住,忙推孙策说:“我答应什么了?发癫了吧你!”
孙策趁势抓住他的手说:“我不让你跟不认识的女人过一辈子,我想让你跟我过一辈子,我走哪儿,就带你到哪儿。你也早发过誓了,天涯海角跟着我,不然天打雷劈,这会儿别不承认!”
周瑜看着他这番歪理说得慷慨激昂,蛮横嚣张,一时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回击什么,正这时,门忽然被撞开,侍女一脸惊慌的闯进来。
侍女看见他两人在窗前十指交扣,本来就慌乱的表情又添了点震惊。
周瑜察觉,忙使劲儿甩开孙策的手,对婢女说:“什么事?”
“老爷……他……”
婢女领他们进来,周瑜脚步急切地走在前面。孙策在这个凝固着药味的黑暗房间里浑身不舒服,在后面等鼻子眼睛适应了一下才跟上来。
他看见周瑜跪在周尚的床边,一动不动,心里咯噔一声,急忙走过去。
周异浑浊的眼睛微微睁着,歪着脑袋躺在榻上,仿佛陷入了浅眠,但却没有鼾声。周瑜跪在周异床前,睁大眼睛盯着周异毫无生气的脸,两只手紧紧抓住父亲鸟爪一样干枯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他抓得那么紧,透明的长指甲都掐进了周异薄薄的皮肉。
孙策轻轻地伸手扶在周瑜肩膀上,发现他僵得好像一块冰。
“公瑾……”孙策第一次这么叫他,连自己也觉得挺怪的。周瑜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甚至都没有颤抖。他那么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脸,一双凉凉的眼睛好像起了雾。
孙策叹了口气,回头对下人说:“去请你家二老爷和大少爷他们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2 章
周异的葬礼取代了周瑜的婚礼。三年之内,是不会再有娶妻这回事了。整个府邸从欢乐的顶峰骤然摔了下来,所有人心里都悲哀得有些愤懑。
萧氏做好的礼服被放进了衣柜深处。周瑜又穿上了白衣。孙策在丧礼上看着身着斩衰低头跪坐的周瑜,觉得他好像一只被绳子捆住的大鸟。孙策临出门忍不住又回头看向他,略顿了片刻,扭头离开了。
九月,雨水连绵。
雨不大,不小,刚好足够把凉意铺满每一户人家的厅堂和内室。
孙策举着伞刚走进院落,一阵琴声穿过雨声,刀子一样刺了过来。
琴声既脆又硬,肃杀得满院充满刀兵之气。像是紧张的埋伏,迅捷的刺杀,凶狠的自戕,悲怆的悼念,一幕接一幕,一声接一声,越来越急,越来越狠,忽然砰地一声——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孙策回过神来,把伞抛进从人怀里,踩着曲径上厚厚的树叶几步到周瑜门前,一把推开门进去。
屋里无火,阴冷。白惨的光从窗户投进来,地上像打了几道霜。
“什么曲子?”
“……广陵……散。”
孙策走到周瑜身边,一股酒气直冲过来。周瑜抬起头,惨白的脸上烧着红晕,眼睛也灼灼的,泛着水光。孙策撩起下摆把衣服下的酒壶按到案上,说:“劣酒怎可解忧?这是刚从寿春打回的醇醪!”
周瑜伸手便抓,孙策一把按住他的手。
“你怎么这么消沉?”
周瑜抬眼看他,说:“伯符,我父亲走了。”
“你早知道他要走。”
周瑜扭头看着窗外说:“可我不知道他真的走了,我竟然还是这么伤心。……光和三年,我五岁,兄长落水溺亡。光和五年,我七岁,母亲染伤寒,十日内不治而亡。初平元年,我十五岁……失怙……不管我如何用心,总是留不住他们。你说,”他转过头来,亮亮的一双眼睛看着孙策,“为什么他们就是要走?”
雨下大了。雨声轰鸣着从房檐倾泻下来。疾风带雨冲进窗户,带着水汽的凉意直扑在两个少年身上。压抑的呜咽被洗的发白发旧的丝绸层层滤过,好像野兽受伤的哀鸣,颤动在少年的胸膛上,洒满整个卧室,又被雨声逐渐淹没。
“你还有我。”
“……你又是谁?”
孙策没回答,拔出匕首割破手腕。血殷殷地流下来,滴到乌漆羽觞里。他又抓住周瑜的手腕,一刀割破悬在羽觞之上。
殷红的血珠滑落,融到一起,无可分离。
孙策倒满了酒,大口喝了一半,把羽觞戳到周瑜脸前说:“我姓孙,你姓周,但喝了这酒,你里面有我的血,我里面有你的血,我们就是亲兄弟。我不用你留,这辈子我赖上你了。”
羽觞上有唇吻的温度。酒顺着喉咙滑进去,辛辣地灼烧着,烧的人流出泪来。滴进酒里,又变的似乎带上苦涩的咸味。
以后再也不会喝到这么难喝的酒。
以后再也不会被辣的流眼泪。
以后再也不会失去谁。
孙策伸出袖子抹了抹周瑜的脸,咧开嘴正要笑他,忽然面带惊讶的扭过头去,站起来走到窗前,探身看着外面说:“雨停了!”
下了半月有余的雨竟不知不觉停了,火烧云烧着了多半个天空,孙策在窗前,红彤彤的浑身也像着了火。
“你什么时候走?”
孙策回头,一扬眉毛说:“你都知道了?”
周瑜道:“你只知道你去寿春一定不只是为了打酒。”
孙策笑说:“你倒聪明!办丧事当晚,我接到我爹的信,他已经离开荆州,率了五千兵马直奔鲁阳。你知道要去干什么?”
“干什么?”
“讨伐董贼!”
周瑜一惊说:“讨伐董卓?!董卓屯兵百万,权倾朝野,挟制天子,令尊就凭一己之力去打他?”
孙策走过来一屁股坐下,倒了酒说:“不止有我爹,二袁已经集结了十八路诸侯,四处屯兵,正要合围洛阳!我在庐江呆的太久了,闷的要长毛了,这次我不能就这么干看着,我要去杀董卓,立不世之武功!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周瑜睁大眼睛看着烧成绚烂的窗外,良久说:“我不去鲁阳,我要去洛阳!”
“难道你还打算出仕?”
周瑜沉吟说:“天下有疾,疾在四肢还是在腠理,我要去洛阳看看才明白,如果只是杀了董卓一个人就能力挽狂澜,我直接去洛阳寻求机会不更好?”
孙策拍着周瑜的脑袋大笑一声说:“你倒真敢想,不愧是我孙策的兄弟!你既然有这样的胆识,我也不拦你,你去洛阳,我去鲁阳,里应外合,殊途同归。不过我要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
“赌你。要是你还没混进董卓身边,我就已经把孙字大旗插到洛阳的门楼上,那就别废话,跟我走,做我的人,一起驰骋东西,横扫南北!”
周瑜也不由得笑了,伸出手来跟孙策击掌说:“瑜,愿赌服输!”
晚霞更盛,铺天盖地的烧了起来,卧室被映得红通通的洞如观火,火烧着了孙策的全身,又顺着衣襟蔓延到周瑜的胸口,烧光了一切苍白与惨切,把白衣染成绛红。周瑜望着孙策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幼年曾经见过的旌旗、奔马,看到了令人心醉折腰壮美的城池与山河,看到了这片土地上延绵几百年经久不散的烽烟。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3 章
初平元年。
如果说从黄巾之乱的光和七年开始,就没有一天风平浪静,那这一年,则更是风浪里的漩涡。整个天下的形势激烈动荡,搅成了一场暴风雨。中郎将董卓被大将军何进引狼入室,废少帝,立陈留王,挟持幼小的天子,在洛阳为所欲为,方圆两百里,□□的一片血腥。豪门富户白日里都会遭到官军的洗劫,而街头的百姓动辄被掳走为壮丁,填充到前线做箭靶。百官在这种情势下分裂成了三派,一派如黄琬、杨彪等,亲近董卓以换功名利禄,一派如王允、周忠等,韬光养晦,在耐心地等待着局势的转寰。而更多的青年英才,则源源不绝的火速离开暴风雨的漩涡,远走避祸,去连结各地诸侯,酝酿着集中力量讨伐董卓。这派人物中,以袁绍与袁术兄弟二人为标杆。二袁出身四世三公,堪称贵中之贵,门生故吏遍天下,呼吁结盟的书信散出不久,便群雄响应。东有张邈、鲍信屯兵酸枣,南有孙坚进军鲁阳,北有韩馥驻扎邺城,合成包围之势,如同一只张翅的雄鹰,盘旋在洛阳城上,仿佛一声令下便能长驱直入,从深宫之中抓出那肥硕的国之硕鼠。
而洛阳城内,气氛更加沉重。空气都是凝固的,仿佛打个喷嚏都会令眼前的世界崩塌。人人都小心翼翼,有所期待又惴惴不安。城门已经半封锁状态,但仍然有人不断从城里逃走,奔向讨董的盟军。
洛阳的冬天比庐江凛冽多了,滴水成冰,早上起来台阶上都是一层霜。身为洛阳令的周晖命人生起炭炉,穿着厚厚的绵袍在厅堂里踱步。昨天半夜里,他接到了曹孟德的密信,看过之后依言烧掉,就再也睡不着了。一大早,便起来在堂上等着客人的到访。
“大人,有客人拜访,自称来给大人进献良驹!”
周晖一凛,忙说:“带他上来!”
曹操的胡子上都结了一层霜,乍一看倒有点像是一夜白头的伍子胥。平日里周晖最爱开玩笑,可是局势紧张,事情关系重大,他的诙谐也随北风吹到九霄云外了。曹操三两步跨进来,像普通的贩夫驺卒一样粗犷的行了个礼。周晖斥退左右,便要引他进入内室。
曹操制止住他说:“隔墙有耳,我们还是到个宽敞点的地方说话。”
周晖点头,领他来到花园里荷塘中央的方亭。
“孟德兄,你真要跟袁绍一块儿对付董相国了?”
曹操点点头,说:“董卓听到了风声,城门现在紧闭,所以我才来找你这个洛阳令,给我牙牌,好出城门。”
周晖略有犹豫,曹操看出他的心思,便笑说:“怕我被捉住连累你?”周晖瞥着荷塘里的枯荷不说话。曹操忽然单膝跪地,抱拳说:“周家世代忠良,忍心看曹孟德报国无门?”周晖忙扶起他说:“孟德兄折杀我了!周晖自己不便行动,帮孟德兄投奔盟军,也是我一片忠君之心。你,你在这儿稍等,我亲自去拿。”曹操奇怪他为什么不依信里所说带在身上,疑心他有其他动作,但有求于人,也不好说什么,便抱拳致谢。周晖走后,他忐忑地在亭里踱步,既是焦躁不安,也为了驱散身体里的寒意。他正陷入沉思,忽然看见有个白衣人从远处款款而来,便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剑柄上。正在这时,周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从袖里掏出牙牌,却拿在手里有些迟疑。曹操劈手夺过就往袖子里塞,一边拿眼神示意周晖看远处的白衣人,问:“什么人?要不要灭口?”周晖吓了一跳说:“怎么就要灭口了,那是我堂弟!”
那人已经远远看见他们,便径直向周晖走来。走近来,曹操才看清楚,虽然高挑修长,却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有着周家特有的白皙肌肤,脸颊被冷风吹的略带红润,一双眉眼狭长上挑,犀利凛冽。挺拔的身姿好像高岗上的白桦树,步子大走得很快,几步就到了亭子里。
周瑜一开始只是看见周晖在亭子里,有些纳闷一向怕冷的堂兄怎么大早上在风里站着,走近了便不得不注意到了旁边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人。那人并不高,在北方人里算得上矮小了,其貌也堪称不扬,看穿着打扮,只是马夫走卒一流,但说来奇怪,那人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就让你忍不住去注意他,浑身隐隐有种霸气和戾气,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曹操还没来得及制止,周晖便大喇喇地说:“公瑾,来见过曹孟德。”
周瑜眼睛一亮,忙拱手致意说:“久闻大名!”
曹操边还礼边打量着周瑜,心里有些烦躁地盘算如何赶紧离开周府,逃出洛阳。
“孟德兄正要逃出洛阳,与二位袁公一起共举讨董大业!”曹操听了不禁开始在心里骂周晖,怎么什么都往外说,脸上却还挂着笑,一派谦虚和气地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操只是尽汉臣本分罢了!”
他看见周瑜的眼睛似乎又亮了一下,说:“董卓在洛阳,若要灭董,大人为何不留在洛阳?”
曹操心里一凛,想,这少年的心思竟然和他的眼睛一样犀利!天下诸侯讨董究竟是为了什么,曹操看的很清楚。讨董是面虎皮大旗,扯出来好看,亮眼,威风凛凛,大得民心,各路诸侯争先恐后地举起这面旗呼应袁绍,却多半只是想趁机募兵刮钱,占地盘扩充自己的势力而已。要说实话,曹操自己心里也有这个打算。他出身不寒微,但也不那么光彩,为人有的是魄力和才华,缺的却是声望。这个年代最看重门阀出身,他每每看着二袁之流呼风唤雨,内心总是很复杂,如今天下大乱,一方面以他的志向和见识,实在无法仿效黄琬之流归附董卓这种混蛋,而另一方面,他何尝不期待在这个乱世的舞台上大展雄风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心里虽然震惊,曹操仍然面不改色,笑说:“洛阳内外,殊途同归!我已约好堂兄弟带兵在陈留接应,洛阳城内,就靠诸君努力了!”说罢,怕他兄弟继续纠缠,忙告辞,骑马走了。
周晖看着曹操的背影,对周瑜说:“这是我在洛阳认识的最有意思的人之一。”
周瑜若有所思地说:“他身上那股劲头,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周晖哈哈大笑说:“当然见过,那死皮赖脸的蛮横劲儿,不是孙策吗!”
周瑜恍然大悟说:“难怪我觉得似曾相识!”转念却想笑,孙策可比他漂亮多了。不知道此时此刻,孙策在哪里,是否也集结在二袁的旗下,虎视眈眈地盘踞在洛阳周围呢?
作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