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想了想说:“大约是因为讨逆对我讲过很多关于海的事。你知道兴平二年他曾经浮海去过东治。后来他玩笑说绝不要活到耳聋眼花鹤发鸡皮,一旦中国平靖便与我同泛舟海上,向东直至蓬莱,同寻仙人不老之境。先生现在听来不觉得很可笑吗?他还未来得及老,就已经死了。”
庞统垂下眼睛,半晌低声说:“但死亡从来都不是可笑的。”
“那么死亡又是什么样的呢?”周瑜抬眼望向远方说,“即使讨逆当年那样突然地被死亡吞噬,我仍然不明白死亡是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如此渺小,即便我可以焚烧八十万的大军,摧毁延绵数里的水寨楼船与曹操南下的野心,我仍旧不得不被死亡夺走一切,先生,为什么脆弱与强大的这两者是同样的一个我呢?这难道不是很荒谬的吗?人怎么可以既无所不能又无能为力呢?”
周瑜抛出无穷无尽关于死的问题,庞统却觉得他似乎并非是想要一个回答。而且他也并不能够回答他,因为他也不可能懂得这一切。庞统握住周瑜苍白的手指,冰凉软弱,只有手心的硬茧才向人证明了他的半生戎马生涯。他忽然想起来这也是一双会弹琴的手。
“明府。”庞统说,“我不明白这些,我甚至不明白你已经懂得的那些东西,譬如青春,譬如时间,譬如功业的建立与毁灭,但如果你能用琴声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尽力去了解。”
“你认为我的琴声是关于青春和时间,以及功业的建立与毁灭吗?”周瑜微笑,抽回手指,轻抚上身旁那张不曾离身的焦尾琴。“我的琴声里什么都没有,里面只是一条长河。”
但他仍旧没有拒绝为庞统弹奏那支曲子。庞统席地坐在枯草上,听见那条水流从无穷的远方席卷一切而来,巨流涌动,广阔深远,而最后忽然沉寂,仿佛江水汇入大海。很多年后在雒城,面对着蜀地巨大古老的城墙与上面铺天盖地垂落下来的壮丽霞彩,他忽然明白了周瑜所说的“这并非关于人生,这只是一条长河”,不禁悲从中来,巨流从回忆中滚滚涌来,随着漫天飞箭覆顶淹没他,将他卷入死亡的永恒宁静之海。
周瑜的病情并没有什么悬念与可能,对于此孙瑜与庞统也心照不宣不再提及。然而夜晚并不会因为人们闭口不提而推迟来临,死亡也同样。
三天后,周瑜的身体迅速衰弱下去,已经再也无法坐起来,他睁大眼睛躺在阴影里,陷入了临死之前的谵妄。如果之前庞统只是觉得痛苦,那么现在他明白什么叫做心碎,无穷的针扎一般的疼痛刺入胸口,以至于疼的几乎麻木。
庞统坐在周瑜身边,任他紧紧抓住手臂。
“让她嫁给阿绍……阿绍很像你……”周瑜睁大眼睛对着虚空说,急切而认真,双颊烧红,
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三年丧仪已经过了,但我不想和不认识的女人过一辈子,我只想要你……只想要你!”庞统握住他痉挛的手指,贴上自己的面颊。
“舒城的春天温暖的让人心碎,但我知道你从来不会践约,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无情无义的……无情无义……”周瑜抓进庞统的手,对着上方的虚空痛苦地说着,庞统不知道他在说谁,也无意去想。他只想握紧他,抓住他,留下他。
“……我很怜惜她,仅此而已……你那时候总是不停地、不停地让我伤心……你的眼睛……”
“从丹阳回去之后我发誓不再回来……但是他告诉我风是向南吹的……我像那盏灯一样轻飘飘的,会被风吹回去……不,因为我是想要你的,无论如何都想要……即使被你点燃的烈火烧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但你不明白,没有人明白……”
他不停地说着什么,而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庞统将脸颊贴上他的额头,汗津津的冰凉,高烧已经退了。朝晖从窗户投进来,庞统用湿巾擦拭周瑜的额头,庆幸又撑过了一个夜晚。
次日傍晚周瑜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望见守在身边的庞统,很疲惫地对他笑了笑。随后他的眼神落在几案上的笔墨上,庞统便附在他耳边轻声问:“明府,你有什么要吩咐我写的么?”
周瑜点点头,很费力地说:“代我为吴侯……写一封信。”
庞统在他身边铺开白帛,提起笔蘸墨,望向周瑜。
周瑜依旧望向上方浓黑的虚空,而眼神中不再有昨夜狂乱的痕迹。庞统正但心他再次陷入昏睡,周瑜忽然开口说:“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
庞统落笔。周瑜的声音虚弱却清晰,这毫无疑问是一封遗书,而庞统却无暇觉得心痛,他紧紧抓住周瑜说出的每一个字,笔锋轻快,就像在拟一封捷报。
“……傥或可采,瑜死不朽矣。”周瑜很干脆地将书结尾,便不再说话。庞统从袖中找出周瑜的印纽,蘸满朱红,扶周瑜的手握住,盖在落款上。
夕阳渐落,营中宁静,是一种混杂了各种声音的宁静,马匹的响鼻声,军人饭后的谈笑声,风声,江浪声,鸟啼与虫鸣,仿佛织就了一张网,轻悄悄地落上庞统心头。
“明府,”他轻声说,“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么?”
周瑜闭上眼睛,仿佛没有听见。片刻后他说:“不要忘了……”
“不要忘了什么?”
“……不要忘了……”周瑜说,声音已经低下去,庞统辨识不出他说了什么。
烛光在夜风中不停地颤抖,舞出各种怪诞的姿态。
庞统内心忽然刺痛,他跌跌撞撞地倒在周瑜榻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明府!明府!”他忽然发觉之前的宁静是一个骗局,他在经历人生中最残忍的一个时刻,世界却告诉他此夜只有宁静!“明府!!!”他抱紧周瑜的手,任眼泪和鼻涕打在他的手背上,徒劳地想抓紧那随夜风飘忽的生命。
周瑜微微皱了一下眉,摇了摇头,仿佛嫌他太过吵闹。庞统咬紧嘴唇,将翻滚的哽咽压在胸口里,无声地任泪洒满襟。
他怀里那只手渐渐凉了,最后的剧烈痉挛之后,很快地变软,从他怀里沉重地滑了下去。
庞统望着周瑜消失了光彩的脸,耳边响彻整个宇宙宁静的喧嚣,让他好一会不知身在何处。半晌他忽然惊醒过来,抓起周瑜冰凉的手大喊:“明府回来!!!”
守在门外的孙瑜迅速带人冲了进来,望见周瑜的遗容,有些怨忿地望向庞统,似乎在责备他不曾早点叫他进来。庞统已经不在乎了,疲劳与悲痛令他倍感麻木。他被痛哭的人群挤到角落,看着他们急匆匆为尸体整理遗容更换衣服。
他不想看下去了,在群人的忙乱中悄悄走出帐外。
夜风沁凉,令庞统一身热汗中不防打了个冷战。天气晴朗,夜空中横亘一条银河,与下面的江水遥相辉映。庞统抬头望了许久,忽然心头有些愤怒,宇宙果然是无情的,这样痛苦的夜晚,为何偏偏这样美而宁静?他抓起一把泥土投向天空,泥土洒落,劈头盖脸地打了他一身。庞统回望周瑜去世的营帐,坐到地上,在漫天星彩下,宁静整个地吞没了他。
吴郡秋雨连绵,天黑得也早。掌灯后,小桥亲自督促周循周胤练字。周胤年小,不能专心,抓耳挠腮闹个不停。
窗外雨声大了起来。周胤忽然扔下笔,侧耳倾听片刻,跳起来大声说:“母亲你听!父亲骑着马回来啦!”
小桥心里一惊,下意识去听,而窗外只有雨声,风声,密密地斜打在她的心上。她摇了摇头不由笑自己又上了周胤的当,起身把幼子按到座位上说:“你听错啦,你父亲去益州,路途遥远,要回来早也是三五月后。”
“母亲,”周循也放下笔,睁大眼睛说:“父亲这次回来要是再也不走就好了!”
小桥想笑周循的孩气,又徒生怜爱,此时侍女将方满一岁的幼女抱了进来。小桥接过孩子,抚摸她的头发,忽然笑说:“你们兄妹三人不妨一起来写‘归来’两字,等写够一千个,父亲也快要归来了!”
周胤笑叫着拍手,忙坐下手忙脚乱地涂画起来,周循望着他摇了摇头,也低头认真写了起来。小桥看二子都乖巧练字,也取过一支笔,握住女儿软软的小手,在白帛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归来”。
窗外风雨大作。
庞统在周瑜身边日夜守候,而在他去世后则完全虚脱了。昏倒了几天之后再次醒来恍如隔世,他甚至记不起来周瑜曾经嘱托过他什么,也不想记起来。他知道周瑜已经亲自拟定了自己死后征蜀的详细计划并寄给甘宁,只待他设法去推动孙权的决心,但仍旧没有践行承诺的勇气——庞统无法做到让自己将周瑜草草葬在巴丘,于是他与孙瑜商定好,便对吴侯送去消息,很快吴侯发来命令,召回西行的船队。
庞统一路扶棺,跌跌撞撞地走到吴郡。远远看见一片白色,铺天盖地,走近之后他看见一个清俊而老成的青年,白衣素服,策马立在原野上。周围簇拥的人很多,庞统却只看见他一个人。并非他格外华贵端方,而是他身上的悲哀是那样浓重,仿佛下雨前的空气,低低地下下来,庞统走上前去,躬身将周瑜的遗笺呈了上去。
孙权接过,没有打开,只是挥了挥手,命群人让开,然后他策马走到棺椁前,跳下马,轻轻抚摸朱漆的花纹。
“还葬吴县。”他说。然后他转过头,上马向前走了。
周瑜被孙权授意安葬在离孙策墓不远的地方,丧礼极其隆重,似乎整个东吴都为他的死哀悼不已。庞统在葬礼上看见了传说中国色天香的桥夫人,她素服无妆,带着三个孩子呆呆地坐在灵堂上,眼神木然地望向棺椁,眼泪不停顺着她腮边滑落。一霎那间庞统忘了去评价她的美,只觉得仿佛看见一朵花,骤然间被罡风吹散了香与色。
“夫人,”离开前,庞统取出锦囊里的焦尾琴向小桥奉上,“明府说这张琴是夫人的嫁奁,命我带回呈给夫人。”
小桥呆呆地望着庞统,似乎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也没有伸手去接。庞统尴尬间正想重复一句,秋风忽然大作,涌进灵堂,卷起周胤身边的一沓白帛,雪片般散落满堂。庞统下意识抓住一张,只见上面粗疏歪扭的写满了「归来」。他一瞬间愣住,小桥忽然开口说:“将此琴随将军安葬。”随后她又转过头望向棺椁,不再理会他。
停丧期满,次日即将入土。夜晚群人散尽,灵堂上唯余垂满的白幡。棺椁前依旧烧着沉香屑,青灰色的烟从香炉的纹饰中升了出来,缭绕了满室的冷香。
孙权独自走了进来。
他想这大概是他和周瑜最后独处的时光了。
他站在灵位前,沉默了很久,就好像每次与他相见时一样,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他伸手抚摸周瑜的牌位。离开时他会呼吸,会说话,会微笑,而当他回来,只剩下木牌上沟沟壑壑的笔画。
然而他毕竟还是回来了,而且再也不会离开。孙权想着,对牌位笑了笑。不用再费尽心机互相说什么,他们之间这样收场岂不是最好!他又干笑了几声,转身向外大步离去了。
走到门口,孙权忽然转身,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波澜,大声对牌位说:“你曾经对我说过死是可怕的,但我现在告诉你,死并不可怕,活着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赤乌十四年,为孙权祝寿的家宴上,宗室挤满一堂。之前孙权杀过很多宗室,包括他的一个儿子与几个堂兄弟,然而子孙和亲戚似乎像最不值钱的野草,在他周围一直滋生不息。
孙权的耳朵已经有些聋了,眼睛也昏花,他正在遭受着老年的各种痛苦,包括昏聩和被人当做昏聩。但现在他头发花白坐在上座,依旧享受着被众人拥簇奉承的乐趣。
家宴上的节目是鲁班安排的,她是最受父亲宠爱的女儿,人到中年,体态有些丰腴,仍不失娇艳,与孙峻毫不避讳地坐在一起。酒宴过半,鲁班见孙权头脑摇晃地打起瞌睡,便命撤去歌舞,只留下一人携琴独奏。
孙权在半酣中听不真切,他的疑心病犯了,怀疑琴师不过是乱弹一通糊弄他的耳朵,醉酒中忽然摔了杯子,拖长声大吼:“曲有误,周郎顾……周郎顾!周瑜……周瑜何在?!”
群人在醉酒中仍旧有片刻错愕,孙峻捅了捅鲁班的胳膊,笑说:“老糊涂,周瑜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连周家三兄妹都早死得干干净净了!”
鲁班想起早逝的周循,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记不起他的容貌。她对孙峻这句话有些笑不出来,便尴尬地哼了一声,起身去扶醉酒的孙权回房休息。
孙权甩开她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走回内室。鲁班回到筵席,又有些不放心。这个春日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气息,缠绕在每个人心头,令人心跳不安。她沉吟半晌,决定还是回去看看父亲。
鲁班拾起孙权掉落在门前的金簪,还未推门,听见孙权在房内大声对人说:“你啊!你当年实在是对我无情,可我又拿你没有办法!你一定是怨恨我没有听你的话,所以只肯把别的男人放在心上……”
鲁班不由要笑出声,吴大帝一生爱过的女人很多,到了古稀之年依旧还这样喜欢对女人说情话。她很好奇对方是哪个姬妾,悄悄探头,顺着门缝望进去。
孙权裹紧厚袄,抱着一只白猫,佝偻着身形对对方喁喁切切地说着什么,神情亲昵温柔,是鲁班从未见过的。
而他的面前并没有什么女人,只有一只文鸟,兀自栖在金枝上,埋头梳理自己的羽毛。
鲁班一愣之间掉落了手中的金簪,白猫被声音惊吓,噌地跳出孙权怀抱,扑向文鸟。文鸟拍着翅膀,从打开的窗户扑棱棱地飞走了。
孙权并未望向肇事的鲁班,他只是扭头望着窗户,徒然地想寻找那只鸟的影子。
但它已经飞了,不见了,没了。
就像青春,火焰,
……就像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