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忽然抬头望向鲁肃,明亮坚硬的目光刺透了他方才的思虑。鲁肃知道这不是因为心虚产生的幻觉,以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是没有什么能隐瞒的。
“我知道你近来对吴侯很是不满。”鲁肃说。
“这样直率的话才像你说的。”周瑜微微笑了笑说,“我确实非常不满,然而无能为力。我从来没有这么无能为力过,因为他对我并非刻意忽视,而是认定我已经无法胜任太重的责任了。不止是吴侯,连你们全都这样认为,以我一己之力,根本难以抵抗这么多的轻视。”
鲁肃叹了口气说:“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两次大役,你的身体被摧残得太厉害了。去年底虞翻从江陵回来,至尊特意召他过来,他说你伤得很重,需要静养一年才可能痊愈。那时候至尊几乎想立刻把你召回,可是国事当前,自然是不可能的。你这次回来,他深感愧疚,所以有意让你留在京城,暂做修养。”
“同时把我摒除在你们的决策之外?”
鲁肃脸色一红,期期艾艾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你只要静养……”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如今风云激荡,瞬息万变,谁能躲在府邸里静养?!”周瑜猛地摔了手里的药盅,深褐色的药汁在地板上四溅,瞬间让空气都变得苦涩了。“刘备寄寓,有似养虎!你们以为可以摆布他,早晚要被他连皮带肉地咬掉一口!你们可以轻视我,但不能轻视刘备的野心!”
“至尊有至尊的考量,如今已然联姻,孙刘即是一家,有孙夫人在他肘腋之下日夜监视,料想他也不会背着东吴做出什么勾当。”鲁肃说,“如今曹操在北,至尊又有意夺回庐江,我等举动更应以大局为重,不应掺杂私人恩怨!”
周瑜怒火升腾,站起来大吼:“我和刘备没有私人恩怨!刘备枭雄,怎么可能被一个女人压制住?!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就甘心向吴侯效忠?!你们怎么就是不明白?!”
鲁肃来不及。。脱口而出:“我也说了,至尊有至尊的考量!我也有我的谋略!难道偌大东吴只有你一个将才只有你能运筹帷幄吗?!”
鲁肃听见自己的声音砸在地上,就好像摔破了什么脆弱的东西。长久以来勉强维持的旧谊像块千疮百孔的布,顷刻间一把撕了个痛快,而他被周瑜压制的不甘和愤恨汹涌而出,不值得再做任何解释。
周瑜松开拳头瞪视鲁肃,刚才的情绪波动已经令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已,青白的脸色更显出病容。
“我要上书至尊,请他同意我西行伐蜀。”周瑜忽然说。
鲁肃下意识想要劝阻,却没开口。
“我不想继续留在京城了,这不是我有所作为的地方。”周瑜继续说,“既然我无力制约刘备,那也只能抢在他之前开拓西行的路。取蜀的详细计划我已经和庞统拟好,只待呈送至尊。”
鲁肃明白周瑜在上书孙权之前对他这番话是为了取得他的支持,他叹了口气,明白以自己的立场最多只能不十分反对而已。取蜀之路道阻且长,补给困难,夹道又是刘备的势力范围,而最关键的是周瑜的身体,他实在没有信心。于是鲁肃清了清嗓子,尽力让语气显得平淡:“那公瑾觉得,取蜀之事胜算有几何?”
“志在必得,只要给我时间!”周瑜没有发觉鲁肃眼神里的复杂,莫名兴奋起来,推落案上竹卷就要铺开舆图。
“时间……”鲁肃望着他的侧影,听见自己的声音喃喃地说:“你还有多少时间?”
周瑜一愣,慢慢转过头望向鲁肃。他这次并未像鲁肃预料的一样恼怒起来,他的眼神里似乎也有些迷惑,就像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不知道。”良久他说,“但我现在还活着,是不是?”
这个问题比鲁肃自己抛出来的更莫名其妙,于是鲁肃也不准备回答。他起身站起来,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淌出蝉噪的柳幕,忽然想起了自己今天的真正来意。
“公瑾,实话不瞒你,这次无论你的计划如何,我都没办法在吴侯面前声援了,因为他已经把我派去苍梧,我这次来,也是为了向你辞行的。”
周瑜定睛望着他,没有说话。于是鲁肃接着说:“我是要走一段时间的,如果你取蜀的计划通过,很快就要离开江东的话,我恐怕就不能为你饯行了。”
“分明是你先要离开,为什么反过来说不能送别我?”周瑜笑了笑说,“难道你认为一旦离开江东,你我就是永别吗?”
鲁肃没有说话,他忽然觉得自己远没有周瑜想的那样直率。趁自己还未悲从中来,他快步走过来坐到周瑜身边,猛地揽过他的肩膀,狠狠的拍了拍周瑜的背。
“我不管你计划做什么或者去哪里,我只有一句话——一定回来,给我平安回来!”鲁肃说完,推开周瑜,甩开袖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刘备携孙夫人风光地回了荆州,他给东吴上层政治带来的漩涡也渐渐平复。而正当张昭松了一口气时,因刘备而临时回吴的周瑜却出其不意地抛出了越过荆州千里取蜀的提议。此时江夏战火方熄,孙权的目光已投向北方的庐江与九江,张昭不明白周瑜为什么坚持舍近求远,对自己的家乡无动于衷。
厅堂上,周瑜讲完计划,吕范便开口说:“益州距我有万里之遥,更何况沿路情况复杂艰险,我以为此时不如依先前的计划,趁曹操新败集中兵力渡江攻取居巢至皖城一带。”
周瑜回答说:“早年甘兴霸从江夏来时就带来了巴蜀一带的舆图,他是巴人,曾做水贼沿水路劫掠,那一带的人情路况都熟悉得很,我也曾很详细地向他询问过。至于子布说庐江易取而益州难得,则是大缪了。益州刘璋昏聩无能,手下四分五裂,坐视妖人张鲁占去了汉中都无能为力,而庐江为曹操视为江左屏障,新建合肥城以屯重兵,并非那么好拿下的。所以我以为,应先用兵益州。”
张弘沉吟一晌开口:“公瑾所说也不无道理,然而沿路情况如何,你并未亲见,只看舆图不过是纸上谈兵。何况我江东与益州间隔万里,孤军深入,一旦交手,将何以后援?”
“我自然会步步为营,一旦打开西蜀门户,后续视情开拓。”
“即便如此,战线漫长,消耗兵员物力巨大,是我江东难以承受的。”
“所以我才恳请至尊,举江东之力支持我。”
“举江东之力?”秦松不由冷笑,“此时与赤壁前夕不同了,如果举江东之力支援你,而益州又攻陷不了怎么办?!”
“我自出战以来从未败绩!只要给我足够的兵马粮秣,益州志在必得!”周瑜针锋相对说。
“那你考虑没有,如果……”张昭沉思到此时,捻须缓缓开口。
“我同意取蜀!”孙权忽然发声,压下众人的争吵。
张昭顿时哑然,而群僚则一片哗动。
“我同意取蜀,”孙权又大声重复说,“我父兄皆有雄霸天下之志,自我接管幕府以来也一直思图大业,庐江也好益州也罢,总是要打出去的。公瑾的计划固然冒险,但计略周详,我以为不妨一试。”言罢,他不再理会众人的喧哗,起身离座而去,似乎不想再忍受一刻的吵闹。
张昭跟在周瑜身后,最后走出厅堂。
吴郡西风乍起,空气中仍残存夏日的灼热。灿烂的阳光照射下,周瑜的背影似乎融进了金子一样的秋风里。
张昭忍不住叫住了他。周瑜回过头。
“其实我刚才还有个问题没有来得及问,你如何率军从刘备眼前通过?你说过他贪婪而寡信,难道不会无视至尊的威严,对我军横加阻拦吗?”
“他当然会。”周瑜笑说。
张昭愕然,半晌问:“那你仍旧以为这是个好计划?”
“我仍旧这么认为。”周瑜很简练地说,仿佛这是显而易见的不需要任何解释。他说完,看张昭不再发问,便对他点了点头,转身向前走去了。
很快,张昭听说周瑜修改了计划,似乎是出于某种妥协,放弃了一开始所请求的甘宁作自己的副将,改请孙权准许孙瑜协助他一同行动。一个月后,在孙权的支持下,周瑜所力主的行动终于克服重重阻力得以实行开来。
出征在即,事务繁多,周瑜从城外回来时夜已经很深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天色就要变亮,卧房的灯却仍亮着。周瑜推开门,看见小桥坐在窗边,就着橙色的灯光正做针线。她困意深重,正垂着头摇摇晃晃,手中的针忽然刺破了手指,猛然惊醒过来,抬头看见周瑜,忙放下手中的针黹,站起迎了过来。
“天已经很晚了,为什么还不去睡?”换过衣服,周瑜心不在焉地问。
“正为将军赶制冬衣。将军一走不知何时归来,益州冬天湿冷,恐怕冻坏了身体。”小桥边为他整理衣褶边微笑说。
“衣服至尊已经赏赐了不下几百领,足够穿几个冬天,夫人不用这样辛苦为我准备。”
“固然是这样……”小桥垂下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但将军每天在外面辛苦奔走到半夜,我又不能为将军做些什么,只好……”
周瑜忽然想到每夜他都在小桥这样的迎接下回到府邸,却一直没有发现是在特意等他。他握住小桥被刺伤的手说:“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聚少离多,我本想对你多照拂体恤,却一直无暇从军务分身,实在是对不住你。”
小桥连忙摇头:“我从未埋怨过将军!将军一向对我很好,所以我才每天在这里一直等到你回来!”
周瑜闻言微笑抚摸她的头发说:“你不需要坐在这里一直等,我也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会回来吗?”小桥仰头问,莹亮的眼睛里露出担忧的神色。“一定会从益州回来吗?”
“一定会回来。”
“很快就会回来吗?”
“很快就会。”
小桥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说:“将军出征走后,我也会每天都坐在这里等的,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到你回来。”
周瑜有些惊讶,良久说:“你说这样的话,简直像个孩子。”
“说到孩子,”小桥忽然眼睛发亮,很高兴地说:“上次姐姐过来,见女儿白净可爱,说她长得很像将军,又问我可不可以把她许给阿绍。我知道这是句玩笑话,不过将军说过阿绍很好,如果我们两家可以结为秦晋,不也是很好吗?”
周瑜一愣,在小桥亮晶晶的目光凝视下,低声说:“很好……阿绍确实很好,很像他父亲。”
孙权亲自率人到城外来,远远看见周瑜与侍卫勒马立在高处,正凝望着工匠修补船舰。他止住随从,独自驱马行到周瑜身边。
“照这个速度,大约何时可以起程?”
周瑜听到话音回头,刚要下马施礼,却被孙权止住:“这里不是庙堂,不必向我行礼了。”
于是周瑜不再坚持,接过之前的问题说:“顺利的话,再过一旬就可以西行了。”
孙权点了点头,驱马走上前来,向下望去。北固山下,江流阔大,向东南奔涌不息。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江水分明是向东南流的,你却总是顺着它向西走。”孙权说。
“因为西边有土地,而东边却只有海。”周瑜笑答。
“也许海那边有比土地更珍贵的东西,人们总说蓬莱仙岛就在东海深处。”
“那至尊想让我效徐福带童男女去东海探寻仙丹吗?”
这次轮到孙权大笑说:“不,长寿固然好,可我还不想永生永世地活着。”
周瑜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用马鞭指着江边泊着的楼船说:“这是赤壁一役余下的战船,足够我将三千部曲运至江陵,而武器甲胄,江陵的府库里还有曹军留下的可以取用。至于后续战事,我将视情派人与至尊联络。”
“很好。”孙权说。“取蜀的事情议定之后张公又缠了我很久,问刘备如果在公安拦截怎么办,他说你对此胸有成竹,却又故弄玄虚。”
“至尊如何回答他?”
“我不知道,”孙权笑说,“我对张公说我不知道他会怎样,但他向来是能拿出最上等决策的。”
“那至尊认为届时应对刘备挑衅什么是最上等决策?”
“我不知道,”孙权哈哈大笑,“我和我兄长不同,不是个将略之材。我只能告诉你,不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惊讶的。”
周瑜微笑,转过头对孙权说:“至尊,我很感谢你。”
“感谢我一问三不知?”
“不,感谢你让我不再害怕死。”
孙权微微一惊,说:“这回我倒要问一句,为什么?”
“我曾经以为死是孤独而可怕的,我将一个人在浓雾中走向未知,最后淹没进无边无尽的虚无里。”
“那么现在有所不同了?”
“因为你告诉我灵魂就像种子,可以死而复生,也许死去的人可以在来世再次相逢……”
“我不知道!”孙权陡然变色,断然说。紧接着他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重复说:“我不知道,我说过我不懂这些,也不相信。”
“可还是给了我安慰。”周瑜长久望着江流,低声说。
他们在沉默中一并望向山下忙碌操演的军队。人群熙熙攘攘,从高处望去细如蝼蚁,仿佛他们的生命也变得渺小。不远处是京城宽阔的码头,泊满将西去远征的楼船。
“有些事情我们总是没有机会互相说清楚。”孙权忽然开口。“你曾问过我是否还想抚慰你,我确实一直都想从身到心地抚慰你,没想到仅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令你得到安慰,然而我却并不感到开怀。——你不想问为什么?”
周瑜摇了摇头说:“至尊,我何必去问呢?”
孙权大笑了几声说:“没错,你何必再问,你向来是最明白的!——因而也最固执自己的意见。”
“至尊,你也很固执。”周瑜说。
“你厌烦我这样固执吗?”
周瑜慢慢转头望向孙权,良久说:“我十分厌烦。因为你这样总是提醒我想起自己的种种可恨之处,以及我所不能扭转的过去发生的错误。你越靠近我,我越厌烦,越恼怒,越害怕,而我到底在怕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
“你竟然也有不明白的时候。”孙权苦笑说。
“我不明白的时候多得很,尤其是当我还年轻——”周瑜望向远方,眼睛里像蒙上一层江上的雾气。“我那时从身到心总是充满渴望,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直到讨逆出现在我眼前,那么美,那么锋芒毕露,野心勃勃,简直是我会呼吸的梦想……于是我在他的眼睛里迷路了,除了那金黄的目光,再也不能望向其他方向。”
“所以你主动向他献身……”孙权低声说。
“那是我的错吗?!他太美了,没人能抗拒!但当他死后我忽然明白,我一直以来都被迫处于他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迫下,因而他的死对我倒变成了一种解放。”
孙权闻言震惊得呆若木鸡,喃喃说:“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但你难道不是仍旧爱他?”
“我仍旧爱他,到此时此刻仍然是!所以当我发觉这些的时候,好像又一次背叛了自己。我既情不自禁地去爱人,又讨厌被感情摆布,我害怕孤独,又明白自己必须孤独——至尊,你让我如何不怕你这样靠近我呢?”
“你害怕会爱上我么?!”孙权抓住那闪电般泄露出来的秘密,飞快地问。
“我不知道,”周瑜蹙紧眉毛很痛苦地摇头,他的表情那么迷茫,就好像灵魂迷失在很远的地方,“我很想告诉你,可我不明白。”
孙权心中百感翻涌,如同脚下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