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瑜 长河吟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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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瑜 长河吟断-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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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趁夜险涉大江,一路辛苦。”曹操睥睨良久,放下书信说,“这么说,黄盖被周瑜打了,才动了投降我的念头,我倒要谢谢周郎。”
  “江东老将与周瑜矛盾由来已久,非此一日之寒。”使者回答说,“此次意外失火,周瑜借题发挥责难程、黄二公,甚至当众折辱,黄公义愤之下,派我连夜涉江递书,弃暗投明。”
  曹操听了捻须沉思,江东十几年来换过三代主君,手下势力变换消长,在暗中激流涌动也是可想而知的。周瑜本是孙策故旧,在策、权手下任中护军多年,恃宠而骄,必然不把程、黄等人放在眼里。只是大战在即,竟把矛盾激化成这样的程度,实在是他的不聪明。
  “现在周瑜军中动向如何?”
  “当日吴侯聚拢众人商议是战是降,众人多主降,因而此次出战人心浮动,只是慑于军威不敢多言。诸将多有见过招降榜文的,私下颇有议论,谓丞相替天子讨不臣,理应面缚而降,做此顽抗实为不智之举,并无人看好。”
  曹操沉思良久,目光又落在降书上。兵不厌诈,前夜的大火与今日的降书,何以知道不是敌人计算中的圈套?然而使者口中的故事又着实经得起推敲,再何况纵然有所怀疑,也没有招降反而不受降的道理,于情于理,此时只有欣然接纳,再行计议。想到此,曹操笑说:“黄公覆追随孙氏父子数十年,一朝却被周瑜逼走,实在可叹!你可归去回复他,珍重养伤,早日归来,我必重用!”
  使者揖首深深一拜,就后退要离去,曹操却又把他叫住。
  “尚未请教,足下是何人?”
  使者微微一笑说:“无名之辈,现为黄公帐中一幕僚。”
  曹操斜倚着凭几,眯起眼睛望向使者:“且勿归去,留待明日欢饮。”
  次日天明升帐议事,荀攸等对黄盖投降事各持异见,莫衷一是。
  “我军刚投了书,吴寨就起火,偏偏被黄盖撞上,又被周瑜逼得要投降?事出突然,丞相不可不防。”贾诩说。
  曹操不以为然道:“虽有疑点,但尚在情理之中,我发榜文即为招降,此刻却又不能容,岂不留人笑柄!”
  “既然使者尚在,只消多方诘问,自有办法探得实情。”荀攸说。
  “不妥,既然招降,又不与信任,若是黄盖心里因此生嫌隙,岂不是断了今后招降的路?”刘晔说,“何况黄盖一人来降,只要严加防范,又能起什么波澜!”
  曹操颔首道:“我意与子扬同,黄盖投降是真是假无关紧要,我拟借机向江东诸人展示胸襟博大,以瓦解其战意,待来年开战时,彼恐怕就要不攻自破了!”
  “父亲见解高妙,实超众人!”曹丕忙附和道。
  曹操环视众人,众人面面相觑,不再有什么可说。曹操志得意满,宣布入夜即办酒宴鼓乐,以欢迎东吴来使。
  诸人陆续步出大帐。司马懿和曹丕走在一起,悄声问:“公子果然以为丞相的决策没有错?”
  曹丕有些纳闷:“招降不是先生的主意么?怎么先生还有疑虑?”
  “我倒说不上有什么疑虑,只是隐隐觉得不妥。这事太快太巧合了……连在一起像个圈套。”
  “纵然是个圈套,黄盖来了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我水军十万,足以压制他数千部曲,一旦有什么行为不轨,正法了事,何患之有?”
  司马懿皱眉,良久叹息了一声说:“诚如公子所说,是我多虑了。”
  曹丕笑着拍了拍司马懿的背:“我父亲料事如神,如果江东有什么阴谋,定是逃不过他的眼睛的。此次大战我军天时地利兼有人和,万事遂顺,一切只待明春开战便见分晓!此战之后,天下统一不远了!”
  司马懿抬头望着水寨延绵数里的战船,旗斾迎风猎猎招展,一切都像在毫不犹豫地指向胜利。
  曹操的兴致并不因为谋主们的异议而有分毫减少,入夜时分,酒宴随鼓乐而起。
  江水消长起伏,江浪澎湃中落进了丝竹鼓乐的声音。深蓝的夜幕随黄昏的消失而迅速垂下,水寨中央灯火通明,随军乐伎鼓瑟吹笙,宴席上觥筹交错。曹植半月前奔赴江陵看望抱恙的卞夫人,因不用在酒宴上看到他那副得意忘形的癫狂样,曹丕心里也颇感舒畅,他微微探首,看向与曹操正把酒言欢的东吴使者。
  使者身材高大,并不像个南人。五官俊美不失英挺,青衿素服,风度高贵,令人忘俗。但曹丕却觉得他身上少了点什么,以至于显得十分奇怪。
  “君请看,我军气势如何?”曹操指着远处黑压压延绵数里的战船笑问。
  “威风赫赫,有气吞千里之势。”使者心悦诚服说,“吴侯未曾看见这番景象,实在是江东之大不幸。”
  “此话怎讲?”
  “吴侯若见丞相雄兵,定然立即卸甲投降,可不是为江东免除场血光之灾?百姓何辜,却为吴侯野心陪葬!丞相兵临江东之日,望体恤百姓,不相杀戮。人心归顺,则天下统一不远!”
  曹操闻言哈哈大笑,站起来挥手驱散舞姬,大声道:“取我长槊来!”
  音乐声止,众人屏息,看着军士将曹操新制的马槊抬了上来。
  曹操单手抓起槊柄,步伐踉跄地走到宴会中央,仰头望向夜空。曹丕也顺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但见高悬着一轮明月。此时夜空深蓝,万里如洗,夜风的吹拂似乎转了方向,从南岸带来江东的温润气息。四下一片静默,只听得到火把燃烧哔哔剥剥的声响。此情此景令曹丕的心骤然间被夜的宁静与靛蓝所吞没,生出一种无以名旷的味道。
  四下皆静,众人齐望向曹操猩红的大氅。
  忽然几只乌鹊被月光惊醒,呕哑几声,离巢向南飞去。曹丕听见曹操舞起长槊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曹丕透过曹操劲拙的舞姿,正看见使者的眼睛,他的目光也落在曹操身上,亮得让人心里一惊。曹丕猛然发觉,使者身上那种小人物在大场面中的拘谨此时消失得毫无痕迹,他的眼神傲慢尊贵,无异于任何一个世族公孙,但却少了轻浮,明媚英朗,沉稳大气。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脯,天下归心。”
  带醉舞罢,曹操将长槊柱在地上,环顾众人,放声大笑。
  筵席很晚才结束。
  曹操却未尽兴,命人将使者带上前来,握住他的手笑说:“带你见见我军气派。”说罢,拽住使者步上高台。
  微风吹拂下,使者望向江岸一片星光璀璨的军营与战舰,却沉默不语,似乎被军寨的声势所震慑。曹操忽然转过头说:“我看足下风姿不凡,全然不像个低级僚属。”
  “那丞相看在下应官居何位呢?”
  曹操笑而不语,望向使者按在栏杆上细长白皙的手指,良久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若归于我,庶几可任军帅。”
  “丞相如此看重在下,不枉在下冒死投奔!”使者笑说,却没有收回曹操目光中的那只手,任其用目光抚摸。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当年在洛阳的时候我曾认识过一个人,那年他十五岁,但已经和你现在差不多高,很白,而且很漂亮,手指细长。”
  “这位故人如今何在?”使者问。
  “在对岸任吴侯左都督。”
  “哦!”使者显得有点惊诧,“丞相竟然与周都督有旧?”
  “一面之交,谈不上什么交情。”曹操摆摆手说,又转过头来凝视着使者的眼睛,“不过你看起来,着实像他。”
  “丞相觉得我很像周都督么?”使者看起来更惊诧了。
  “如果我说,”曹操瞬间收敛笑意,眯起眼睛,“你就是他呢?!”
  使者愣了一下,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却并不显得恐惧,良久说:“丞相是在拿我开玩笑,如果我是周瑜,今日不啻羊入虎口,丞相扣住我,江东则群龙无首,也就不攻自破了——丞相以为,周瑜是这样轻率的人?”
  曹操盯紧使者的眼睛说:“我二十岁的时候还怀揣手戟行刺过张让,我想,周瑜这样的年轻人也许和我当年一样只知道冒险的趣味和价值,而不知道后果的。”
  使者叹了口气,说:“不管周都督是何种人,我还是要命的。”说着张开双臂,“丞相不妨亲手搜查,看我可带有手戟?”
  曹操哈哈大笑,揽住使者的腰向前继续走着说:“你当然没带武器,不过你的眼睛锐利,恐怕要戳破我战船的风帆了。不要狡辩,口说无凭,你是来窥探军情的也未可知。只可惜你不可能是周瑜,否则我倒真的要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曹操说,“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变节投敌——你有这双眼睛,并不像个软弱动摇的人。”
  “我的确不是个软弱动摇的人。”使者说,“我昔日追随讨逆,立志扫除中原乱象,一向从未改变过。……只是江东现在变了。”
  “因为孙策死了?”
  使者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昔日孙讨逆意气飞扬,欲隐袭许昌,迎天子以敌丞相,彼时江东生机勃勃,放眼天下,并未将自己囿于偏隅,然而现在——现在的江东和我想的并不相同。”
  “如果孙策不死,你也许不会投我?”
  “不会。”使者断然说,“倘若孙策或者,现在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未必是丞相。”
  曹操哈哈大笑,拍着使者的肩背说:“我很久没听过这么有趣的话了,并且是出于降臣之口!不过,”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说,“猘儿,谓难与争锋也!你说的这番话我是承认的。孙策死后荀彧侦得他曾计划以天子做内应隐袭许昌,而我当时在跟袁绍大战根本来不及回救,不用说我听了着实除了一身冷汗,好在他死了,死的恰是时候。这不就是时运命运吗?”曹操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夜色深重,寒雾上来,他裹紧大氅,延台阶向下走去,与使者并肩。“那时候我正在跟袁绍僵持,只要有一丝动摇可能就万劫不复了。不过到此时此刻袁绍也已经死了很久。这都是往事了,我很久没有回想过往事——你是个喜欢回想往事的人吗?”
  “不,我也不是。”使者低头说,似乎在小心屐下的台阶。
  “往事只应该在临死前去回想。活着的时候只能抬头向前看,向前冲,以期有朝一日统一天下!”
  “天下……”使者岁曹操停步,握住栏杆抬头望向夜空中被流风吹得闪烁的星子,“天下何其大!”
  “天下浩大,而时不我与。”曹操说,“孙策倒下的时候正值青春年华,而我已过半百,又将几时死去,化为尘土?人生若朝露,立业苦不早。”
  “丞相怕死吗?”使者忽然抬起头问,灯火下睁大了亮晶晶的双眼。
  “未知生,焉知死,此时说的怕与不怕,又有什么分别?我只知道人都会死,金缕玉衣也兜不住要化为一抔粪土。生何其短,死何其长!不过我说过我不是个喜欢回想的人,我也不喜欢向前一直看向虚无。趁双手有力,正是奋发有为之时!人生壮美,如江浪,如涌波,如滔滔长河,澎湃窾坎,无往不克,最后,奔流至大海……也可谓得其所哉!”
  使者沉默了很久,说:“丞相有此豪情,定能踏平江东,一统天下!”曹操看着他流眄生辉的眼睛,却觉得他说出来的似乎是别样的一句话。
  “定然如此。”曹操傲然说,“君可趁夜归去,早日随黄公覆渡江。”
  使者拱手施礼道:“敢不从命!”
  渔船靠岸,吕蒙看着周瑜从船舱里探身出来,绷紧的心弦才松弛开。
  周瑜跳上岸,吕蒙忙下马,把怀中的披风为他系上。军士牵过坐骑,周瑜翻身上马,就向大营奔去。吕蒙打马跟在他身后。
  “我走的这一天一夜,军中可有什么动静?程公还在发脾气吗?”
  吕蒙不由得偷笑了声说:“程公被都督逮住把柄以后一直都很老实。”
  “甘宁呢?”
  “甘兴霸听说都督抱恙,几次要闯进帐来看你,最后被鲁赞军拦住拉走了,听说又灌了他许多酒。”
  “这两个人没有事,大营里就算太平无事了。”周瑜笑了声说。
  “都督还没问过我。”吕蒙踌躇了一下说。
  “你?”周瑜很惊讶的回过头问,“子明难道有什么事吗?”
  “我很担心你!”吕蒙大声说。他庆幸是夜里,没人看得到他的脸色。
  周瑜愣了一瞬,似乎十分惊讶,紧接着他说:“此行并不危险,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我是去递降书的。并且曹操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此役他胜券在握,连黄公覆投降的真假都不太计较。”
  “那都督这次计谋成功,胜券在握了吗?”
  周瑜摇了摇头,可语气听起来却并不沉重:“没有,胜券在握的永远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一方,我军现在有的只是不肯投降的硬骨头,和一个尚未成功的险计。”
  吕蒙略有失望,沉默了片刻,又问:“曹操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非常之人,有非常之心,有非常之才。”周瑜说。
  “你这么说,是对胜利也没有信心了?”吕蒙说。
  “不,我一直有信心,”周瑜笑说,“但我从来没有把握。把握要十成的根据,但信心只需要才智和勇气。”说完,他正色道,“我一定要挡住他,我一定会挡住他,咬住他,与他逐鹿中原!”
  “而我会追随在你身后。”吕蒙轻声说,“直至接过你手中的刀。”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5 章

  建安十三年,冬。
  曹操布好江陵至襄阳的层层防线,好整以暇只待来年决战,却未料到孙权忽然亲自带兵从濡须口北上巢湖,几日夜间便重兵围了合肥。战报从东部连连传来,张昭进攻九江当涂,扬州一带顷刻间摇摇欲坠。孙权显然想趁曹操用兵赤壁而开辟一条北上后方的路,一旦将北方诸郡策反,曹操就面临首尾受敌的窘境,他没有太多犹疑的时间,急派张喜带五千骑兵奔袭至合肥解围。
  十一月十三日。
  冬至已过,六管灰动,一阳方升,天气晴暖得有些反常,如果不是风中隐约的一丝肃杀,简直让人觉得春天已经提前来了。这一天,北岸终于收到了与黄盖约定好的信号,夜半时分即带船渡江。在孙权袭扰合肥的事实面前,这似乎不再是件大事,曹操接到报告,便吩咐届时开启营门迎接而已。
  “父亲总夸赞子建简朴,不爱锦衣轻裘,却不知道他唯在一样上,从不吝惜钱财和力气。”曹丕换上骑装,与司马懿并肩向马厩走,边笑对他说,“子建自幼酷爱名马,尤其以白色毛片为甚。喏,先生看那边!”
  司马懿顺着曹丕指的方向望去,马厩中一匹纯白的骏马,神情轩昂,在群马之间仿佛熠熠闪着光。
  “这是子建从青州新觅的爱物,名叫雪骐,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超光逾影,弃尘绝泥。我只纳闷他这次怎么没骑去江陵。”曹丕走进马厩,轻抚着白马的鬃毛。
  “从乌林到江陵的陆路,只有沿江一条华容道可走。”司马懿答道,“因紧靠着江边,即便在冬季也泥泞难行,且崎岖险狭,公子恐怕是出于爱惜,舍不得以此马跋涉。”
  曹丕命人从栏上解下,边说道:“若说他爱惜,却也奇怪,临走他又莫名其妙将此马托付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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