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奉孝,当倾尽毕生所学,助曹公扫灭诸侯,统一华夏,重现我大汉清平河山!”郭嘉昂起头大声说,忽然又一阵剧咳。他抓住荀彧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但天地不仁,人命微贱,不由你我。我的病根已经很深了,或早或晚终有一死。我活一天,与你为同志,与曹公为智囊,一旦我死了……一旦我死了,你替我活着,好好活着,活到看见天下统一的那天……”
荀彧定睛注视着他的眼睛,良久一笑,甩开他的手说:“给我好好活着,别废话。”
但他知道荀彧一定并不觉得可笑。
因为死一点都不可笑。
风吹开马车的挡帘,他看见塞外的夕阳与归鸦,听见四周围兵革摩擦碰撞的细碎声响,与天地万籁汇成一道洪流。他躺着,仿佛漂浮其上,被不可抗拒地带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夜幕垂下时郭嘉又看见了天边那两颗灿烂的星。他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十月,孙权征黄祖。
讨江夏这三个字是写在孙家兄弟骨头上的。即使没有周瑜左一遍右一遍地上书催促和鲁肃甘宁的筹划鼓动,孙权也忘不掉黄祖。建安十一年周瑜率兵彻底剿灭了麻保二屯,讨江夏终于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这一天。
孙权筹措了三万兵马,命周瑜、甘宁为先锋,自己亲帅吕蒙、凌统等,浩浩荡荡又踏上了西进的路。
从宫亭到江夏不远,走的是当年跟随孙策西行的旧路。接到孙权的军令后,周瑜整饬讨麻保后所剩的五千人及大小战船直扑夏口。对甘宁来说这也是条旧路,此时再来,可谓知己知彼,不论周瑜还是他,都存着必然拿下江夏的心。
黄祖在建安十一年的时候就有些忌惮在鄱阳湖一带大动兵戈的周瑜,暗派了邓龙走水路偷袭兵寨,结果不仅没有捞到便宜,还被周瑜亲自带人追击,悉数掉了脑袋。最后邓龙的首级被寄到江夏,黄祖又惊又气,再也不敢再打孙吴西部门户的主意。如今周瑜率军从鄱阳湖口逆流而上,望着江面大大小小压境而来的战船,黄祖不仅想起了邓龙那颗狰狞的脑袋,还想起了建安五年孙策周瑜一起跳上沙羡把他们父子追的走投无路的情形。但他相信自己不会死在这儿,孙坚,孙策,个个都比孙权神勇,却没能把他怎么样,这次一定也不过是一阵滚雷,过去就完了。黄祖定了定神,边向身后的刘表求援,边和周瑜的先锋军硬抗起来。
江面火箭如雨,浓烟夹着水汽滚滚而起,周瑜站在大船上望向沔口。
黄祖虽然衰朽不堪,但江夏兵多粮多,地形水势复杂,就算做困兽犹斗,要拿下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此行他们要的就是不惜一切冲破沔口,等孙权的大军赶来,一齐逆流直上沙羡。想到沙羡,周瑜下意识地把手伸到眼前,火辣辣的就像上面还有孙策抽打的鞭痕。……建安五年,少年气象如虎,直可鲸吞万里,孙策的野心和孙策的不甘,此时此刻他站在楼船高处,全都想了起来。
甘宁从艨艟上跳过来,攀着绳索上到周瑜的楼船。
“都督!”他摘了兜鍪,顺势抹了把脸上的灰,大步冲过来,“你叫我?!”
“我们还有多少船?”
“小船不经烧,已经毁了十之六七!大船除了这艘雷霆,就只剩了长风!”
周瑜注视着浓烟里的激战,忽然说:“全调过来,从正面冲过去,冲垮他们!”
甘宁拱手领命,戴上兜鍪转身就走,周瑜回过头补说:“你去长风上,从后面跟紧我。”
甘宁一趔趄,回身急说:“都督!冲锋陷阵有末将!”
他看见周瑜似乎有一瞬间对他露出微笑,随即又恢复凛然,厉声说:“不得违令!速去!”
水战最无章法,因为水流与风速瞬息万变,不变的只是向前冲的方向。
周瑜的军队在下游,逆流,逆风,要靠近黄祖事倍而功半。甘宁脱了重铠换上浸了油的皮甲,跳上斗舰,抢在周瑜的大船之前冲到了黄祖的船阵中,大吼一声带勇士跳上敌船贴身肉搏。冲破沔口,在污血与浓烟中,甘宁只剩了这个念头。
孙吴的兵将冲击得勇猛,但战势并没有扭转多少,激战中很快折损了大半,江浪泛着血沫,把成百上千的尸体冲向下游。情势实在太凶险,此番沔口冲不过去,白白损兵折将不用说,势头就给黄祖全夺去了。
船越来越少,人越来越少,现在能靠的只有讨江夏的决心和狠劲。
周瑜拉满弓,屏息对准黄祖船头的大旗,雕翎离手,大纛应声而落。他眯起眼睛看到对方船上的骚乱,又回头遥望下游。浮云蔽日,江面空旷,孙权的援军还迟迟未来。
周瑜拔出刀跳上斗舰。
甘宁冷不防被长槊狠劲一捅,从高处摔进水里。水面拍打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断了,完全使不出力气浮游,甘宁心下一慌,连喝了几口水。正往下沉,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硬拽出了水面。
甘宁死命攀着那根胳膊爬上斗舰,连咳带吐,呕得天昏地暗,气息奄奄地一抬头,差点跳了起来。周瑜赤幘皮甲,一只胳膊尽湿,看他抬头,笑说:“校尉,这次算你命大。”
“这里太危险,冲锋有我,都督回大船坐镇即可!”
周瑜站起来,神色凝重说:“兴霸,你四处看看,我们已经快没人了。”
砍杀声比刚才已经小得多,烟雾也开始消散。
甘宁透过流进眼里的血,看见四周围的船上已经不剩什么活人。孙吴死得多,黄祖的人死的也不少,各种形状尸体和残肢被江水卷着,打在战船的艏板上。
“再坚持片刻……”甘宁咬着牙说,“一定能冲破沔口!”
周瑜望着黄祖的楼船,下令径直划过去。飞箭如雨,密匝匝向他们飞过来。
周瑜弹了一声长刀的钢刃,回头对甘宁说:“兴霸,跟我并肩奋战。”
甘宁擦了把脸上的血走过来,背靠周瑜说:“舍命陪你!”
斗舰在江风和箭雨中疾行。船头的牙旗上下翻飞,飒飒作响。周瑜望着远方,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你未竟的路,我替你走完。”他抬头,对着苍茫的长空说。
☆、第 72 章
【【【【这章神雷!神雷!慎点!!!】】】】
沔口被拼死冲破后,大军前行再无遮障,孙权率主力逆流而上,直达沙羡,大破黄祖。
“……共斩敌首二万余领,得子女人口六千余、金银……”
孙权听完禀报,未说什么,停了片刻环顾众人,问道:“前部大都督周瑜何在?”
“周都督率部追缴黄祖父子,径往陆口。”董袭回说。
孙权盯住舆图沉思,沙羡西南陆口至洪湖一带,丘陵横生,云遮雾罩,百里间水道交错,不熟悉地形的人贸然挺进极易迷路。建安五年孙策欲南下擒黄祖即因此被众人极力劝阻回去,周瑜明知道危险仍孤军深入,只能说他的决心竟更胜过当年的孙策。
“吕蒙,董袭!”孙权拿出军令,正要遣他们带兵与周瑜后援,门外忽然报说吴郡送来急信。
使者身着衰衣踉跄而入,垂泪跪倒在堂中。孙权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就好像一件极珍贵的东西在他转身的瞬间沉进了古井里,永远失去,再不复得。
建安十二年,冬,吴太夫人病逝。
池沼上水气升腾,雾瘴弥漫,不辨东西。周瑜在当地渔人的指引下一路向西南潜行,寻找苇丛中的蛛丝马迹。几天来天色晦暗,这天傍晚却忽然起了风,大风顷刻间吹散了雾霾,漫天云霞仿佛刚刚喷薄而出,铺天盖地涌进视野。
周瑜站在船头,甘宁驾船从后赶来,一步跨了过来。
“北是乌林,南是赤壁。”甘宁走近来说,“乌林向西,延华容道可至江陵。如果黄祖……”
“黄祖还走不了那么远。”周瑜断然说。他回头向南望去,夕阳与云霞映在赤壁山岩上,红得就好像着了火。其实岂止赤壁,几百里池沼都映着火烧云,如聚火盆。
“沔口一战,都督伤得深吗?”甘宁忽然问。
“皮肉伤而已。”周瑜望着前方说。
甘宁再想说什么,忽然看见苇丛一动,原来是斥候从前方折了回来,“三里开外处发现被砍伐出的水道,似是通过大船!”
周瑜和甘宁对视一眼,大笑说:“追!”
轻舟疾行,甘宁忽然听到从后传来隐约的号声,渐行渐近,他侧耳倾听,疑惑说:“这是……至尊要召我们回去?”
“你听错了,加快行进!”周瑜头也没有回,拔出刀立在船头,衣摆被风撩起,上下翻飞。
“都督!”疾行了半里,吕蒙带人从后追上。
“至尊派子明给我做援军吗?”周瑜回头问。
“都督,至尊有令,速回沙羡,即刻整顿东归吴郡!”
成功在即却不由分说要召回,这军令下的毫无道理。周瑜想了想说:“校尉可回复至尊,黄祖就在前方不远,待我枭其首级再追上大军,也不会太迟。”
“都督,”吕蒙说,“吴太夫人,刚刚辞世了。”
周瑜这才注意到吕蒙轻甲下的衰衣。
他最后向西南望了望,松开了刀柄。
吴郡。
夜深了,帷帐后女眷的哭声也低了下来。
烛火滴蜡,蟠蟠凝结在灯托上。火盆早已经不旺了,炭火明明灭灭,积起一层灰白。初冬的寒气从堂外渗进来,带着湿凉沁入人的肌肤。
众人散去后,灵堂中只剩了孙权和周瑜两个人。
孙权的眼睛木然滑过棺椁上的凤纹盖饰,又望向下首一言不发垂眼跪坐着的周瑜。他和孙权一样服了斩衰,白麻的丧衣穿在他身上十分妥帖,就好像他生来就适合去服丧。
这时候的安静显得凄凉,而沉默就更令人压抑。孙权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以至于磨得胸口很疼。夜风不息地涌进来,如翻涌的回忆搅动着人的心胸。
四更天,这时候一定下霜了。孙权想。
但还是说点什么好。
“母亲病的太久了,我便习惯了她这样天天躺在病榻上,并没想到竟不能和她见最后一面。”孙权自言自语说,“她临终前说,一生波折却终于富贵,并没有什么遗憾,只有两件事放心不下,托子布转告我,一定要枭除祖首,保安江东,即是报父亲的仇,保全兄长的基业。”
“这不只是为至尊父兄,更是为至尊考量。”周瑜回说。
“确实如此。”孙权惨淡地笑了笑,“父亲喜欢大哥,可母亲一向是最偏爱我的。”现在唯一偏爱他的人从世上消失,再也不复现了。周瑜丧母很早,孙权不知道他懂不懂这种感情,他想继续说下去,但又不知道可说什么,话卡在喉咙,梗得发痛。
孙权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留下周瑜,他明知道早已经与他渐行渐远。尤其在那一夜狂乱的□□之后,纷涌在心里的只有欲念渴望与愤恨,再难提什么手足之情。之后周瑜仓惶离开吴郡远赴丹阳,两年的时间使一切趋于平息,却又化作无形的隔阂,越铗吴钩都无法刺破。
周瑜这时却没有看他,甚至不像是在想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他的侧影挺直,腰背的线条优美,就像寒风中的一道冰柱,微蹙眉头,盯着眼前的一方地面。两年的外事生涯为他平添了沧桑,双颊瘦削而鼻梁的高直,隽秀中更融进了几分硬朗。脸色有些苍白,眼下一片淡青,但眼睛仍旧那么亮,就像坠进了寒星。
纤长如修竹,优美如白鹤,白皙高洁就像九天上的明月。……但是无情无义,无情无义!
孙权盯着周瑜,无意识中攥紧了拳头,指甲刺进肉里,疼的钻心。……怎么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帘幕忽然动了动,从里面掀开,婢女从后面走出来,捧着一个漆盒向孙权跪下说:“方才桥夫人吩咐,太夫人临终前交代一定要把这个给周将军。”
孙权松开拳头,挥手示意她交付周瑜,周瑜接过打开,忽然愣了一晌,手指微颤地取了出来。里面是一双丝履,吴夫人每年在他生辰前都会亲制一双,与对策权翊匡兄弟无异。这双履上的针脚已经有些不稳,绣纹也有些歪,是吴夫人在病重时节一针一针缝制的。
周瑜放下履,抬头望向孙权,他眼睛挣得很大,眼周与鼻尖已经微红。
东风吹过,雪原总有一天会化开。孙权心中也一颤,回望着他说:“公瑾!公瑾!我们再也没有母亲了!”
周瑜眼里的光微颤着闪动,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闭上,良久,眼中一星点的光忽然熄灭,垂下头低声说:“还望至尊,节哀。”
刚涌上孙权眼眶的热意瞬间冷了下去。吴夫人如此竭尽心力都打动不了他铁石心肠,他心里连手足之情都不存,无情无义!无情无义!
风吹进帷幔帘幕之间,如一声深长的太息。
孙权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如此对你,你难道就不视她为母亲?”
周瑜看孙权忽然站起来,惊讶说:“我确实一直视太夫人为母亲……”
“你既视她为母亲,一定还记得她说的话,她当年让你和讨逆相友,是让你去上讨逆的床?她让你做我的兄长,难道是让你脱光了自荐枕席?!等到她死了,你毫无愧疚之心哀悼之意,你就是这样把她当母亲的?!”
“我……”周瑜脸色瞬间一红,要站起来分辩,却被孙权按住肩头,孙权慢慢低下身子,与他眼光平齐,几乎碰上鼻尖。
“你还要辩解什么?我派密探遍访了讨逆的近侍,让他们一一录下你们当日的情状,淫语浪态不堪入目,难道你还不肯承认?即便你不承认,那天晚上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还记得,要我说给你听吗?”
周瑜的脸色红过又转青白,挣开孙权:“我不想听,我该走了……”他想要离开,却被孙权一把揪起衣襟。
“你这就要走?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些年的感受?你为什么这么不顾廉耻,无情无义?你为什么不怕我?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肯把我当做讨逆?你……”
周瑜一拳打到孙权腹上,在他吃痛松手间转身就走,却被孙权扯住衣摆拽倒,两人就地滚到一起厮打起来。
“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不是讨逆!我也恨你!我恨你对我这样无情无耻!”孙权心中那团纠缠不清的感情中,恨是唯一清晰地浮现出来的。他的拳头雨点一样砸在周瑜身上,渐渐他只是蜷缩着防御,再不还手。
直到手臂脱力,孙权才吐了嘴里的血沫倒坐到一旁。喘息良久,转头一瞥却看见周瑜的下腹渗出了血,深红地洇开在白色的丧衣上。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周瑜没回答,只是痛苦地躺在地上喘息,血不停地从他捂紧伤口的手指中涌出来。
孙权伸手覆上周瑜的手指,却被他劈手甩开。
“别碰我!”
“为什么我不能碰你?!”孙权探过身子压在周瑜身上扳过他的脸说:“你对我大哥张开腿,让他吻你摸你让他进去,为什么我就不行?我哪里不如他?我干得你不够爽快么?你那天晚上爽快的都哭出来了!像对讨逆一样对我,我也和讨逆一样给你高官爵禄,和他一样,宠信你,厚待你……”
“我的爵禄是拿军功换来的!”周瑜挥拳打在孙权脸上吼道。
“一路以妇人侍主公,你跟我提什么军功?被主公干就是你最大的军功!”孙权带着满脸的血放声狂笑,“明天我当着诸公之面,念念你当年在床上跟讨逆说过那些情话可好?普天之下,谁还会相信你的爵禄是军功换来的?让人人都知道你是个男宠!是佞臣!”孙权被心中滚滚涌出的恶意激得发疯,狠狠地抽了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