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瑜 长河吟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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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瑜 长河吟断-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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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来看广陵的动静?天堑隔断南北,曹军过不来。——我听说兴平二年你夜渡大江,到历阳援助孙策,走的可是当利口?那可真不容易,虽说比这儿窄,也有三十多里,浪高水急,你当时就不害怕?建安三年你从居巢带兵投奔江东,走的又是哪段?四月雨水大,亏你挑的好时候,真是风雨无阻!他们都说我甘宁是个脾气拧,我看咱们差不多,都认准了不回头。”
  甘宁拉拉杂杂说了半晌,周瑜却没有搭腔。于是他也闭上了嘴,没多久,又憋不住开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刚才说的那句,天堑隔断南北。”
  “这话有错?”甘宁莫名其妙。
  “没错。不过江水隔断的不止是曹军,还有我们自己北上中原的路。”
  “哦!”甘宁一拍脑袋,“不过我记得建安五年孙讨逆想从下游北上直袭许昌,真是亏他想得出来,不过现在……”
  “不要再提讨逆。”周瑜打断他说。
  “为什么?”
  “因为讨逆已经死了,阴袭许的计划也死了,多说无益,现在去中原,我要找其他的路。”
  “我还以为你是忌惮吴侯不敢提他。”甘宁松了口气,“我就说你没那么胆小怕事。”他说话时就望着周瑜一动不动的侧脸。周瑜的鼻梁特别的高且直,让他的脸从侧面看去有种难以描摹的英挺与精巧,美得入骨。周瑜这时并未凝视江水,他抬头望向北岸,仿佛想穿透江上浓厚的雾霭。但即使他的目光这样明亮,想看到广陵城也是不可能的,更遑论中原的纷争与战火。
  “兴霸。”他终于开口,倒令甘宁一惊,“你为什么要到江东来?”
  “当然是想来找个有出息的主公,也好有出头之日!”
  “讨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主公?”
  甘宁更加惊讶,因为周瑜的眼睛里似乎真有一丝疑问,他认识孙权这么久,却问甘宁孙权是个什么样的主公。
  “反正我觉得他不会像刘表刘焉一样躲着苟且偷生,这几年他可没少去打黄祖,有远见。”甘宁说完,随即想到讨江夏背后大约也有周瑜施加的影响,“而且他年轻,他身上有锐气,刘表他们身上没有。”
  “锐气,”周瑜略歪了头沉吟,停了很久说,“吴侯的确有勇气和锐气,足以作个好主公。即使要有所牺牲,但我宁愿他是只猛虎,而我要给他添上双翼,一起冲过这条天堑。”
  甘宁听完这句话,更不懂他了。但周瑜眼中的那一丝疑问却已消失不见,又和往常一样明亮而坚硬。
  建安九年,冬,十一月。传有黄龙现于浙水之滨。
  “卦象如何?!”孙权盯着虞翻,几乎按捺不住口气里的期待。
  “飞龙在天,大人造也。东南有帝王之征兆。”虞翻低头考察良久,开口说。
  孙权不禁大喜,站起来激动地踱步,正要开口说什么,想了想却又停住,望向虞翻,笑说:“仲翔从会稽千里迢迢而来,甚是劳苦。在吴郡多留几日,孤大有封赏!”
  虞翻收起龟甲,抬头说:“翻不需要什么封赏,只求为将军尽心竭力。”说完他很浅的一笑,自言自语般说:“昔日讨逆用我为勇士,为谋士,今日将军却只用我为相士。”
  此话一出,孙权立时变色,冷笑说:“仲翔精于卜筮,孤不过是人尽其才。讨逆怎么用你那是讨逆的事,现在我江东人才济济,并不缺少勇士和谋士。不过孤会好好思量,一定给仲翔找个合适的位置。”
  虞翻不可能听不懂这种威胁,但却毫无怯意。他凝视着孙权,一动不动。虞翻曾经俊美脱俗,但这几年明显衰老了,脸庞清瘦枯干,鬓边也参差露出白发。只有那双眼睛,仍旧很大,微微突出,带着一种神经质凝视一切。
  孙权正与虞翻僵持,门外报说鲁肃求见,便放过虞翻回馆舍,心里却颇为扫兴,盛意难平下,不由向鲁肃抱怨起来。
  鲁肃听了不禁大笑,回说:“虞仲翔说话一向有些呆气,人却是忠心无二的,主公不要和他认真!”说完,又想起了什么,笑说:“不过,东南有帝王之兆的说法,我不是第一次听说,不瞒主公,当年周公瑾就是用这个把我留在江东的。”
  “哦?”孙权整理着下摆坐下,漫不经心嗤笑说:“他竟然随口编得出这种话,可见为了我兄长,他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鲁肃忙摇头:“当时讨逆已殁,他指的是主公你。”
  孙权的手指正掠过蔽膝,金线刺绣的花纹在这天气里微感冰凉,又有些刺手。半晌,他才把目光从黼黻的纹路移到鲁肃的脸上,“真的?他真的是在说我?”
  鲁肃倒有些讶异,说:“这还有假?公瑾可是打心眼儿认准了主公要成就大业的。”
  孙权盯着鲁肃的脸,却再也没听见他又说了些什么。
  吴郡已经从深秋入冬,天黑得早。孙权回到内府,已经掌灯了。
  他通身疲惫,下意识走向步夫人房间。走近,却从一派孩童吵闹之声听到了哭声。
  门开着,鲁班、鲁育和周循在灯下,针线摆在一旁,步氏却没在屋里。
  “不要打小妹,”周循护住鲁育,正对鲁班说,“你要布老虎,我的给你,是我母亲做的,很好看!”
  “她弄坏了我的东西,我就要打她!”大虎不依不饶,伸手就去扯周循的胳膊,小虎哭声更大,死死抱住周循,把脸埋在他怀里,大虎的拳头就一下下凿在周循的背上。大虎年纪大,手上有力,周循眼里很快就泛出泪光,却没有把小虎松开。“别打她,她比你小呢!”周循迎着大虎的拳头,很耐心地说。
  步夫人这时听到吵闹声,忙带婢女从内室冲出来,分开了吵闹的孩子。
  孙权站在廊下,望着房中一幕,无数往事从黑夜里向他涌来。
  “他很像……很像他父亲。”孙权对着秋风自语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7 章

  八
  程普一向很留意周瑜,听到孙权带走周循的消息,同黄盖、韩当等聚在一起颇议论了些天,但孙权此举意义为何,究竟是出于恩信亲爱,还是完全相反,对周瑜已经不再信任,却没有人说得清楚。然而他看周瑜神色举止如常,处置事务照旧,似乎这对他并不是什么象征荣辱的大事,更不值得满城风雨,只好把各种猜想都原封咽进肚子里。归根结底来说,周瑜和孙权的关系不同寻常,实在没有他人胡乱猜想的余地。
  建安九年冬,因传有黄龙现身,士人们趁机进了几篇文章极力称颂吴侯的伟业,孙权顺水推舟下,授意众人改称他为至尊。
  步氏将新绣制的荷囊为孙权系在衣带上,又退后一步打量,随口问道:“至尊上次说想送循儿回家去,怎么现在又不提了,难道是已经忘记了?”
  “并不是我忘记了。”孙权苦笑了一下,转过身去逗弄窗前的文鸟,“我对公瑾说了这件事,他反而回说循儿在这里很好,让他继续留下。”孙权背对着步氏,不想被她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因为最细微的变化都能暴露很多东西。
  几天前孙权在议事后将周瑜单独留下,胡扯闲谈一番后故作轻松地提及要送周循回家。周瑜当时做了一个令孙权很难忘的表情——他微微一愣,时间短的令人难以察觉,随即扬起眉毛,很奇特地一笑。那笑容完全没有他平日的温雅明亮,既刻薄又带着讽刺,□□孙权心里就像根刺,而他的眼睛也变得那么冷和硬,将孙权的一切感情和探察都挡在了外面——他说:“如果他留下,吴侯就不怀疑我的忠心,那么他留下很好,不必回家了。”
  孙权那时听见有扇门向他关上了,永远关上了,从此再也不会露出一丝光和亮。
  “周将军向来气度恢弘,看来并未曲解至尊接循儿读书的好意。他手握重兵,又把长子放在吴侯府上,足见忠心赤诚,至尊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孙权半晌才开口,发现嗓子很涩。
  “至尊很满意。”
  ……但是孙仲谋很惆怅,很惆怅,因为他刚刚明白自己想要的不只是忠心。
  他想着这些发愣,没有发觉文鸟正在啄他的手指。
  步氏看孙权闷闷不悦,走近来轻轻挽住他的手臂笑说:“循儿不走,我是最高兴的。循儿小小年纪就俊雅温柔,将来一定人物出众,我心里着实爱他!说句玩笑话,我有时候真想把鲁班这丫头嫁给他呢,两人一柔一刚,至尊说是不是很合适?”
  孙权看着步氏的笑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吴县,风雪如晦。
  天还不算太晚,天色却已经暗下来了,城门口已经升起了灯光,风雪中远望如豆。一队骑兵飞驰着冲向城门,马蹄扬起道上的雪,不期却有人正在道边踽踽独行,被突然驰近的军队惊得跌倒在地。
  那人挣扎着正要站起来,忽然扬头看见周瑜,登时愣了,坐在泥水里大笑拱手说:“建威,别来无恙!”
  周瑜勒住马,低头看去,很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虞翻。
  除了孙策暴毙前两人在豫章擦身而过,就只有孙权统事之处的紧急状态下在富春的一面之交。之后周瑜忙于军政,虞翻则依旧驻守会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所以说是故人十分勉强,但由于那次搭档,似乎也比常人关系略有些不同,至少周瑜这么认为。
  虞翻换下被泥水脏污的衣服,披着周瑜的貂裘,蜷在火盆前一动不动。半晌他才缓过来,抬头看见周瑜一双亮亮的眼睛望着他,便笑说:“我老了,近几年来开始变得怕冷。”又打量着周瑜说,“建威却没怎么变。”
  “讨逆故去后,很少再听到有人管我叫建威。”周瑜说着,命侍从给虞翻上茶。
  虞翻并没有接过,仍是直直地看着周瑜的脸,良久没来由地说:“可你还是变了。你的眼神很奇怪,又冷又热,好像玄冰下烧着一团火。建安五年的时候你的眼睛清亮得一眼可以见底,而且看着讨逆的时候很温柔,好像无风的湖水。”
  周瑜眯起眼睛看虞翻,“为什么这样留意我?!”
  “因为那时候讨逆的目光总是落在你身上,不管你低着头,或在远处背对他,或者和旁人谈话时……都落在你身上,我只是跟着他顺便看看。”
  周瑜听了一愣。虞翻觉得他眼睛里的冰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化开了,潋滟的水光破冰而来,映出湖面上一个隐约的倒影,来不及清晰就被狂风吹散,变成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往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先生还是谈谈以后的打算吧。”他冷淡地说。
  “以后的打算……”虞翻蜷缩着盯着炭盆,“我并没有什么打算,无非是忙时听吴侯的差,闲时写我的文章,然后随着时间一天天变老。建威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打算?不管如何打算,唯一确定的是你也会慢慢变老,当然能够变老还是幸运的,比如讨逆就……”
  “不要再提讨逆。”周瑜低声说。小厅里炭火很旺窗户却不透风,他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
  虞翻却兴致盎然地接着说:“我忽然想起讨逆明府和建威同龄,如果他还活着,不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有时候我甚至想,讨逆那样以容貌自傲,也许死在盛年反倒是好事,永远年轻韶秀,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衰老。”
  周瑜忽然觉得呼吸更加艰难,他揪住自己的衣襟。虞翻看见那只手,眼中仿佛闪过一道光,他猛地向前探过身,紧紧抓过周瑜的手,举在灯下。
  “他说你的手很白,手指细长,指肚圆润,指甲透明光润,你弹琴的时候左手指尖有茧,右手指甲留长,看起来有点像女人的手,却有力得多。……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周瑜震惊之下完全忘了把手抽回来,虞翻却继续抚摸他的手腕和小臂,然后一路向上,轻轻捏住他的下巴。
  “他还说过你的鼻梁很高,你的嘴唇柔软,你的眼睛明亮,你的眉毛却总爱皱起来。他有次喝醉了说你的腰又细又柔韧,大腿雪白,小腿纤长,你的……”周瑜甩开他的手,跳起来拔出刀大吼:“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虞翻迎着他的目光,脸上带些很浅淡的微笑,周瑜没有发现那微笑下面有些东西遮掩不住,一丝丝地不断漏出来,就好像房顶的茅草挡不住连绵的春雨。
  虞翻站起来,按住刀刃,附到周瑜耳边说:“其实他并没有提起过名字,所以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是你。”
  “这是甘宁献上的江夏详图。”孙权用麈尾一指。
  吕蒙走近舆图仔细看。正午的阳光照在上面,添上一层金黄,但仍看得出牛皮已经很旧了,颜色沉暗,上面还有些虫咬水渍的痕迹,不少地方墨色都已经褪去了,又被人重新描出来,用小字在旁边注上地名,甚而添了些河流和山峦的勾画。字迹眼熟,他忽然想起这正是周瑜的笔迹,建安五年他随孙策远征到沙羡,竟然已经暗中留意了地形。
  “我最近又想了很多,公瑾说的没错,上游一定要尽早攥进手里,否则后患无穷。可问题是我们现在只有两万人,江东虽然富饶,这点却着实不利,人口太少,兵员募不起来。所以我现在只是发愁,兵从何来。”
  “兵从山越里来!”吕蒙忽然转身说,看孙权眼睛一亮,走过去坐下说:“至尊还记得陆逊吗?我曾经与他搭档过,他对山越查户整顿,将其中的精壮招募为部曲,其他则用于屯田,只用了三个月就给自己筹了两千人,至尊看这可是个良方?”
  “确实是良方,陆逊有此才干,也着实是个良将。”孙权用火拨子轻叩着火盆的边缘说,“可惜他是个吴郡人,我不放心吴郡人。……会稽人比吴郡人更让人不放心。”
  吕蒙心想他指的大约是虞翻了。虞翻狂傲耿直,以宿儒自傲,与渡江而来的淮泗将领从无交往,所以吕蒙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于是只好装作听不懂孙权这句牢骚。
  “我真糊涂,竟然派人去盯着公瑾,却放过这些吴会的小人在我眼下兴风作浪,真不知道讨逆当年是怎么容忍他们的。”孙权信手拨动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哔剥的轻响。“人都说讨逆擅长服人更擅长用人,我倒觉得他不该重用这些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讨逆当年的确非常倚重虞翻,也许此人有什么过人之处。”吕蒙随口答说。
  孙权想了想忽然笑了,自顾自摇了摇头说:“你知道吗,我当年曾经以为讨逆重用虞翻是因为他看起来有点像公瑾。那时候公瑾去了丹阳,又被袁术带回庐江,我们都怕他再也不回来了,我大哥那时候可是整天暴跳如雷,你大概还记得。结果拿下会稽,他转眼就跟虞翻打得火热。我第一次见虞翻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公瑾忽然回来了,那时候虞翻还年轻,他们轮廓看起来实在很像,连举止都有点像,就是世家高门的那种公子哥儿的派头,热里总带着点冷,我大哥偏就是跟这样的投缘。”
  他正说着,正巧门外报说从山阴送来调查虞翻的报告。密使进来看了吕蒙一眼,有些尴尬地说:“机要秘闻,至尊请屏退旁人。”
  吕蒙忙起身,孙权却笑着按下他的肩膀:“子明是我的心腹,我的事情是什么都不瞒他的。”于是他只好坐下来。
  吕蒙很快就明白了使者神色尴尬的原因。看着孙权转为青灰的脸色,他简直如坐针毡。
  使者声音不大,刚好是三个人能听清楚的音量,而这声音一旦消失,反而让人心里蓦地一惊。沉默和寂静沉重地砸了下来,扫空方才晴暖轻松的空气。
  “我都知道了,下去吧。”孙权说。
  吕蒙尴尬极了,偷眼看着孙权。孙权歪坐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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