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围攻皖城黄巾的孙文台?!”周瑜顿感震惊,他虽然琢磨过孙策的来历,但并没有猜到孙策的父亲竟然如此赫赫有名。
“正是!我爹,很了不起吧!”孙策激动地瞪着他说。周瑜连忙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一拍手说:“给父亲送别那天,他碰巧跟我提过,说他跟孙文台打过照面,还给他们送过粮草!他说,孙文台人不错,他俩挺投缘的!”
这回换孙策傻眼了,懊悔的直拍脑袋:“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说了!你爹早送我去皖城了!”
周瑜幸灾乐祸地说:“谁让你滑头?”
“哼!”孙策瞪了他一眼,爬起来就想跑,一回头,却看见周瑜的一双大眼睛,深潭一样,好像凝着亘古的寂寥。他顿时想起了之前的承诺,颓然坐下,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不跑了?”周瑜问。
孙策哼了一声说:“困了!”扭头躺倒,晒着太阳开始睡觉。周瑜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看了会儿见没动静,也开始犯困。脚下的大宅好像也睡着了,发出轻柔的琐碎的鼾声,催他入眠……
孙策一觉醒来,天都黑了,屋顶上很凉,周瑜也躺在他旁边,不知什么时候跟他一起睡着了。孙策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发现周瑜死死地拽着他的衣服下摆,一时哭笑不得。他正要晃醒周瑜,却忽然改了主意,背起来他轻盈地顺着来路,跑跑跳跳回到先前读书的院落。婢女们正在到处找他们,看见孙策背着小主人猫一样从角落里钻出来,才松了口气。
后来孙策并没有再提过去找孙坚,只是每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周瑜看到他,想起周晖送给他的那只小野狼,虽然喂给它最嫩的肉片,可仍然彻夜哀嚎,没几天就死了,让周瑜伤心了好久。他看着孙策,觉得自己太过自私,好像是把他当做一只有趣的动物圈养着,却从来没有体谅过孙策想念家人的心情。
“哎,你是不是生我的气,嫌我不放你走?”晚上睡觉时,周瑜捅了捅闷闷不乐的孙策,小心地说。
“没有,我就是吃多了,懒得动。”孙策懒洋洋地说,“看来,我不适合过你这种日子,真难受,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周瑜笑说:“一咬牙也就过来了。”说着钻进被子挨孙策躺下,睡不着,就又捅了捅孙策问:“你说你还有弟弟?”
“是啊,我有俩弟弟呢!翊还太小,正吃奶呢,平时我都带着权玩。权乍一看跟你似的,文绉绉,慢条斯理儿的,经常跟不上我前进的步伐,后来我就不爱带他玩了,他也天天窝家里读书写字,都不嫌烦——所以我娘更疼他,说他念书多,以后有出息,说我跟我爹似的,天生就是个让人不省心的料。”
“你娘说的极是。”周瑜点头。
“呸。”孙策伸手在周瑜身上掐了一把,接着说:“我就不明白天天屋里呆着有什么劲,天地广阔任遨游,等到我长大了,我就满天下跑着玩,才不在一处闷着呢。”
“天下啊……天下何其大……”周瑜枕着手臂,看向上方一片漆黑的虚空。
“大了才好玩!”孙策一骨碌坐起来,看着周瑜说,“我早看出来了,你表面上乖的要命,其实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料。你说,你跟着我混的时候高兴不高兴?”
周瑜一时无言,他之前并没想过这个问题,孙策一问,他才恍然发现,其实跟着孙策到处乱跑,偷鸡摸狗上房揭瓦,才让他真正投射了热情,感受到自己充沛的生命力,这是读书生涯里从来没有过的。醒悟到这一点令他自己很震惊。
“你别装了,你其实也多想出去玩呢,你可不像权,权一点都不喜欢跟我到处乱跑,有时候带他干点啥,一扭头就告我娘了。你就不一样!我觉得,”孙策把脸贴过来说,“咱俩,跟咱俩爹似的,那话怎么说来着,投缘!”
周瑜喃喃自语说:“投缘……”
“你说,你以后想不想跟我一样,满天下去闯荡?”
“我……”
“想不想啊倒是?”
周瑜定了定主意,霍地坐起来,说:“我想!你要保证带着我,去哪儿都带着我!”
“好啊!乐不得呢!”孙策喜笑颜开,周瑜却很执拗地一本正经地跪坐着说:“你发誓。”孙策一愣,看他那么认真,就也从被窝里钻出来,对着他规规矩矩地跪坐下,说:“我孙策,指天发誓,以后去闯天下,一定带着周瑜!去哪儿都带着,绝对不撇下他一个人!若有违誓言,让我不得好死!”
周瑜也对孙策郑重地说:“我周瑜,指天发誓,永远追随孙策,绝无二心,孙策去哪儿,赴汤蹈火我都跟着,若有违誓言,天打雷劈!”
他俩在黑暗里互相跪坐着,一动也不想动,仿佛冥冥中,天地神灵倾听了他们的誓言,用一把无形的纽带,扣在了两人身上。
月光从窗户照进床帏,他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通透的眼神,是只属于少年人的清亮。
中平二年,天下大乱。在庐江舒城的小小一隅里,周瑜顺着孙策的目光,看见了聚而又散的烽烟,看见了漫天的旌旗与成群的奔马,看见了携手并肩,纵横天下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 章
夏历四月。
又是一年插秧的时节。这一年,固然称得上人祸迭出,但老天作为弥补,也多给了人间一些风调雨顺。之前连下了几场春雨,河水涨了上来,稻田也蓄够了足以插秧的水位。
这天周家提前用过早饭,太阳刚出来便准备车马、弓箭、人食、马料,满院子熙熙攘攘的忙作一团。这是因为作为周家临时族主的周晖,例行每年出门督视农事,偏他最爱游猎,倒把督农放在其次,带上众多子弟,兼呼朋唤友,打算趁江淮平静大肆游猎一番。
周瑜和孙策盼这日子好久了。之前雨水连绵,两人都在屋里闷得够呛,周晖便许诺雨住之后也带他们出门放风,所以俩人掰着日子数,天天盼着雨停。这天,他们也换上猎装,欢喜雀跃地站在周家庞大的队伍里。
周晖是周忠长子,有二十七八岁。孙策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欢,这个公子浑身是野外的气息,走起来像风,说话像打雷,笑起来像雨住云开,飒爽又快活。他刚亲自检查了一遍弓箭与刀剑的准备情况,呵斥下人把蛀坏的断箭都清走,正要去看备马,一回头看见周瑜和孙策在他屁股后面跟着,不禁笑了。
“堂兄!今年,我能骑马出去吗?!阿桥带我练过半年呢!”周瑜匆匆对他行了礼,忙不迭问。
周晖笑说:“你刚满十岁,长的倒是都够高的,不过骑马还早了点,乖乖坐车吧!”
孙策急了,说:“娘儿们才坐车呢!爷们儿得骑马,大哥你懂!”
周晖正要板起脸来训他们,忽然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去年二弟那匹白练秋生了一对儿小马,一红一白,长得不高不矮的,一直没舍得用,都忘一边儿了,正好给你俩骑!”说着,命下人牵来。
两匹马牵来,孙策和周瑜才知道什么叫喜出望外。这两匹比一般的马要矮小一些,温驯乖巧,又机敏矫健,他们以前在马厩看了就很喜欢,常偷跑过去喂它们豆饼。
“大哥!弓箭呢!”孙策看周晖要走,忙叫道。
周晖回头弹了他一个脑崩儿说:“别得寸进尺了,你们俩乖乖的跟我们屁股后面,别乱跑!”说完大步走了。
初夏的田野,太阳照的一切都闪闪发亮,草丛里的露水沾湿人的衣服,虫鸣与鸟啼随处可闻。农人们早已聚集在田地里,卷起裤腿埋头插秧,男女老幼,边干活边唱着悠长而清越的民歌,此起彼伏,远近应和,像一层层波浪轻轻地拍击着空气。
农人们看见周晖的队伍行来,纷纷涌过去行礼,周晖下马扶起为首的长者,慰劳鼓舞了几句,又命随从多赐酒食,农人们千恩万谢才散去。
周瑜迎着阳光,眯起眼睛看田里忙碌的景象,对孙策说:“你看那边,那几个孩子还不如咱们大呢。”孙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爱怜的抚摸着小马赤红的鬃毛。
沿着田地巡视了半个时辰不到,周晖便迫不及待地令众人奔东南方向的树林而去。夏天的斑鸠和山雎正是交配的时候,一打一个准,运气好了,说不定还有鹿和野猪。子弟们个个摩拳擦掌,握紧手里的弓箭。
孙策动作有点生疏地策马到周瑜身边,轻声说:“咱们超过他们,往前面去!”
周瑜惊讶的说:“堂兄说……”
“傻子!让他们在前面都抓光了,咱们能打着什么?咱们去深点的地方,说不定能逮着大的呢!”
“赤手空拳逮吗?”
孙策狡黠一笑,从腰里费劲掏出一把绳索,说:“随我来!”周瑜看他胸有成竹,没多想就跟上他,绕过众人向密林深处走去。
周晖今天兴致很高,运气也不错,刚指挥众人散布在溪流附近,便发现了野鹿的踪迹,看脚印似乎不止一只,像是带着小鹿的母鹿,一行人溯游而上,围追堵截,忙活了快两个时辰,终于抓住了猎物。周晖看着手里肥硕的母鹿,正想招呼孩子们过来看,忽然发觉已经有一阵儿没见到周瑜和孙策了,心里不禁一凉,忙命人去找他俩,找了一圈,却根本没有踪迹。
山谷的凉风吹来,一身汗的周晖打了个哆嗦。忽然听见四周围悉悉索索地声音正在靠近,警觉地回头一看,惊讶万分。
越往密林里走越不好走,地势也复杂起来,树木又高又密,简直看不到天空。周瑜他们只好下马,牵着马前行。
“孙策,我忽然想起个词儿来形容你。”
“英明神武?”
“有勇无谋。你倒说说,用把破绳子能抓住什么,还要抓大家伙,什么大家伙那么乖,往绳里钻了让我们牵回去?”
“我呸!不信我还跟着我来!”
“我不跟着你,以你的做派,不也会偷偷跑来?”
孙策笑着扭头看周瑜说:“知我者,瑜姬也。别瞧不起你家霸王,一会儿给你瞧好儿!”
周瑜正要反唇相讥,忽然,哗啦啦地响起一阵山风扫落叶的声音,但是并没有风能吹透这座密林,他俩紧张的对视一眼,牵马快步离开这一小片儿林中空地,躲在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古木后,探头向前看去。
什么也没有。
孙策若有所思,对周瑜说:“你把马栓住,在这儿等着我,先别出来!”
“那你呢?!”
“用到绳子的时候到了!”孙策说完就窜了出去,周瑜想一把拽住他却没来得及。
孙策机敏地在林间窜来窜去,用一把长绳捆在林木膝盖高的地方,周瑜拴好马,也跑过去帮他的忙。
孙策一惊,抬头瞪着他说:“叫你别来!”
“凭什么听你的?”
孙策理直气壮地说:“凭你是我的瑜姬啊!算了,帮我把绳子拉到那棵树上拴起来,打个死扣!”
周瑜照办,却不明白孙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好结拍了拍手回头说:“好了!接下来干嘛?”
孙策却见了鬼一样,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嘴大大张着,动了几下,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一股带腥味的风吹上周瑜的脖颈。他回头一看,一直吊睛斑斓猛虎居高临下,踩在山涧的乱石上,正死死盯着他们。
孙策扑上来把周瑜拉开,从怀里拔出来偷偷带上的匕首,左右看了一下,砍下一根细木棍,解下熟牛皮做的腰带迅速的把匕首捆到木棍上。
“你,你拿着!”孙策塞进周瑜手里,还没等周瑜反应过来就跑了出去。
“不怕死的过来,孙爷爷给你点教训!”孙策冲老虎大喊大叫,边从袖子里掏出石子,噼里啪啦地向老虎投去。
老虎冷冷地盯着他们,金黄的眼睛里仿佛燃着一团凝固的火。忽然,它悠长的啸叫了一声,如同劲风吹过密林。而它的动作,比风还要迅疾,瞬间就跳了过来。孙策却比它更机敏,连滚带跳,骂骂咧咧地在这片空地上绕圈。周瑜捏着把汗,却拿不准主意该什么时候冲过去。
周瑜正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却听见老虎的声音从威严到恼怒,从恼怒到挣扎,探头看去,原来细而柔韧的绳索像网一样把老虎的绕住了,令它一时无法挣脱。孙策扯着绳子往树上栓,咆哮着说:“快,刺他的胸口!”
老虎正挣扎着人立起来,周瑜瞅准时机冲出去,借着冲刺的力气把匕首狠狠地刺向老虎的胸口。
老虎发出一声愤怒的呼号,一掌把他拍开,更发了疯一般挣脱绳子的束缚,孙策没来得及在树上捆住,被一下拖倒在地。
它的眼睛已经不再是金黄的火焰,而是血红,啸叫一声便扑向倒在地上的孙策。孙策抬头,抓住他胸口的标枪,狠命一搅。老虎痛苦的嚎叫了一声,用尽力气用利爪拍向孙策的胸口。
周瑜抹掉嘴角的血迹,脑袋刚撞在树上还嗡嗡的,一看孙策被老虎压着,挣扎起来就冲过去。
孙策大吼:“别过来!!!!”周瑜红着眼睛说:“凭什么听你的!”
他一个箭步窜上老虎的后背,抓紧绳索,死死勒住老虎的脖子,孙策趁机拔出匕首,又狠狠地捅向老虎,只捅的一片烂,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一身。
周瑜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直到老虎一动不动了,他才僵着身子从它背上滑了下来,坐在地上浑身都发颤。孙策从虎尸下费力地钻出来,踉跄坐到他身边。两个人对视一眼,只顾着喘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在心跳慢慢平静的时候,忽然,四周又想起悉悉索索的声音,这不只是一只动物,而是成群,惊扰地密林一片鸟喧闹着腾空飞起。
孙策抓住周瑜的手,带着血,温热而滑腻,挣扎着起来就向栓马的地方走去。
两人觉得前两个月的书斋生活简直是为了今天的韬光养晦,一个危险接着一个危险,把攒了两个月的精力都要用光了。他们拼命鞭策着小马,慌不择路,抱着一丝希望能够遇到周晖的人马。
周瑜的白马被树藤绊倒,摔断了腿,倒在地上悲鸣。孙策拉住他说:“上来,一起跑!”周瑜摇头说:“不行,它经不住我们两个!”孙策跳下来说:“那你骑上,找你哥去!”“我怎么能撇下你!”“傻子!快上马走啊!”
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忽然从树林里冲过来一队人马,团团将他们围住。如此突然,两个人都吓呆了,互相紧紧地抓住手。
“臭小子!跑这儿来了!”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雷一样劈下来,周瑜还没看清楚,孙坚就骑着一匹巨大的黑色公马,从队伍里冲了出来,跳下马拎起来孙策扒了他裤子抬手就打一气呵成。
“呃……孙……世伯,别打他了……”孙策嗷嗷直叫,扯开嗓子哭嚎,周瑜正嗫嚅着想替他求情,却看见孙策偷偷冲他挤眉弄眼的偷笑,再仔细一看,孙坚抬手重下手轻,啪啪的打了半晌,孙策屁股都没怎么红。
打够了,孙坚才把他松开,又拽过身边仔细地端详着他满是血污的小脸,忽然嗷一嗓子开始哭,把孙策使劲儿往怀里揉,猛拍着他的后背咆哮道:“臭小子!吓死我和你娘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周晖的人马也赶来了,正看到这父子相逢的一幕,跟周瑜一样哭笑不得。
原来,之前周瑜偷偷请家人以周异的名义,给孙坚递了封信,孙坚正得了吴夫人的消息,说孙策跑丢了,一个多月没人影了,急的五内俱焚,看到周家的信,顿感绝处逢生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