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令人期待与欣喜,与周循出生时别无二致,但又不可避免地掺进了一丝苦闷。
自从发觉孙权不再召他一起商讨大事之后,周瑜就很识趣地闭门不出。孙权虽然温和善感,但却没有孙策那样的器量,一旦恼怒起来就不会轻易释怀。但这件事情说到底也不能怪孙权,鲁肃说的没错,他现在实在太急躁了,换成五年前的自己,是不可能在那种时候说这那些话的。
他之所以口无遮拦,也许是因为在他眼里孙权一直都是个幼弟而已,并不会因为称呼而改变,但他却忽略了孙权已身为吴侯这件事的意义。或者说,他其实并没有认真想过孙策死亡的真正意义,孙策带走的不只是青春与爱情,也许还有他整个人生的方向。长安,洛阳,荆益,辽东……孙策的死,也许正在带走一切。意识到这一点令周瑜忽然周身凉彻。他呆坐在血腥味尚未散尽的卧室,看着灯火晃动着映在小桥的睡容上。
“你心里只有讨逆!”孙权的咆哮声犹在耳,激起周瑜内心无数难以言喻的况味。
半夜小桥才醒过来,虚弱地转过身,伸手去轻轻抚摸侍女怀抱中婴儿皱巴巴的粉色脸颊。
“将军,他叫什么名字?”
“胤,周胤。”周瑜轻轻握住她的手。
……予乃胤保,大相东土。但如果我走不了那么远,就让他像我那样,接着走下去。
“这个名字很好听。”小桥露出一个很憔悴的微笑,闭上眼睛,又昏睡了过去。
马蹄踏碎草丛上的流萤的光。
夜露深重,星辰暗淡,一片漆黑。周瑜单骑纵马出了城门。
孙策的墓离吴郡并不算特别远。而且这条路他在黑夜里走过无数次,即使没有灯火也并不妨碍。
周瑜驾轻就熟地驱马上了高岗,眺望对面的巨大的陵墓下的隐约的灯光。
“我今天睡不着,所以又来看你。我知道今年我来的太少,不过叔弼到了你身边,你也不会觉得很寂寞吧。”他跳下马,解下琴囊和酒壶,席地坐下。
风中有种吴郡特有的草木的馨香,被夜露打湿,更加浓郁。虫鸣声流响在耳边,反而显出夜的安静。
他拔出酒塞喝了一口,又洒了一些在地上。
“仲谋诛灭了凶手的余党,你告诉叔弼,他可以瞑目了。”周瑜望着灯火说。火光是金黄的,在饱含水气的流风里,忽明忽灭。周瑜对着火光愣了片刻,接着说:“春天我信誓旦旦对你说今年一定能拿下江夏,亲手替你报破虏的仇,结果……结果全被我弄砸了。我一直以为仲谋会对我言听计从,可我忘了仲谋不是你。”
周瑜顿了顿,又说:“仲谋说,我心里只有你。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没错,我心里只有你。不管你活着,死了,变成灰,化成烟,我心里都只有你。”
“你活着的时候我总觉得你不肯重用我,你死了之后我才明白这是为什么。功业虽然诱人,但又如此沉重,你把它扛起来,我才能只需要躲在你背后就能得到一切。……可现在你死了,轮到我为你做一切事情,为你报仇,为你开拓疆域,为你冲进许昌,冲进洛阳、长安,最后打到身毒,大秦……这一切实在是,既有趣,又寂寞。所以我常觉得劳生有限,必须只争朝夕,但现在我忽然明白,阻碍我的也许不是时间,不是高山和深水,甚至不是刘表和曹操,阻碍我的东西无形无质,即使我用刀去劈砍也没有用。……鲁子敬说得对,可能我根本不应该挣扎,只要耐心去等。”周瑜苦笑了一下,“每次来我都是在对你发牢骚。”
他仰头,又喝下一口酒。
微风徐来。温柔抚弄着他鬓边的乱发。
他闭起眼睛,轻轻地摩挲着鎏金的刀鞘。触感光滑而结实,如同恋人正值青春的裸体。
“我上次跟你提过我在写一首曲子,你还记得吗?最近我闲居无事,终于写完了。”周瑜忽然打起精神说,“你从前总是坐不住不肯听我弹完一曲,现在可再也跑不了了。”他把焦尾琴从囊中取出,放在腿上。
琴声随着夜风,如汤汤的水流漫过黑夜,从微弱,到澎湃,席卷吴郡的一切草木,鲜花,果实,身着丝绸的男男女女,冲破一切阻碍和挽留,一泻而下直入东海。巨大的水声忽然消失,沉入海底化为平静的暗流,只余一缕微邈的游丝,寻找着那颗遗失在往日的金黄的沙子。
一曲终了,他侧耳听着松涛与虫鸣。白衣被风吹起,飒飒作响。
“你问我这曲子叫什么名字?……长河……它叫长河。”
马蹄声远去后吕蒙才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他明白了孙权密使他跟踪周瑜的一切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果然很狗血。
☆、第 65 章
五子连珠,刺破空气根根钉在箭靶上。
周瑜眯起眼睛望去,又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拉满雕弓。他屏息凝神瞄准百步开外的准星,似乎没听到从营门口传来的喧哗声。
甘宁带了十几个人,不等通报就要硬闯进来,在呵斥和劝阻声中纵马冲进大门,正勒马环顾寻找周瑜的身影,忽然耳边嗖的一声,他刚来得及躲开,又是一支白翎长箭射来刺透了他的发冠,其力量之大,竟让甘宁一个没坐稳就从马上跌了下来。
甘宁摔得四脚朝天头晕目眩,还没来及爬起来,四面一阵刀兵,十几人瞬间被押下了马。
周瑜一脚踩在甘宁胸口上,拿刀指着他说:“为什么擅闯我的军营?”
“我要是不闯进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甘宁躺在地上,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出乎意料的是周瑜立刻接受了这个理由,微微一笑收起了刀。
“你就这么想见我?”
“我到江东来就是为了见你!”见他要走,甘宁赶紧从地上跳起来,来不及拍身上的土,忙追上大步走向马厩的周瑜,“再说,你举荐了我,我到现在还没有登门致谢,这不成个事体!”
周瑜闻言一笑,转头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讲究人。”
“我对你当然要讲究!”
周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甘宁忽然觉得脸皮有些烫。
“我不用你做什么,你只要效忠吴侯就行了。”周瑜说着翻身上了马,一打马就向营门驰去。甘宁忙拽过旁边一匹,跳上去全力跟上周瑜。
“你为什么不肯见我?”甘宁追上他问。
“你是从江夏来的,我不想让吴侯以为我背着他有什么动作。”
“吴侯不是一向很信任你吗?”
周瑜沉吟了半晌说:“但主公的心思是揣摩不透的,我也不想去揣摩,小心一些总没错。”
“想不到你竟然这么胆小怕事!”甘宁忽然觉得十分失望,遮掩不住写了满脸。
周瑜看着他失笑,却没再说什么。
随人跟了上来,他们一行向远处渐行渐远了,在深碧而开始泛黄的山色中,唯余周瑜醒目的白衣。
甘宁驻马望着,心里怅然若有所失。他这时候忽然有点羡慕吕蒙的心思细密,如果是吕蒙,也许能听出更多的弦外之音,抓住这颗滑不留手的珠子。周瑜的笑容里隐有讽刺,他的从容中有深深的焦躁和不安,他看起来一刻都停不下来,为什么却能把自己在府里关上大半个月呢?那他简直像个囚犯一样可怜了。但他显然并不让人可怜,他还是那么貌美骄傲,全吴会也不会再有第二个。
甘宁停在那里,满心的思绪被山风吹得一团乱。
孙权浑身大汗,被吕蒙一个用力抵翻在地。吕蒙扑上来压在他身上,死死挣扎不开。
鼓声响了。五声过后,吕蒙跳起来,低头拱手说:“末将又赢了!”
孙权坐在地上,胸口仍在起伏,喘着气笑说:“子明,每次角力你都这么不留情面!”说着伸手让吕蒙把他拉了起来。
“末将觉得,如果手下留情才是冒犯主公。”
孙权边张开双臂任下人解下汗浸湿的衣服,边笑说:“还是你最了解我。晚上留下,再叫敬舆他们来,歌舞助兴,好好喝一场!”
吕蒙心中忽然一闪念,紧说:“也请中护军来么?”看到孙权脸色忽然变了,他立刻装出笑容补道:“谁都知道什么乐曲歌舞的,全吴郡他最在行,酒量也出了名的大,既然有宴饮,怎么能漏了他!”
孙权锁紧眉毛沉默不语,吕蒙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踌躇片刻,硬着头皮接着说:“主公,周瑜是你的肱骨之臣,无故疏远他,一旦众人猜疑起来,人心就会生乱。更何况……更何况他对孙氏确实是一片忠心,念在当年将兵赴丧,主公也不该因为这些小事跟他心存芥蒂。”
“可他眼里只有,只有……”孙权捏紧拳头,低声说。
吕蒙更觉无奈,其实要说周瑜也并没有做什么,只不过是稳准狠地戳到了孙权的痛处。孙权从生下来就活在孙策的影子里,孙策死了,这阴影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浓重,因为没有人能跟死人较劲。孙策一往无前,孙策战无不胜,孙策广得人心……这都像业火一样灼烧着他的继任者,日日夜夜,累月经年。周瑜既已身为孙权的亲信,却和其他人一样对他多有苛责毫无体谅,甚至夜里跑到孙策墓前去抱怨,着实深深伤害了他。
吕蒙不知道说什么,便又叹了口气。
孙权却忽然松开拳头,浮起微笑说:“不过子明你说得有道理。是我器量太狭小了。”
孙权的忽然驾临似乎让周瑜颇感意外。他从书房匆匆走出来,头上戴了一幅葛巾,麻衣如雪,让孙权恍然想起当年在舒城一起读书的时候。这样一想,最后一丝尴尬也不存在了,他上前拉住周瑜的手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周瑜也笑说:“末将在闭门思过。”
孙权随周瑜进了书房坐下,随手翻看几案上的书卷,原来周瑜正在看《六韬》,间隔处还有他用小字做的注。六韬旁边,似乎是一卷琴谱,竹册很新,墨迹也是发亮的。孙权不习音律,看了看便推到一旁。忽然看见竹册下现出几片红叶,他捻起来,对着阳光,艳红可爱。
“早上阿循跑来玩了半日,大约是他放在那里的。”周瑜说。
孙权点点头,顺嘴接过话题说:“前几日我见过阿循,那眉目举止,活脱又一个你!好生栽培,日后定能成大器。说起来,不如送到我府上,和绍儿、登儿、大虎他们一起读书,如何?”
“阿循年纪还很小。”周瑜断然拒绝。
“登儿这个年纪已经会背诵诗三百了,我请了会稽的宿儒来教他们,阿循一起过来不是很好?——而且我听说你们夫妻对孩子太过纵容,他到现在还天天跟着母亲寝处,这是我江东未来之英才,怎么能如此溺爱放纵?”
孙权本来是无意中提起这个话题,但看到周瑜不悦,好像猛兽闻到了血腥味,浑身都兴奋起来,下意识死死咬住不肯松口。
周瑜眉间阴云聚起,孙权以为他马上要发怒,意外的是他忽然驯顺地低下头说:“将军,阿循太小了,还离不开他的母亲。我从来不曾请求过将军什么,但是这件事,请将军保全我们夫妻……”
孙权作势猛地扔掉红叶,佯怒道:“我是一片苦心,你这样说,倒像是我要夺走你的孩子!同在吴县,往来不过百步,每逢晦日便送他回家共享天伦,何况在我那里,和登儿大虎一同教养,难道会让他受了什么委屈?!”
周瑜瞪大眼睛看着孙权,怒气充盈简直要喷薄而出,有一瞬间孙权觉得周瑜马上就要抽出身上的佩刀了。他却说不出的快意,对激怒他简直乐不可支,他想看看他的反抗到底有多强烈,他对他的忠心到底有多言不由衷,他想看……
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周循站在门口,捧了一大捧红叶,好像把整个吴郡的秋色抱了满怀。孙权再次感叹他和周瑜实在是很像,那么白,那么漂亮。
而满室的剑拔弩张忽然就这么消解于无形了。
“父亲,你说喜欢,我就去捡了很多!你喜欢吗?”周循仰脸看周瑜,周瑜未来得及答话,孙权便说说:“我也很喜欢,阿循可不可以也送给我?”周循看着孙权有些害羞,不过还是走了过去,孙权便把他抱起来放在膝上,笑说:“循儿喜欢吴侯吗?”周循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瑜,踌躇着点了点头,孙权又指着案上的书卷说:“循儿喜欢读书吗?”
周循立刻笑说:“父亲喜欢,我也喜欢!”
小桥为周循收拾衣物,玩具,选派侍女叮嘱乳母,从大早一直忙乱到深夜,甚至顾不上安抚哭闹了一晚上的周胤。周瑜走进来看着这一切,忽然怒火中烧,打断小桥的絮语说:“不去了!明天我不让他去吴侯那里!”
乳母和婢女都吓得噤声屏息,小桥用眼风悄悄把众人遣走,小心地走过来说:“将军,明天吴侯就派人来接他,我们已经答应了,又怎么能反悔呢?吴侯一向视将军如骨肉,也常常赐给阿循刀剑衣服,一定也会很疼爱他,何况还有姐姐和阿绍在里面照应,将军请放宽心!”
周瑜转过头看着她,良久说:“我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侮辱,也从来没有这样对你内疚过。”他抚摸着小桥的头发,发觉虽然自己一向也把小桥视作一个孩子,此时此刻却好像比她更软弱,“你为什么不埋怨我呢?”
小桥似乎吃惊于他的痛苦,忙说:“我不会埋怨将军的!我虽然很舍不得阿循,但吴侯也是一片好意,阿循年纪虽然太小了些,不过……不过这也是好事,对不对?”她满眼都是迷茫,好像完全被弄懵了。
“好事……”看着小桥明澈的双眼,周瑜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说:“阿循睡下了么?带我再去看看他吧。”
“主公为什么要这样做?!”孙权说完,吕蒙震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孙权冷笑说:“我只是想让他知道,现在是谁可以对他生杀予夺。”
吕蒙仍旧无法置信,瞪大眼睛看着孙权:“将军,他帮你力拒质子,你却夺走他的孩子……”
“那又怎么样?!”孙权摔了酒杯咆哮,“我是吴侯!我是他的主公!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将军,”吕蒙苦涩地说,“将军向来仁厚爱人,为什么忽然要跟中护军过不去?将军难道不是本来要和他和解才去的,却反而……”
“这是好事,没什么不好的。”孙权冷笑着打断他,举起羽觞心满意足地饮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6 章
青草味、泥土味,和着湿气一起猛然钻进甘宁的每个感官。
他仰面躺在草里,抱住周瑜踏在他胸口的脚说:“每次见你你都要踩我吗?”
周瑜这次并未收回刀,冷冷地看着他问:“为什么跟着我?”
“为了帮你把其他人甩掉。”甘宁伸手一指后面的树丛。
“我倒希望他们跟得紧点儿。”周瑜冷笑,把脚从甘宁手里抽出来,收起刀牵过坐骑,继续在深草中跋涉。
“那你也不介意我跟着你,对吧?”甘宁站起来牵过马追上他,小心问。周瑜头也没回,当然也没有答话。
滔滔的水声传来,眼前豁然开朗。甘宁以为周瑜突然出走是要去见什么人,却没想到他的目的地仅仅是江边。
这是与广陵隔江相望的水段,是江水即将入海的喇叭口,宽足有四十余里,波浪滔天,海潮澎湃。
周瑜立在江边的巨石上,江浪打来,击碎成水沫,溅湿了他的下摆。
“你来看广陵的动静?天堑隔断南北,曹军过不来。——我听说兴平二年你夜渡大江,到历阳援助孙策,走的可是当利口?那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