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病容的人摇头道:“不是。”
酒保的脸色更苍白:“阁下是秦大官人的……亲戚?”
满脸病容的人又摇头道:“他没有这种穷亲戚。”
酒保的神态又变了。
这一次他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非亲非故、请问阁下凭那一点要秦大官人替你付酒帐?”
满脸病容的人慢慢的喝了一大口酒,道:“我是来杀他的。”
虽然这人满脸病容,虽然他一点凶恶的样子也没有,但酒保的气焰忽然就像是遇上了一桶冰水般,刹那间被淋熄得一干二净。
秦大官人是什么人,他虽然不大清楚,但他早已听人说过,这个外表看来是个员外巨富的中年人,其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
整天跟随在他左右,手中老是提着一根铁棒的人,实在是个杀人如麻的第一流杀手。
这个酒保也曾练过几年武功。
但他的武功,只配去打孩子的屁股,根本就无法与这些江湖高手的任何一根指头相比。所以,他忽然就像猴子碰见虎似的,霍声躲得老远,足足半天不敢露脸。
雪城一品香不能算是太烈的酒。
但无论是谁一口气喝完这种酒,而又能保持着相当的清醒,那么他的酒量已足以令人为之侧目。
这个满脸病容的人喝完十斤雪城一品香之后、没有醉。
他不但没有醉,而且脸色反而好了一点。
他的眸子很明亮,很清醒。
他并非存心到此地买醉,也并非故意来自寻死路,他的的确确是为了杀人而来的。
他的腰间有刀。
这把刀并不好看。
不好看就是难看,这是一把很难看的刀。
刃柄锈迹斑斑,刀鞘更是残旧得有如乞丐背上的包袱。
他能杀人吗?
这把刀是什么刀?
观雪庭中,锦袍人瞧着方杀。
气氛是沉实的,有如一道千斤巨闸压在这厅院之内。
锦袍人突然道:“刚才我的说话,你都已明白?”
方杀道:“我明白”。
锦袍人道:“你现在还有多少分把握,可以击败对手?”
方杀连想都不想就回答:“七分。”
他没有因主人的一番说话而改变自己的看法。
他仍然还有七分的把握,可以击败对手。
锦袍人的目光闪动,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好!”
方杀毕竟还是方杀。
他的意志坚强,绝不会受别人的说话而动摇。
但是这一点,就已值得锦袍人说出一个“好”字。
方杀的确有七分握。
而且,他并没有轻视对手,更没有“未胜先骄”的毛病。
“未胜先骄”这种毛病可不小,这四个字是足以击倒世同上任何一个坚强的强人。
方杀出去了。
当他离开了观雪庭的时候,锦袍人又再回到案前坐下,目光凝注在那份宗卷之上。
他突然喃喃道:“齐清流若留不住郎如铁,方杀就有险……”
说到这里,他喝了一口茶。
茶很浓,但已冰冷如雪。
今天的天气甚冷。
冷得要命。
温暖的天气,要等到何日才再降临人间呢?
常言有道:“酒乃穿肠毒药!”
但此刻看来,酒非但不是毒药,而且还变成了治病的良方。
满脸病容的人又再喝第二坛酒。
这一坛酒也足足装满十斤,他也和先前一样,轻轻松松的就把它全部灌进肠胃里。
喝了二十斤酒之后,他整个人变了。
他的目光本来毫不明亮,呆滞而深沉,他的脸色苍白,几乎完全没有血色。
但现在。他的目光比刀还更锋利,他的脸色也变得红红润润,简直就是红光满面。
他的背不再佝偻,他的手也更稳定。
他已变成了另一个人?连咳嗽声也已停止。
当他喝第二坛酒的时候,方杀已站在他的面前不足十尺。
“好酒量。”方杀盯着他的脸。
“酒能医病,尤其是风湿。”
“你患的是风湿?”
“不是风湿,但却比风湿更风湿。”
方杀的目光更冷:“何谓‘比风湿更风湿’?这种词句我不懂。”
“你不必懂。”
“也许的确不必懂。”方杀缓缓道:“我只需知道两件事便已足够。”
“请说。”
方杀道:“第一件事,就是昔年大战点苍山的霍十三刀,正站在我的对面。”
“第二件事呢?”
方杀沉默了半晌,才一字宇韵说道:“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除此之外,已别无选择?”
“有!”方杀冷冷说道:“除非你把自己的双手都砍了下来,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可以”那人淡淡道:“但霍某也有一个条件,除非你先把自己阉掉。”
这两人就像是两根针。
两根针都同样尖锐,同样要命。
现在针锋已相对,原本暖烘烘的雪梅楼忽然冷了。
冷得要命。
这个骑骡而来,喝了二十斤雪城一晶香的人,竟然就是霍十三刀。
一日之内,连杀点芒派道士一百三十九人的霍十三刀!
(三)
霍十三刀并没有十三把刀,他只有一把。
从他十三岁开始练刀,一直到现在,他都只有一把刀,而且都是那一把。
这把刀已陪伴了他大半生。
他是刀客。
无论你认为他是个冷血狂徒也好,疯子也好,他是个刀客。
一个痴于刀的刀客,本来就是无情的人。
霍十三刀的师父没有看错人。
他是一个练刀好材料。
但他的师父在九泉之下,又是否知道霍十三刀曾在十三年前血洗点苍山呢?
如果他的师父知道,又会怎样?
如果“锈迹”就是兵器年老的象征,那么霍十三刀的刀确已老了。
刀在鞘内,刀柄已锈迹斑斑。
刀出鞘后,刀锋上的锈迹也和刀柄的情况不遑多让。
霍十三刀已亮刀。刀锋没有灿烂夺目的光华,只有锈迹。
方杀的眼色没有变,他的眼珠子仿佛已变成了两出死气沉沉的石球。
他忽然道:“这把刀不好。”
霍十三刀道:“有什么不好?”
方杀道:“这把刀已垂死。”
霍十三刀冷笑。
“这把刀已垂死。”这句说话就像“比风湿更风湿”同样令人有玄又之玄的感觉。
但霍十三刀懂。
──刀没有生命,它的一切力量都是由主人手上发动出来的。
──刀不会垂死,但人会。
──方杀已有把握令霍十三刀变成垂死的人,人垂死,刀也将没有生命,没有力量。
但霍十三刀也很懂另一点。
方杀虽有把握,但这把握并不是绝对的。
霍十三刀的刀也许“老”了,但他的人却仍然“宝刀未老。”
方杀为保护他的主人而战。
他觉得这一战是神圣的“远比少女的初夜还更神圣”。
他杀人当然不是第一次。
他已杀过五十九人。
霍十三刀是否将会成为第六十个?
决战已逼近眉睫,霍十三刀的刀已随时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
但就在这个时候,方杀的脸上突然一阵抽搐,而且脸色苍白得可怕。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表情,难道他忽然感到害怕?
但方杀在江湖上身经大战无数,从来也没有惊惧过,也从来没有逃避过,他绝不是那种临阵退缩的人。
何况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最少已有七分胜算的把握。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露出这种表情?
难道他在故弄玄虚?
但江湖上的人也知道,方杀杀人,根本就不必故弄玄虚,而他也不惯使用这种骗人的伎俩。
既不惯使用,也不屑使用。
连霍十三刀都不知道方杀为什么忽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方杀很快又回复了冰冷如石像的脸孔。
他突然转身向雪梅楼的后院走去。
他临走的时候只说了两句话:“你可以站在这里等,也可以跟随着我。”
霍十三刀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考虑,没有犹豫,他马上回刀入鞘,跟着方杀走了出去。
他们一起去了什么地方?
没有人猜得出。
连霍十三刀也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方杀居然带十三刀去了茅房……
在雪城客栈里?齐清流恨不得地上有一个洞,可以给他连头带屁股─起钻了进去。
老尉迟打了候汤圆的两记耳光。
但想不到齐清流也同样地挨了两记耳光,这两记耳光是郎如铁走到他面前,清脆玲珑地掴上去的。
齐清流居然没有还手。
他自五年前一败之后?刻意磨砺武功,以为可以再与郎如铁争一日之长短,但这两记耳光打下来?齐清流清醒了。
他的武功与郎如铁相比?距离竟远在他意料之外。
郎如铁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五年前我本该杀了你。”
齐清流额上冷汗如酱,身子竟然忍不住开始颤抖。
他的目中已无光采,刚才意气风发的表情也不知道被丢到什么地方去。
郎如铁冷冷接道:“我不杀你并不是为了你,像你这种人,本就该死。”
齐清流芒然道:“你现在不妨杀了我吧。”
郎如铁的声音更冷酷:“齐敬先是你的伯父,也是我最尊敬的剑客。”
齐清流吃了一惊,道:“你认识三伯父?”
郎如铁忽然沉声音叹了口气,道:“齐老侠有如闲云野鹤,终年遨游四方,郎某能与他结为八拜之交,实在是天意,也实在是一种缘份……”
齐清流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狐疑之色。
显然,这件事令他大感意外,也令他难以置信。
郎如铁也不去解释何以会与齐敬先成为结拜兄弟、这种事解释出来也未必会有人相信。
齐敬先已年逾七旬,早在五十年前便已凭掌中一剑名动江湖,昔年战九狼山、扫荡祁连十八魔寨、一剑战平武当七剑的事迹,至今仍为武林中人津津乐道。
在中原武林,如果有未曾听过铁剑战神齐敬先这七个字的人,恐怕就只有一出生就已失聪的聋子。
像齐敬先这种孤傲不群,超然脱俗的剑客,居然会和郎如铁成为八拜之交,这种事实在太令人吃惊了,也太令人难以置信。
幸好郎如铁也不需要别人相信,他与齐敬先金兰结义,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别人知道与否,相信与否,却又何妨?
齐清流本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但他最后还是不能不相信。
郎如铁不但打了他两记耳光,同时更出手废了他的武功。
每一个江湖人都重视自己的武功,珍惜自己的武功,这种道理就和女人珍惜自己美丽的容貌一样。
被毁容是一件痛苦的事。
武功被废也同样痛苦,也许更痛苦。
美丽的容貌是天生的,但高深的武功却必须经过长年累月艰苦的磨练,才能一点一滴地积聚起来。
无论是谁,当他知道有人要废掉自己的武功,都必定会反抗、挣扎。
但齐清流没有。
他的武功已被废除,令他惊诧,恐惧,甚至有一种已接近死亡的感觉,但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
他知道任何的反抗和挣扎,都是多余的。
齐清流已经看出郎如铁废掉自己武功的手法,正是他的三伯父──齐敬先的独门绝学“天罡散功手”。
天罡散功手只有一招。
这一招永不杀敌,但无论是谁挨子这一招,他的武功就得永远与自己告别。
天罡散功手并非天下无敌,就连齐敬先都坦白承认,世间上最少有二十人可化解这一招“天罡散手功”。
可惜,齐清流并不是这二十个人其中之一。
他若是这些人的其中一份子,也绝不会给郎如铁脸对脸的赏了两个耳括子。
齐清流只觉得自己体内的真气,忽然就像皮球被刺穿了一个破洞,正在源源不断向外奔流,倾泻。
在这片刻间,他仿佛已苍老了十年。
郎如铁干咳一声,他的脸色也有点青白。
齐清流知道那是什么缘故。
──天罡散功手不但能废掉别人的武功,也能令到施用者的本身虚耗大量的内力。
老尉迟叹息一声,对郎如铁道:“你该杀了他的。”
郎如铁又咳嗽两声,才淡淡的道:“他没有了武功,还可以活下去,秦帮主对于这种连野狗都不如的人,决不会花费气力去杀他。”
老尉迟冷冷一笑,对齐清流道:“你可以滚了。”
齐清流脸如土色,忽然像一具僵尸似的走了出去。
他也并不是走出去,而是真的像僵尸复活、一蹦一跳的跳了出去。
郎如铁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个号称大冰源之虎的剧盗,竟然受不起这一次的打击,有点疯了。
郎如铁既不杀他,当然也不希望他的神智会失常。
但世事难料,人更难料。
齐清流真的疯了。
他一蹦二跳的跳出去,口中却喃喃自语:“我可以滚了……我可以滚了……”
“嘻嘻!我可以滚了……”
外面的风雪迎面向他袭来,但他彷似浑然不觉。
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他可以滚了……
(四)
齐清流留不住郎如铁。
郎如铁还是要到雪梅楼,老尉迟当然也在他的左右。
但是他们还未曾踏足出外,就已经给五个僧人拦住了去路。
“阿弥陀佛,两位檀主请留步。”中央的一个僧人,他的声膏很低沉,令人听来有点恹恹欲睡的感觉。
这五个僧人的年纪都不算老,就以中央这个僧人来说,他的年纪看来最大,但也绝不会超过五十岁。
郎如铁认识不少和尚。
但当然也有更多更多的和尚是他不认识的。
这五个和尚他不认识。
但他们却知道郎如铁姓郎。
“郎檀主远道而来,敝寺方丈已准备了斋莱迎大驾,为两位接风。”
说话的词句很客气。
郎如铁没有出声。
代为回答的是老尉迟,他冷冷地道:“俺不吃素菜,少爷也不吃,你们是什么寺的僧人,尽管说出来。”
老尉迟说话永远不兜圈子,爽直而不善于词令技巧,连声音也是硬绷绷的,说一就一,说二就二。
中央为首的僧人冷声道:“贫僧法号吃人。”
老尉迟并没有给“吃人”这两个字吓了一跳。
他反而脸容一宽,道:“原来是大吃四方的吃人大师,听说两个月前你把六王爷麾下的十大高手吃掉一声。”
吃人大师淡淡道:“就算是皇帝老子的十大高手,贫僧一样敢吃,只不过他们的头太大,而贫僧的嘴巴太细小了。”
郎如铁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在下久闻大吃四方寺六大奇僧个个本领不凡,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吃人大师道:“敝寺方丈已在寺中恭侯,郎檀樾还请赏脸则个。”
郎如铁道:“寺在何方。”
吃人大师道:“寺在四方。”
郎如铁道:“何谓寺在四方?”
吃人大师道:“人在寺在,人到寺亦到。”
老尉迟听得有点啼笑皆非,大吃四方寺原来根本就并不存在。
常言有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但是,这大吃四方寺根本就只是空中楼阁,倒是这几个怪和尚,他们手底下的本领却是不比寻常。
郎如铁想了一想,道:“方丈大师一番盛意,在下本不该拒绝,但在下心中有个感觉,雪梅楼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似的呢。”
吃人大师一怔。
“郎檀樾何以有此感觉?”
郎如铁说道:“齐清流想把我留在雪城客栈,而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