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沾染过多少人的血,他也不记得受过多少次伤势,他却从来都讨厌拼命的,因为但凡拼命,总要掺杂一些其他不纯粹的东西,比如欲望,比如仇恨。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冷萧心中想找一处避雨之地的心却愈发强烈起来,哪怕一个茶棚,一座破庙,都是极好的。他撑着一定油纸伞,却像是风中浮萍,什么也挡不住。
雨珠依旧像石子一样用力拍打在他脸庞,他眯起眼睛,逐渐消失在深邃的黑暗里。
月光洒在一片泥泞地里,照耀着一个落魄之人。万俟风生趴在地上,脸上水渍交错,不知是雨还是泪。
他仿佛明白,以他的武功,一生也超越不了那个男人,何况他已渐渐老去,不论是力量还是反应,都已经远远比不上当年。
他的眼神黯淡,却依旧慢慢从地上爬起,不论败得有多惨,他依旧要爬起来,纵然明知会败,他也要继续做下去。
毕竟做了还有一线可能,不做,就连这一线可能都没有了。他绝不会令这种绝望发生。
入夜,或许千家百户都歇了,却也总有那么几处地方,大好光阴才刚刚开始。
这绝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因为他既不寻花,也不问柳,不会赌钱,端起酒盏时,又发现连饮酒的兴致也失了。
口中只剩下一丝干涩。
他点了一壶苦茶,越苦的茶,回味到最后,总是越甘甜,他却品不到那一丝甜味,舌头上只有苦涩。
这绝不是一处品茶的好地方,因为在这里品茶,着实怠慢了风光。
进门时,先进暗间,佩好面具,再进楼里,这算是一夜楼的一条规矩,也是一个有趣的风俗。
却也有人不戴面具,故意显露人前,毕竟身份尊贵之人,越容易吸引姑娘环绕,若是戴了面具,虽多了一分朦胧美感,却又少了一分挥洒自如、纵意花丛的潇洒。
冷萧一个人坐在角落饮茶,一次只抿上一丝,一壶茶不知要饮多久,楼中姑娘非但不嫌,反倒时有人上前搭话,端上一两碟小菜,也有献酒的。
端菜的他照单全收了,献酒的他都婉言拒绝了,有姑娘愿委身服侍,他也推脱了。可他越是如此,越讨姑娘欢喜,越有人来同他调笑。
笑得当然是姑娘,他好像是笑着回应,却从未笑过;姑娘分明离他极进,却仿佛隔了一片江河。
远处的客人看在眼里,妒在心里,都在暗中猜测此人来历,却绝不会擅自出手。敢登楼者,绝不是泛泛之辈,有自知之明的人,都留在了一楼,因为一楼之上,会将他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空气中似乎弥漫这一丝芳香,像是某种花的香气,又说不清是哪一种,哪种都像,又哪种都不像,时而淡雅,时而浓郁。
眼前所见,似乎带了一抹浅浅的桃色,令人心颤。不知哪一个角落发出杯盏落地声,清脆,分明。有些人浑不在意,有些人将眼睛转了过去。
那里有一个年轻人,此刻摘下了面具,相貌清秀,皮肤白皙,最受那些官宦妻妾喜欢。他眉间带了一抹邪气,一抹焦急,半点不知已七孔流血,狰狞无比。
两手依旧在脸上抹着,仿佛面具还戴在脸上,仿佛要将面具摘下来。鲜血被他抹得凌乱,原本与正他调情的女子也兴致索然地走了开去。
他的指甲已将脸皮撕破,半点不觉得疼痛,反倒有些即将成功的欢喜。有人似还存了些怜悯,抑或出于别的情绪,掷出一个酒杯,杂在白面小生后脑。
白面小生立时清醒,先望着满手、满身的血迹,才凄惨叫了起来,一双手虚护在面前,想要安抚伤势,又不敢靠近半分,最令他痛心的是,这副皮相毁了,今后人生也就毁了。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走了两步,又大叫一声,往出口跑去,想要下楼,想要离开这个恐怖之地。
他却没有这个命,身子一僵,死在了楼梯口。自然有几个女子来将他的尸体抬走,将鲜血擦拭干净。客人依旧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的事。
有人道:“你想救他,他却不成器。”
掷杯之人答:“我并不想救他,只是他扰了我的兴致。”
有人笑:“不管过去多少时间,不管死过多少人,总有不自量力的人前来送死,连一关‘云上桃红柳绿春意浓’也过不去,还跑来丢人现眼。”
人命,多脆弱的一样东西,脆弱得不值一提。
一夜楼只有女子,来客也只有男人,没有哪个女子会来找女子作陪,偶有好奇之人,也都男装假扮而来。
却有那样一个女子,着一身浅色衣裙,乖顺地坐在那枯燥饮茶之人的边上,不声不响,不哭不闹,如一个懂事的孩子,一个精致的布偶。
有人喜欢娇媚风骚的女子,有人喜欢雅致、欲拒还迎,有喜欢女子抗拒、排斥,有人则偏爱那种安静乖顺的女子。
锦衣客人正了正玉冠,折扇一收,两眼凝望着时灵曦,口中吟道:“肤如凝脂身如缎,不颦不笑也嫣然。这素白面具下,该的怎样的倾城画面,却衬在别人身边。”
第五十五章闲人扰,杀心动()
锦衣客人摒退左右,几个姑娘便退了开去。
一夜楼不是妓院,而是一个销魂场所,有两种女人是再大的权贵与财富也得不到的,其一是楼主和十二仙,其二是不情愿之人,诸如抚琴弄萧、端茶送水的女子,多是做工,而不卖身。
在一夜楼,想与哪一个女子暧昧,全要靠自己的本事讨对方欢心,最易打发的,自然是那些陪酒女子,只要钱到位,她们就到位。
即便是这些陪酒女子,随意到哪一个妓院,也必是花魁,然而人对于轻易到手的东西,总是不珍惜的,越难到手的东西,即便本身的价值比不上已拥有的,因为这一份困难,也会平添一分特殊的意义。
锦衣客人在桌上慢慢摆了十锭黄金,一锭五十两。一夜楼的规矩,倘若来客要动手,则桌奉十金,十金便是十锭金,全要纯度极高、五十两一锭的金子,且不能印有私家的徽记,影响金锭的美感。
十金奉上之后,任尔动手,不过,打坏了多少东西,就要赔多少银子,若是伤了楼里的姑娘,那性命大抵就不保了。
锦衣客人一步步朝冷萧走去,牡丹再美,日看夜看,也看厌了。今日他找到了一朵百合花,便忍不住想要采摘。
女子脸上虽然蒙了纱巾,可是人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只要一眼就够了,他知道,纱巾之下的容颜,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周边的客人有不少投来目光,比起莺歌燕舞,有时看些更为直接蛮横的东西,更让人觉得舒畅。
锦衣客人走到冷萧桌前,语气冰冷道:“你的女人,我要了。”
冷萧的目光落在空处,仿佛根本没有发现身旁多了一个人。他依旧在品茶,仿佛看不见也听不见。
锦衣客人眼神阴郁,只觉得受辱。可若直接将对方击败,也并不能够消气。他嘴角绽开一丝弧度,由从怀中摸出几张银票。
他将银票拍在桌上,眼神绕过冷萧,看向时灵曦,高傲道:“做我的女人,这些钱都是你的,当然,你还能够得到更多,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这世上能抵挡金钱力量的女人并不少,不过在他看来,那都是金钱的数量还不足以打动人罢了。
时灵曦就像他心中有所预料的样子,无动于衷。他面上冷静,心里已有些疯狂,不错,正是这样,这样才好。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令人提不起兴致,就像楼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女人。
他继续从怀中摸出几样东西,金锭,玉镯,凤钗,佩玉,等等,如同变戏法一般,不断从怀里变出一些小物件,那足以令平民安稳一生的银票,已沦为了垫纸。
这些小物件都有一个共性,都是价值不菲。
他知道对付这样的女人应该循序渐进,先提出了一个不算难以接受的要求:“在下对姑娘一见钟情,略备薄礼献上,不知姑娘可否摘下纱巾一见,让在下了却心中一个愿望?”
然而时灵曦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却不知道,即便他将全天下的财宝都搬来摆在时灵曦面前,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说起来,还真是一件悲伤的事。
锦衣客人眼中已有些怒火,失败原本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却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了丑,仿佛是个什么事也做不到的废物。
他刚想说些什么,冷萧杯中茶水已饮尽,杯子被他重重按在桌上。
冷萧叹道:“你应该明白两件事,第一件事,我并不喜欢杀人;第二件事,我已经很生气了。”
锦衣客人的怒意反倒因此消散了些,他冷冷道:“我还当你是个哑巴,终于说话了吗?你旁边的女人,我想她应该是个瞎子、聋子,才会看不见桌上的财宝、听不见我说的话。”
“不过,就算她是瞎子、聋子,我也要带她走。我看上的女人,就一定要带走!”
冷萧道:“一夜楼楼主楼心月不知道你看不看得上?”
锦衣客人嗤笑道:“笑话,楼姑娘大抵是全天下男人的一个念想了,不过我虽听说她不少传说,却不曾见过她。”
冷萧道:“那一夜楼十二仙不知道你看不看得上?”
锦衣客人渐恼:“你究竟想说什么,尽扯一些废话,一夜楼十二仙,莫说是我,便是王爷、皇子,哪怕皇帝驾到,也强迫不了她们,毕竟与一夜楼做对,是一件不要命的事。”
冷萧道:“这么说,你就是看上了。”
“是又如何,便问在坐各位,哪一个心中没有想法?”
锦衣客人振臂,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大笑,附和之意甚浓。
冷萧依旧淡漠地说着:“你更应该知道的,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便是楼心月和十二仙一起来了,也不敢当着我的面说出要带走我的女人这种话。”
锦衣客人愣了一愣,似乎被冷萧的豪言壮语惊住,而后放声大笑起来,连同一些作壁上观之人也笑了起来,看冷萧的眼神不啻看疯子。
锦衣客人道:“无名之辈,口出狂言,你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敢说这种话?”
“若说凭什么,大抵是凭我手中的剑。不过眼下,它没有出鞘的意义。方才的告诫,我也不过是在说一个事实,还有一件事,我真的不喜欢杀人。”
锦衣客人大笑三声:“哪里来的疯子!”
冷萧道:“我有时候的确像个疯子,却不是现在。楼心月与十二仙之所以不敢说出那些话,因为她们并不像你这样愚蠢。”
锦衣客人怒道:“辱骂我,可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已不愿与冷萧多说,在他看来,冷萧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疯言疯语。身边的女人一动不动,说不定还是被他下了药掳来的。
他愤怒之余,心中又浮现出一抹趣味,而眼下的想法,是杀死这个疯子。他已奉上十金,若不取回一些东西,就太过浪费了。
他拔出了佩剑。
冷萧再次叹息:“有时我会想将天下剑客杀尽,因为他们大部分都侮辱了剑。你不该用剑的——”
“它让我动了杀心。”
第五十六章刺蛇剑,头点地()
既入江湖,有些事情是终究难免的,诸如流血和死亡。
有人在极力逃避,有人在拼命靠近,不论哪一种,无疑都是疯子,完完全全的疯子。
因为不论他们怎么逃,也逃不掉;不须他们靠近,流血和死亡就会主动靠过来。这就是江湖。
锦衣客人当先出剑,尽管他认为眼前的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心中却没有半点轻视,这无疑是一个好习惯。
疯子也分两种,前一种是纯粹的垃圾,被世道折磨得癫狂,后一种无奈自己的强大,反过来折磨这世道。
他绝不认为眼前的男人会是后一种,因为这种人太少太少;也绝不认为眼前的男人是前一种,因为纯粹的垃圾走不上一夜楼的第二层,也不可能在“云上桃红柳绿春意浓”的香气中若无其事。
或许,是介于两者之间吧。他并不想过多考虑,因为对于一个死人,没有必要看得太过透彻,就像他如果要杀一个人,从来不会过问对方的名字,也不会留下自己的名字。
因为死人,不需要留下名字,而死人,也记不住他的名字。
冷萧在锦衣客人手腕摆起的一霎,眼皮稍稍动了动,不可否认,这浮夸之人虽然品性不入他的眼,一手剑法还算独到。
不过在他眼里,若无好的品性,永远走不动剑道的极致。
这个“好”字,并不意味着是一个好人,哪怕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也能称得上“好”,哪怕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也能称得上“好”。
这个字,是心中的一份坚持,一份对剑道的偏执。在眼前这个人身上,显然没有这种东西。
所以他的剑法,仅仅只是还可称道,落在冷萧眼里,拙劣得像是粪坑里的污泥,简直令人作呕。
远处酒客,一桌四人,各个都是身高八尺的大汉,肌肉隆起,脸上带着恶鬼面具。此时其中一人惊诧,眸中闪过冷光:“剑招一出,便知有无,刺蛇剑法,升云庄客杨问乙,追他千日不得踪迹,这厮竟然出现在这里!”
恶鬼面具青蓝红黑,青面大汉当首。此刻青面大汉才慢慢放下酒杯,说道:“五弟的仇,终究要报的。这口出狂言的疯子,我虽看他不顺眼,如今看他却也多了几分可爱,救他一命,又有何妨?”
蓝面大汉道:“咱们兄弟四个凑一凑,三弟四弟可有金锭?二哥身上全是银票,金锭太沉。”
黑面大汉道:“二哥且放心,为弟每回来一夜楼都先备着十金,以防万一,今日总算有了用场!”
“好,好极了!”
“十金没了可以再赚,五弟没了,却再也回不来了。”
青面大汉却道:“人生来总是要死的,你我也都是要死的,人世走一遭,终有去留时。”
黑面大汉慢悠悠在桌上一锭一锭摆下黄金,旁边女子见势也都退开。毕竟一夜楼女子不是各个都武功高强,大多都是弱女子,保全自身才是第一位。
锦衣客人出剑便是杀招,拿出了刺蛇剑法最为阴毒诡谲的一式剑法“百步看七寸”,同时封锁了冷萧咽喉、心脏及肚脐。
人是无法同时护住三个位置的,不论冷萧护住哪里,都逃不了或被割喉、或被剜心、或被破肚的命运,都逃不了一死。
青面大汉一笑:“饮酒便到此,再不出手,便要叫那厮拉了个陪葬鬼,这就让人不爽了!”
然而,人也是无法同时攻向三个位置的。出剑速度再快,终究只是虚招,最后看对方的反应来转变成实招。
四条大汉才“锵”地站起,便见冷萧抬手,拇指食指将剑尖捏在锦衣客人剑尖,长剑“嗡嗡”轻颤,却进不了半分。
锦衣客人瞪大眼睛:“你你分明护心脏去了,怎知我要刺你咽喉?”
“破绽百出的剑法,我实在不愿品评,味同嚼蜡。”
冷萧二指一震,一柄小有名气的铁剑就在众人面前断成了两截,一截在锦衣客人手里,一截在冷萧手里。
这还不算完,冷萧又将剑尖掷了出去,却无人看见他是何时出的手,只是发现眨眼间的工夫,他手上的剑尖已经不在了。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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