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说,那是三人一体,由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主导,左右各跟着一个女人,是他的左右护法,走路时双脚不沾地,都是游离在人间的鬼魅。男人背着一样重物,被黑布遮盖,有人猜测是棺材。他身侧总是跟着一个小女孩儿,那女孩儿也不是省油的灯,童子模样,却已经活了几百年。
到最后,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无人知晓,总有人说的信誓旦旦,仿佛亲眼见过一样,而这个人,分明已经被说得不像是人了。
正因如此,这个故事才能在折花剑法现出江湖的风头之下依旧不断飘荡着,不断飘入无数人耳中。
而这并不是一个用以吓孩童入睡的鬼故事,而是一个关乎七藏的故事。
一切,还要从上官家与马蹄帮的争夺以及惨败说起,那人只凭一人,从中斡旋,坐收渔利,最终带着宝藏离开。
至少,秘境被人搜刮之前就有大量药草被采摘是许多势力一同见证的事实,而且既然采摘,却留下了一部分,就代表不是一个势力的作为,而是个人,所以才无法将药材全部带走。
酒客唾沫星子横飞,脸颊上满是红晕,向同桌的三人吹嘘着,看其样子,仿佛亲身与那鬼魅之人交过手一样。至少他话中所说,两个人是照过面的,反正,冷萧是全无印象。
他嗓音渐大,直道:“汝等莫要不信,不妨亲自去那白杨谷西南往前的村子去看一看,几个宵小浑水摸鱼带走了寒刀,几大势力追杀过去,却发现他们都死在了村子里,模样凄惨,浑身如被狗啃过一般”
冷萧饮尽杯中酒,喃喃失笑:“我已让他们死得够体面,怎的传成了这个样子?”
“那村子里的百姓亲口所说,亲眼所见,就是一个背着棺材、抱着两个女子的男人干的。”
他分明站着,却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根手指抬着,身子打着转,手指就跟着一点一点,蓦地点在冷萧身上。
第五十二章酒饮罢,拂袖去()
酒馆角落里有个男人,只顾饮酒,似忘了吃菜。一壶饮尽,小二又端上一壶。
他却不豪饮,他在品,如品香茗,品酒中的滋味,一口滋味到了尽头,又倏尔将整杯酒灌入喉中。
仿佛剩下的,已不须再品了。同一壶里的酒,每一杯都是一个滋味,每一滴都是一个滋味。
其实他心知这是错的,纵使是同一壶酒,每一杯、每一滴,乃至每一丝,都应是不同的滋味,就像人潮之中的每一个人,分不清彼此,却不能否认他们各自存在的模样。
然他已无心再品了,酒的滋味不在酒本身,而在饮酒之人的心。此刻冷萧的心,只有这一种滋味,所以,已经无须再品了。
半醉的酒客手指点落在他身上,醉意似乎清醒了些,又仿佛醉得更深了。他眼中所见,如有一团浓雾,将那人深深地裹挟在其中,他被一双深邃而冰冷的眼睛凝视着,直看进他内心深处。
他大叫一声,身体瘫软了下去,旁人只笑他醉了,他口中却流淌出一丝白沫。其有人惊讶,前去探望,却跌坐在地,失声叫道:“他他死了!”
另一人搁置酒杯,睁眼怒道:“何人下的毒手,究竟是何人害我兄弟!”
店内,有位老者停箸前来探看,漠然摇了摇头:“心脉骤绝,瞳缩而面狰,他是活活惊吓致死。”
“惊吓,这小小店中,他还能看到什么大恐怖不成?”
旁的酒客议论声不绝,全然没有当回事。时间从不缺厄难,只要厄难不落在自己头上,就全然不值得在意。
有人笑道:“莫不是醉得太深,陷入了幻梦,活生生将自己给梦死了?”
死者友人一时大怒,然却是最后一人,将他拉住,一双眼睛缓缓移到角落上的一人。
“二位漫动,可曾记得方才李兄死前的样子?”
“是何样子,某的脸上全是他的唾沫星子!”
“呵,李兄身子所向,目之所望,手之所指,全是那个方向,不若说,全是那人。”
旁人也随着他的话语,将眼神转了过去,另一人道:“张兄如何断言?”
“周兄且看那人,自斟自饮,怠慢了身侧佳人全然不顾。举止古怪自不必说,周兄难道不觉得此人甚为眼熟没钱?”
“眼熟,我是断然不见过张兄是说,李兄猝然而死时所说的那个人?”
他话音不重,却传进每个人耳中。几乎所有人都因此而停杯投箸,望向那人。人若是不在意,看黄金也如粪土,当人在意时,纵使眼前是猛虎,他们也只当是一只花猫。
不试试,总是不会甘心。
冷萧依旧在饮酒,酒已快饮尽,小二却已不再送酒了。他知晓这杯酒走到了尽头,兴致也到了尽头。他的脸上却全无两样,抑或他从未起过兴致。
他搁下二两碎银,饭菜一口未曾碰过,只饮了些酒罢。
他揽起时灵曦,退开了凳子,朝外走去,却是那死者一桌三人,相视一眼拦住了他,一高大,一细弱,一文人。
高大之人似是莽夫,细弱之人似不善武,反是那文人,浑身透着些许危险气息。
文人道:“我等好友被阁下生生吓死,阁下想这样一走了之,我等只怕难以遵从。”
莽汉道:“张兄何必再多说,将这小子料理了便是,不管他是不是那传闻中的夺宝人,也是害死了李兄之人,今日岂能留他性命!”
文人制止道:“倘若他真是那夺宝人,武功自不必说,单凭我等三人,如何能留住他?”
细弱之人叫道:“我们四人相交,亲如兄弟,如今李兄尸骨未寒,难道要眼睁睁看凶手逍遥法外?”
三人唱和间,仿若一台戏。冷萧静静看着,仿佛在经历一件趣事。他两眼朦胧,两耳放空,心中并不排斥,只是他所见所闻,已全然是另一重意境。
有旁的酒客持刀站起,大笑道:“关某生平对此等滥杀无辜的恶棍最是深恶痛绝,倘若三位欠力,关某拔刀相助又有何妨?”
有人大笑:“如此趣事,断不能叫关兄独占!”
“岂可让关兄专美于前!”
掌柜似见惯了如此情景,依旧一下两下拨弄着算盘珠子,小二已钻至桌子底下,瑟缩着。厨子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手中仍提着刀,刀刃沾着肉沫,三两息后又放下帘子。
酒客食客皆站起,纷纷亮了兵器,掌柜只在这时淡淡道了一句:“留下一锭银子,店中桌椅任尔等打砸,倘若无视于我,坏一个碗碟,卸一条胳膊;坏一张桌椅,便将命留下。”
有人恼其态度,随手将一个瓷碗掷下,摔得粉碎,拔刀相问:“我不是不讲道理之人,掌柜若道个歉,这碗的价钱我自然十倍偿你,倘若不道歉,我倒要看看掌柜能奈我何?”
掌柜依旧在拨弄算盘珠子,幽幽道:“本店虽然破落,却也不差一个碗的钱。”
他蓦然间抬手一拂,算盘珠子大半飞了出去,如雨点板朝那持刀之人落下。那人两眼一横,挥刀连斩,击落无数,却依旧惨叫一声,长刀落地,一条右臂被几粒横来的算珠生生撕了去。
寂静半晌,有人干笑道:“这一锭不过五十两,我等凑上一凑,也不痛不痒。”
酒客遂各*出几块碎银,丢在一起,汇总给了掌柜,掌柜看也不看一眼,却已是收了气势,翻阅着账本。
众人心中稍稍放松,然而即便有此保障,有人依旧先把桌椅抬到了一边,生空砸坏了将命留下。
那断臂之人含恨离去,失去一臂,一身刀法毁去大半,除非武功绝世之人,终究是无法超脱肉体上的变故。
冷萧被团团围住,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淡淡道:“我手上没有寒刀,没有紫铜钥,却有六张宝图,对应余下六个宝藏。今日我留你们性命,要你们替我传达一个消息,若想要宝图,以失传已久的药方、药典来换,当然,害人的毒药我没兴趣,我所要的,是救人的良药。”
有人失笑:“此人莫不是被吓傻了,竟还在自说自话!”
然下一霎,那人已从他眼前消失,他只觉得身上没一处不痛,再看所有人已倒在血泊之中。
第五十三章芭蕉雨,刀乱心()
江湖说大,是整个天下,江湖说小,亦不过区区天下。
但凡有什么大消息,总是流传的迅速,多嘴的人多吃一口酒,多说一句浑话,这消息便散了出去。
传闻久了,全天下似都知道世上有那样一个人,武功奇高,怀抱女子,手上掌握着七藏余下六藏的全部秘密。
消息是真是假,无人敢断定,然而许多事情,人们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天下间,有一座楼,叫做一夜楼。一夜楼上,有的人一夜承欢,有的人一步黄泉,没有些能力胆识的人,从不敢登楼。
当然,也有些文人骚客在一夜楼最底层徘徊,与佳人品酒调笑,吟诗作赋,此类无功无名的人,大多是安全的,因为他们连让人杀的兴趣都没有。
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话对,也不对。毕竟要做一个有用之人,自己说了不算,皇帝说了不算,要看命。
人活着,一定不能信命,只有不信命,才能在命定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人啊,不过是大一些的蝼蚁罢了。
雨夜,芭蕉淅沥。冷萧撑一顶油纸伞,立在泥泞里。他原本该去一夜楼做客,应那个女人那天的约。他却停了下来。
他面前有一个人,一个沧桑的男人,身上打理得还算干净,不显颓丧。
他看着冷萧,默默无言,淋了一身的雨,先重重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他说:“这一份敬意,还当日先生不杀之恩、赐解药之情,恕我无礼,终究要对先生拔刀相向。”
他带着一身泥泞站起,发丝与胡茬粘连在一起,看不清神情,嗓音有些嘶哑。
冷萧静静看着他,说道:“我知道的,你当时便说过的。还能看你站在我面前,我很欣慰。”
“求先生赐丹!”他低着头。
遥想当年,万俟风生也是一号风流人物,掀起过几多云雨,任人绞尽脑汁,突发奇想,也无法将眼前这人与当年那人重合起来。
或许,人总是会改变的。
冷萧道:“你打败我,我给你长生丹,或者你杀死我,从我的尸体上带走长生丹。毕竟有时候,打败一个人是比杀死一个人还要困难的事。”
万俟风生将刀举起,说道:“死人窟一别之后,我一直在寻找先生,先生就好像从世上消失了。我却知道,像先生这样的人,是永远藏不住的,近日听闻背棺人、夺宝人的消息,我便知那一定是先生。”
“先生为何不能将丹药直接赐给我?”
冷萧说道:“你知道内子的病情,若是有一日她坚持不住了,这粒丹药能够将她从鬼门关再一次拉回来。而且,轻易得到的东西,总是显得没有意义。”
“争抢来的东西,也不会显得意义重大,”万俟风生摇头,手中的刀垂了下去,“这是尊夫人的救命药,我承先生恩情,若再去夺,岂不是狗彘不如?”
冷萧眼神淡漠,倏然笑了,他说:“为何不夺?人的性命都是无价的,救谁的命都是救,倘若你能夺得走,那便是命中早已注定。”
“刀客的手,永远不该松开他的刀。我之所以与你说那么多,就是想再看看你的刀,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快、那样利。”
万俟风生抖开一块旧布,将刀刃完完全全露了出来。他用力点头:“先生会见到的。”
陡然间,有一缕神光从他的眼眸深处透散出来,他浑身都在震颤,麻木到失去了知觉,浑身滚烫又好像被火烧,他已忘却了自己究竟有多久不曾流露出这样的情感,这样令人陶醉、令人沉沦的情感。
这是他成为刀客的理由,成为刀客的初衷。
他的路走到一半就已断了,他曾经辉煌过,荣耀过,走过风风雨雨,经历过风花雪月。可他的儿子还不曾见过高山的朝阳,大漠的晚霞,海上的鱼群,女人的胸脯。
他人生路上的风景已足够精彩,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去看一看、感受一番那些他所经历过的、留恋过的、不屑过的,以及那些他不曾走过的、看过的,他都希望儿子能够去经历,去走出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而不是终日卧榻,甚至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
“先生,得罪。”
万俟风生平静道了一声,而后用尽全力嘶吼起来,刀刃在泥泞的地上划过,脚步踏出绚烂的花朵,湿漉漉的衣襟挥洒着他的坚持。
冷萧发髻被震散,一头长发狂舞,蓦地抬剑挡去。万俟风生招与招之间的衔接很慢,他已经不再像当年一样快,他希望时间能够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然而走得再慢的时间,依旧让人喘不过气,依旧让人猝不及防,一如他的刀。
他的刀和当年一样利,刀剑交错,相隔数寸,似乎也有火星迸溅在脸上,刺得生疼。
他挥动的不仅仅是刀,还有他的人生,还有他今后所有的寄托。
冷萧被震退,整个人如同飘飞了起来,足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痕迹。他已撑不住手上的油纸伞,可比起伞,他宁肯握不住手中的剑。
可不论是油纸伞,还是长剑,他一样也不肯松手的。时灵曦在他怀中熟睡,怎样的喧嚣与凄冷,也吵不醒她。她睡得沉了,很沉,陷入一个极深的梦里。
万俟风生忽然停止了攻势,他问:“先生为什么不还手,还是先生依旧看不上我,看不上我的刀?”
冷萧摇头:“你知道我对一个人向来只出一剑,而现在的你,不值得我出那一剑,也接不住那一剑。你的心乱了,刀也乱了。”
“当年的你心也乱,却很疯,现在的你,只剩下消沉。你需要的是浊酒,是阴暗的角落,不是我的剑。”
万俟风生久久不言,手指捏得发白。他蓦然笑了:“我知道打不过先生的,哪怕一线可能都不会有的。”
“可是我终究还是要来的,还是会来的。”
“长生丹,我一定会带走的,一定会的。”
冰冷的刀在雨中,月下,映着他萧索的脸,他嘶喊着挥刀:“请先生出剑,我乞求那一剑!”
第五十四章芬芳尽,春意浓()
冷萧终究还是没有出那一剑。
万俟风生沥尽毕生武功,用尽全部气力,也没能迫使冷萧使出那一剑。他疯狂嘶吼,横冲直撞,像是一头野兽,两眼猩红,生死罔顾。
他终究瘫倒在地上。
冷萧衣袖沾染了些泥点,有时候他心中会生出一些颓丧,一阵空冥,不愿再躲避,不愿再抬剑,有些损伤,就无法避免了。
就像人钟爱一件事,仅仅只是钟爱,而不是借此来达成什么目的。就像他钟爱手中的剑,就仅仅只是爱剑,年少时亦是爱剑成痴,找各种高手过招,以求突破,对方越是厉害他就越是喜欢,尤其喜欢剑客,因为彼此手中的执着,都是剑。
他杀了许许多多的人,也有女人,好在还没有孩子。毕竟,他钟爱的是剑,不是杀人。
他钟爱的是比试,却不是拼命。比试有罔顾生死的比试,即便杀死了对方或被对方杀死,也可如至交促膝谈心;拼命也有畏畏缩缩的拼命,两者大抵是人与野兽的分别。
他不记得沾染过多少人的血,他也不记得受过多少次伤势,他却从来都讨厌拼命的,因为但凡拼命,总要掺杂一些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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