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擦泪,莫再哭了。人生在世,谁能不做几件错事?当年我还曾偷看师娘洗澡,结果被师父给打断了十一根骨头。我都细细记着,断了哪几根、断在什么位置,至今难忘。”
“不是记恨,而是悔恨。有些人表面不说,心里也是悔恨的,人会后悔,是一件好事。我看你本性不坏,给大家好好认个错,就无事了。”
阿赤将手里的方帕紧紧捏住,泪水涟涟地望去,见雷昆仑并未看她,一双眼睛穿过窗沿,落在向琉语身边的干瘦汉子身上。
向琉语语气稍急,又故作平静地问:“哦?他使的是什么剑法?”
“折花剑法。”
五六条大汉身材魁梧,屋内施展不开,本欲将冷萧逼至窗外,有阴险之辈,欲以几个动弹不得的人来作质。
却只见,冷萧有如闲庭信步,行如流云百转、鱼戏莲间,手中长剑好比夕阳映射出的辉光,叫人眼皮一敛间,便没了声息。
五六条大汉几乎同时倒下,压得地面一震。而冷萧就站在那里,仿佛从未出手,眼神平和,似乎手中握的不是杀人的凶器,而是一把山水折扇,一本诗词随笔。
向琉语冷汗涔涔,暗自庆幸及时退避,否则三两招后,死的就是他了。那五六条大汉浑身十二主经,皆被点断,即便侥幸不死,也是废人。
朱七同是心中震动,喃喃道:“他出手,向来只出一招,可至今,除切磋外,从未听闻有谁从他手中活下来。”
“这一招是?”
“落花无意随流水,彩蝶相离映余晖。”
他晃神间,眼前笼罩来一团阴影,抬头望,原是方才坐在屋内的其中一人。
“接招。”雷昆仑淡淡吐出两个字。
朱七连忙道:“阁下且慢动手,我对这千两黄金可没兴趣,这便走了!”说着,他果真头也不回的离去。
向琉语已经骇得说不出话来,方才暗恼被那五六条大汉抢了挣钱的先机的人,直愣愣望着那一地尚有余温的尸体,齐齐退后一步,竟不敢与那人对视。
“连连鬼脸蝎子朱七都跑了。”
“向庄主,你不是说他中了毒吗,就算是泻药也该有点儿反应吧?”有人恼怒。
也有人一声不吭,直接调头走了。
“冷萧,冷萧,是了,折花剑法冷萧,枉我向琉语一生谨小慎微,今日竟出了如此大的疏忽!”
他苦涩地面对着雷昆仑,早已听闻二人名字,竟是一点儿也没有反应过来,莫说他,便是屋内的几个,听闻二人名字,又有谁将他们两个与那传说之中的两个联系起来的?
“尊驾是,三叠昆仑?”
“承蒙挂念,正是雷某。”
向琉语最后想起朱七那句话,若不能将冷萧的命留下,那就磕头认错。他果真没有半分迟疑,直直跪了下去,所幸他未伤柳浮笙性命,否则今日之事,如何能了?
“庄主?”
他带来的一干人等,一时愕然,只觉得摸不着头脑。正是人的名,树的影,只这“折花剑客冷萧”六字,便能让他毫不犹豫地跪下去。
“今日多有得罪,向某有眼无珠。五失软骨散解药在此,柳家主在庄内做客,安然无恙,柳家的损失,向某亦会尽数不,加倍偿还,还求尊驾能饶我一命!”
冷萧平静地望着他,手里的剑已归鞘。
知错,是一件好事,可天底下知错的人多,悔改的人少;仁慈,是一件好事,可仁慈,换来的多是更阴险的报复。
所以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往往信奉斩草除根,而真正仁慈的人,往往是强大到不惧任何报复的人。
第二十章闻闲语,将心乱()
临河县内几多风雨,留下满地尸首,到头来无人胜,尽数都是败了。拼命、拼命,结果却是拼来一场空。
紫铜钥下落不明,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仿佛这一切都是空穴来风。
南宫龙、南宫虎二人赶到临河县之时,早已尘埃落定、风烟俱散。二人倒是平静,仍然记得当时冷萧随口说的一句话,直接往云中寺去了。
未曾想,只一眼却还见到了老熟人,南宫虎指着门前扫地的僧人叫道:“犬匪海一迁,三年前叫你逃了性命,自此后便没了声响,竟是逃到这小小寺院当起和尚来了!”
海一迁脸色一变,很快有恢复了平静,双掌合十,谦和地说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前尘往事贫僧早已放下,海一迁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如今贫僧只是一个扫地的僧众罢了。”
若非冷萧那一句话,二人只怕还要被他这副样子给唬了去,南宫龙登时大笑道:“海老贼,我管你是僧人还是道士,就算你成了佛陀,今日我也要摘了你的狗头,以祭奠刘家上下五十口性命!”
海一迁自知不是二人对手,当即大义凛然道:“前世因,今世果,贫僧造下的罪孽,自该偿还,倘若杀了贫僧能平息二位施主的怒火,能化解这一段仇恨,贫僧死有何惜?”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唔——”
海一迁霎时瞪大了眼睛,南宫龙二人本不使兵器,也不知何处拾捡来的粗制长剑,一剑从他咽喉贯了个通透。
“你你们!”他用力挤出三个字,便两眼一翻,断了气,任他至死也未曾明白,这一向侠义的两人为何会直接出手杀了他。
二人行动时,远处墙角有几双眼睛,分别朝各处去了。
临河县平静一时,可各大势力却并未立即退走,暗中不知道多少眼睛在盯着彼此的一举一动。
南宫家的人隔了许久才到,本就古怪,而且一来便朝着云中寺去了,不得不叫有心人多想一二。
“莫非,这紫铜钥其实在云中寺内?”
正想来,他们寻遍了临河县,连不少乡绅富商家中都旁敲侧击地探过了,后来在那茶摊老翁家中看见一地尸体,只道是被人捷足先登了。此时回想,倒还真有那么一处地方他们不曾寻觅。
云中寺。
方丈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堪堪吊住一条性命,还能撑过几日尚未可知,正恳求道上的朋友四处寻觅成名的医者。
无料,劫从天降,走了一个煞星,又来两个。换作往日,南宫龙、南宫虎两个后辈,他是决计不惧的,然此时,他能下地行走便算上天垂怜,哪里还有对敌的能力?
众僧戚戚然之时,忽又见那些将临河县搅得天翻地覆之人风尘仆仆地尽数从何地赶了过来,前后相差至多不过小半个时辰。
此时,所有恶僧心中已经冰凉,早不再管什么方丈、什么云中寺,悄悄从后门溜走了。
却不曾想,早有人将偌大一个云中寺围得水泄不通,除非他们能像鸟儿一样飞走,否则根本别想飞出去。
几个好手提着两个被擒住的和尚走向一个面容威严之人,说道:“大人,这两人欲从一条密道逃走,被属下擒住,那密道隐蔽,若非这二人实力低微,发出了些声响,说不准真让他们给逃了!”
威严男子惊讶一声,转过面孔:“微末实力,却知晓隐秘通道,你们二人心中是否也藏着些许隐秘呢?不如也说与我听听,我便放了你们。”
二人痛哭流涕,登时将知道的事全部倒了出来:“这云中寺原来的僧人都被杀绝了,现在的僧人其实都是江湖上作恶多端的恶人,方丈就是曾经名动一时的五指擒泰山张同正!”
“哦?就是那个桃山五真派的叛徒?”
“是,就是他!”
威严男子冷冷笑了一下,意味莫名,只是其中一个人眼睛一瞪,便咽了气。令一人大骇,只听他道:“就算他是当今圣上、是武林盟主,也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告诉我紫铜钥的下来,我饶你不死,还可论功行赏,予你荣华富贵。”
那僧人连连磕头:“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威严男子有些失望地叹息一声,他已看出这僧人早就被破去了所有防备,是真的一无所知:“那你就去黄泉路上陪他吧。”
云中寺被无数强人翻了个遍,佛像莲台都被掏了个空,恨不得掘地三尺。方丈眼睁睁望着这一幕,眼神里剩下的只是平静。
江湖人来去,生死一朝行。今日,终究是轮到他了。
林荫道上,两人并肩而走。冷萧手中拿着一枚掌心大小的紫色钥匙,状如环,又有复杂的枝杈延伸出三寸。
“这小小凡物,竟真的能让天下人为之疯狂。”
雷昆仑道:“少爷闲云野鹤惯了,如何懂野心勃勃之辈心中的执念。”
“我忽然对这些传闻也产生了一丝兴趣,”他顿了一顿,“昆仑,你说这宝藏中,会不会有能够救醒灵曦的方法?”
“或许有,或许没有。”雷昆仑摇了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知晓,冷萧之所以问他,并不是想得到什么答案,从他问出问题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只是想听一听第二个人的声音,好显得他没那么孤寂。
安定县与临河县同属秋凉郡,郡守不知姓甚名谁。二人又不知到了哪一县、哪一酒馆,撒了一把碎银,点了一桌酒菜。
浑噩着走,休要多想。酒若不醉人,人当自醉之。活得太清醒,总显得疲累。
有人言传声声入耳:“昨儿个又输了二两银子,回家被他恶婆娘训到五更天,当真是憋屈。”
“对街新开了一家恒顺酒楼,菜式倒是一般,不过那招牌的刺儿酒真是一绝,吞一口入喉,便如吞了一把银针似得,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是吗?那我可必须去尝上一尝。”
“听闻失落无数年的紫铜钥又重现江湖了,朝廷与江湖势力都在四处寻找,天下,又不太平了。”
“天下,又何时太平过。”
“最近荒海上又出现一帮海匪,连秋实岛主也不是对手,据说被匪首两掌击毙了,连女儿也被匪首给掳了去”
他话未尽,整个人蓦地升了空,原是被一个大汉直直提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天涯路,同行去()
风烟寂冷,山高水远。两人行来,分道而去。各道一声“保重”,直走无回顾。
最后一碗酒入喉,雷昆仑沉默不言,已等不到天明。只道是,秋实岛上昨日景象犹在梦里,如何能闻之不顾,置之不理。师父恩,师妹情,心中如何忘记。
“师父隐世半生,曾也是行侠仗义的侠客,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总是好人难过,恶人猖狂。这一遭我总是要去的,去祭奠师父,去将师妹救回,去将海匪除尽。”
“我与你同去。”
雷昆仑蓦地仰天大笑:“少爷心意我领,听香谷与秋实岛背道而行,相距不知可有十万八千里,少爷在世唯一的挂牵便是少夫人,我懂,我懂的。”
他笑得疯,眸子里又似带了泪,半仰着面颊,才能将之留住。胸中不知藏了多少情愫,皆溶进一碗酒里,灌入咽喉。
冷萧沉默许久,问道:“你我相识二十余载,却从未听你说起过。”
他声音平淡:“陈年烂事,有什么好说的,比不得少爷对少夫人的深情,比不得。”
“你扪心自问,此情若不深,这些年,心何寄?”
他艰涩一笑:“情深情浅遑再论,我一个塞外辟荥族的蛮子,如何配得上她。她该有良人,而那人不应是我。若非有今日事,此生我决计不会再去扰她清静。”
他醉了,醉得彻底,又无比清醒。大笑着,大叫着,说着醉话,许多酒客见怪不怪,权当看了个笑话。
他大哭着:“倘若我当年有少爷对少夫人的半分执着、半分勇敢,今日是否会两样?是我无用、是我无用”
分别后,冷萧几度乘快马,赶到听香谷已是一整月后。他风尘仆仆,未有歇,天下间实力在雷昆仑之上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而武功再高的人,也只是肉体凡胎,如何能在群匪之中横扫一遭回?
冷萧知雷昆仑不愿因己之事,而慢了他去见时灵曦的日子,他只有速速去,速速追去。
谷外的花草谢了又开,如今又是一副烂漫的模样,不知烦忧。做一只蝼蚁,当一丛草芥,不知生命何时终了,有太多值得畏惧的东西,而至死,可曾慌张?
冷萧行至谷口石壁,抬指轻轻触。其上剑痕嶙峋,深入数寸,留下这些痕迹的人,是个高手。
剑痕旁,或正对面,或再远处,刀痕,针痕,拳印,掌印,还有看不出是何痕迹的崩碎。
“师太,你如何能拦得住这一群有备而来之人呢?”
他轻轻叹一声,快步去了。往日里,谷口不远总有两个小童,眼神里充斥着直白的警惕质问来人,如今却是不见了。
“有客自远方来,不知是哪路英雄来寻贫尼讨教?”
一个声音自谷中幽幽飘来,带着丝丝寒意,些许杀意,冷萧却从中听出了深深的疲惫。
“师太,我来了。”
风中似传来一声颤音,听香师太不知从何处飘了出来,脚步无声,几息间已站在冷萧面前,霎时间老泪纵横。
“当年师太音容犹在耳畔,如今显得苍老了许多,令我都有些认不出了。”冷萧声音平静,平静中有带了几分哀戚。
听香师太笑道:“尘世一遭,生老病死,无人能逃——”她顿了一顿,抬起清瘦干枯的手指,自冷萧鬓角拔下一根白发,“长生丹,哪里有什么长生丹?你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早生华发,心中所忧为何?”
不等冷萧回答,她已转过身去,在前方引路:“那日有人来将时姑娘劫了去,贫尼本追之无奈,穷追数日,对方却又送了回来。无碍、无碍,莫忧、莫忧。”
“阿风、阿月呢?”冷萧问了一句。
听香师太抬手指了一个方向:“葬在西山顶,伴随落日眠。”
“可记得来犯之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幼,记不清了。”听香师太轻轻摇头。
冷萧岂能不知听香师太心意,只是不愿叫他再犯险罢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总是善者放下,恶者猖狂。
“行凶之人,师太不愿说,我便不问。指使之人,我不会亲自动手杀他,但他一定会死。”
冷萧的声音很轻,很平淡,很顺理成章,每一个字,都叫人信服。听香师太一言不发,只是悲哀得点了点头。
云家是个不小的势力,经商为生,却是以山匪发家,自不是什么善类,而今基业牢靠,方圆几个郡县,皆闻其名。
然而一个云家,与整个江湖相比,就太过微不足道了。
谷后百花齐放处,她便恬静地躺在那里,与身旁的花草一般,不知忧愁。有时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自己又何苦这般执着?
她活着,无忧无虑的活着。
她的唇角带着浅浅的笑容,百花都失了颜色,好美,美得令人心醉。冷萧轻轻抚过她的面容,一别十七年,是为夫无用,仍未寻到唤醒你的方法。
“还差一些,只差一些,便能梦中窥得大道。他阻了我,所以他会死。”冷萧的神情有些疯狂,平静中带着歇斯底里,片刻后只剩下深深的悲哀与无助。
“灵曦,我想听听你的笑,看看你的眼睛,想听你微笑着喊我的名字。灵曦,你睡了这些年,何时才能睡够?”
听香师太叹息一声,说道:“你当年一别便杳无音讯,贫尼老了,不知还能撑过几年,你若再不回来,我也不知该如何办了。”
“劳师太费心,十七年,承蒙师太对灵曦的照顾。”
冷萧将时灵曦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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