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道:“灵曦,你不必有任何心结,也付出了应有代价,此事便算了却。为师只废去你修为,并未废你资质,重头再来,如凤凰涅槃,当一路高歌。”
时灵曦忽然落下泪水,将冷萧虚幻的手掌拨开,快步走了几步,尖声叫道:“弟子是妖修,弟子就是妖王时耀的女儿!”
相隔数丈,她望着冷萧,扬起雪白的颈项,仿佛在等待着冷萧由温和转至震怒,继而向她递上一剑。
然而冷萧依旧平静站在那里,眉宇间反是有几分忧虑。他说道:“此话对为师说说便罢,莫要外传。今日起,你便不再是青痕宗弟子,可你要记得,你永远都是冷萧的徒儿。”
“师傅!”
时灵曦蓦然跪倒在地,满面泪痕。她问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师傅当年可曾真的伤了弟子娘亲?”
冷萧迟疑了一霎,摇头不语。他问心无愧,可也不愿时灵曦因此而憎恨时耀。倘若她一时任性,无妖域为后盾,天下之大,她还能仰仗何人?
时灵曦却忽然笑了,似乎已得到了答案。她忽然说道:“师傅与父亲分明认得,那句再见面时,必取师傅性命是何意?父亲对娘亲爱得极深,可当时看师傅的目光,分明没有恨。师傅分明也早就知道弟子身份——或许,从一开始便知道。”
她神色恍惚了一霎,只要她犯下过错,冷萧定会处处维护。她呐喊道:“师傅,你们到底向弟子隐瞒了什么!”
冷萧无言,时灵曦缓缓站起,走近了冷萧,深深凝望着冷萧眼睛,红着眼眶说道:“师傅,你就是萧大叔对吗?”
冷萧目光闪动了一下,穿过时灵曦的侧脸,落在远远的黄土绿草之上。
“师傅,你不会骗人的。”
“灵曦”
“好多年了,弟子已经记不清萧大叔的样子,可每次看见师傅之后,画面却又清晰了。十年再十年后,师傅应当与弟子记忆中的萧大叔是一个样子。”
回青痕宗后,青剑真人早迎风而立,此时叹息道:“冷萧,你莫怪为师心狠。你寄居此充躯壳,固然保住性命,可死气入体,若要重塑身躯,可谓千难万难!”
冷萧手指轻轻摇摆,指尖散逸出一丝一缕的晦暗烟丝。他目光平静,只说道:“性命得保,弟子知足。”
离去时,楚天阔擦肩而过。看楚天阔步履匆匆,眼神游移,想必是为解药而来。十余中毒长老,过半被打入水牢,廖绵身死,仇雁笙、寒月毒素已解,容不得他心中不忧。只是他此番求药,未必能有善果。
此些事,与冷萧无半分关系,只思绪一转,便兀自离去。纵肉身已死,鬼头陀之毒依旧在他神魂之中盘踞。
附身在阴阳鬼之中,伏于地上,望此山河天地也显得更为宏伟。
面对时灵曦质问,他无力反驳,也不必刻意却扮演一个恶人。自始至终,他心中无愧。时灵曦伏在他怀中啜泣之时,冷萧心中一片茫然,仿佛有一个声音正问自己,对自己而言最为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它已被遗忘,而那些还静静躺在他脑海里被他深深铭记的,一定不是那段最为珍贵的记忆。比之亲情,友情,师门情谊更为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凡人终有欲,难不成我冷萧,曾有过挚爱之人?
冷萧心中念起,忽有些迫不及待要往蛮域去向千寿问个明白。那些被他所遗忘的事情,若还有人记得,除千寿外,别无二人。
有弟子人来人往,无人注意有一细脚虫豸自身侧树梢穿梭而过。
青痕山脚下,时灵曦坐在树根,并未入城。冷萧离去之时,她分明没了修为,却忽有所感,急忙呼喊道:“萧大叔,别抛下灵曦!”
冷萧止了脚步,轻轻叹息。
第三百二十七章空白记忆终得解()
若天下,仍有一地方医术令人信服,除灵雀谷之外,无有二者。
林熙看毕,直言道:“你如今死气缠身,若要重塑肉身不难,只是肉身至多一年半载,便又会被死气侵蚀,腐烂。纵是倾尽谷中灵根,也难以维持几年。”
见冷萧神色平静,她微微摇头,继续说道:“事有利弊,福祸相依。死气虽叫你无法重塑肉身,却也压制了鬼面蛛毒。倘若死气一直如此增长下去,鬼面蛛毒便会被无限期压制。当然,到最后,你便会完全沦为鬼修。”
即便冷萧拒绝,林熙依旧替冷萧炼制了一具肉身,今后事,不得知,一年内,可无恙。
“若能寻得对症仙根,鬼面蛛毒可解,死气可化。”
说来不过区区二字,可要行来,何其之难?这世间有无仙根尚不得而知。灵雀谷虽正有两株仙根,却都是封存了千百年的残次,且不对症。
冷萧手指一转,玉瓶便铺了满地。林熙一看,神色一动,手指轻捻,说道:“惘心液?”
惘心液不足以叫她如此吃惊,可足数十万滴惘心液,便不得不叫她吃惊了。有人获得,便要有人失去。
这段时日,林熙时常在外,不遗余力收集惘心液,亦不知惩治了多少恶徒。算上冷萧送来的这些,灵雀谷便可走上一个新的巅峰了。
原不知这十万人份的惘心液该向何处寻,未想到最后,还是从青痕宗弟子身上而来。
离开灵雀谷后,才半日,冷萧忽然调转方向,朝一荒野而去。还相隔数百里,他便能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死气波动,有如青烟之上天幕,无处逃藏。
被死气侵蚀后,令他对死气的感知也变得格外强烈。
他卷起时灵曦,迅速靠近。身旁树木以极快速度往后退去,模糊而重复。
片刻后,放眼望去。那死气源头,是一红发老者。洪成武。
洪成武手中提着一奄奄一息之人,那人面相三十上下,修行之人,具体年岁已不可计,也无人在意。只如此面相一人,样貌生得一般,此刻血肉模糊,显得惨淡不已。
一抹惊色在洪成武面上浮现,冷萧出现之时,他没有半分察觉。等察觉后,冷萧已经站在他身后。见是冷萧,他才提起的警惕又放下,心中无形之间已不将冷萧当做敌人——至少不是一出手便生死相逼的死敌。
他当着冷萧面,张口一摄,手中人便剧烈颤抖起来,潺潺精气从天灵溢出,被洪成武生生吞噬。只等那人两眼一翻,堪要死去之时,洪成武手指一松,将之丢弃。
“老夫口腹之欲起,逮只小妖尝尝鲜,冷小友不会也要插手吧?”
那人已难维持人形,无意识间变作一只鼠狼之物,样貌如鼠,大小如狼,一口牙齿尖利,被洪成武一脚踢碎了大半。
“前辈轻便。”
洪成武一掌将此妖修击毙,吞了最后一缕精气,忽然啧然道:“还真是稀奇,如此冷漠之语,竟从你口中说出。”
“前辈说笑,冷某又并非圣人,可笑仁慈,也并非时时有之。”
洪成武摇头晃脑,忽然两眼一眯:“一只小妖耳,或生或死,不足为论。刀是冷小友,怎的也沦落到这般天地,莫不是月前青痕宗遭难,你恰巧成了那倒霉鬼之一?”
他肆意笑着,似乎忘却了修为尚不及冷萧,笑声疯狂之极。可从他口中,冷萧并未听出讥讽,嘲笑,反是有一丝淡淡的悲哀。
冷萧同样笑了一下,说道:“有何可笑,多少人身死,多少人神智泯灭,冷某尚能苟活,又有何可不知足。”
洪成武笑声戛然而止,尖锐的笑了两声:“正是,尚能苟活,还有何不知足?”他话锋一转,“冷小友一身死气,可比老夫更甚,待你鬼修之身不可逆之时,老夫可要好好瞧瞧你还能如何苟活!”
他转身离去,笑声传了一路,在林间回荡,久久不散。他离去时,有一句话传入冷萧耳中。
冷萧才知,当日时耀离开青痕宗之后,便遭人伏击,惨淡离去,生死不知,连回眸井心也被人夺了去。至于是何方神圣所为,怎么传的都有,哪个是真,便无人可知了。
“不必担忧,五大分神也未能将时妖王留下,普天之下,能叫他饮恨之人,难寻。”
时灵曦只是摇头,不知心中想法。那地上死去之人,则被人遗忘在角落,无人在意。或许自生来起,便是走向一个被世界所遗忘的命运。人总是竭力在世上留下些什么,可真正能留下痕迹之人,寥寥无几。
此是时灵曦首次前往蛮域,沉默间又有些新奇,不论是语言或是民风或是修炼体系,都与五域甚至妖域有本质的差异。
二人走得极快,途中有遇到蛮族之人,尚且来不及有所行动,便没了二人踪影,最后只余一副见鬼板的神情。
不得不说,这肉身虽是灵根所炼,可冷萧神魂死气太过浓郁,与肉身极为不契合,但凡稍有眼力之人,皆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本质。
或轻叹,或稍愕。行路难,道途险。既然无恙,也无人再刨根问底。
只见了时灵曦之后,苍珏神色有所变化,听是冷萧徒儿,顿时甚是亲切,如待亲孙女一般。
直离开时,苍珏一双目光落在时灵曦身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未能说出口。
再不见冷萧背影后,苍珏才兀自轻叹一声:“奇哉、妙哉,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他缓缓摇头,记忆中那一女子,十几年前便死了,连肉身也留在了踏仙桥之中。眼前女子与那人,大抵只是相像罢!
飘雪峰,听冷萧来,千寿忙现身相迎,一见时灵曦,顿时变了神色,身躯轻轻颤动。南风巽、姜泰皆奇怪,纷纷打量时灵曦,却未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千寿为人沉稳,少有如此失态之时,姜泰比冷萧还奇,忍不住脱口问道:“千兄何故如此,这女娃有何古怪不成?”
冷萧遂道:“这是晚辈弟子,时灵曦。”
时灵曦顿时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千寿收回目光,微微摇头,并未多说什么。
冷萧心有疑问,与千寿二人往僻静处而去。他直言问道:“千爷爷,你可记得,有何事或是何人,对我来说极为重要,比命更重要。”
千寿才平和下来的心情,顿时又激荡了少许,看了冷萧一眼,试探的问道:“少主可还记得一个名字:姚心雨。”
“姚心雨?”冷萧皱了皱眉,只觉这名字格外熟悉。他忽然记起,梧桐村后山山顶,那两个粗糙墓碑,其中一个,便是姚心雨。
“她是何人?”冷萧嘴唇不觉间有些颤抖,千寿既然如此发问,姚心雨必定对他极为重要。可如今,他却只能问出这样一个显得冷漠的话语。
姚心雨,时灵曦。
千寿神色微微恍惚,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名字,所代表的两个少女,却在他眼前缓缓重叠,成为了一个人。
二人一者言,一者听。千寿说了很久,冷萧听了很久。二人都那样入神,几个时辰,道尽了冷萧在梧桐村的十年风雨。
末了,千寿不禁又问:“当年,少主分明将山河心送给了雨子,如今,为何会在灵曦身上?”
冷萧面色发窘,懊恼道:“冷某还真犯了一件错事,竟将一件物品转赠二人。可我又为何会忘记这段记忆?”
他眼神迷茫,即便此刻听千寿详细提起,他亦只如一个听人说故事的旁观者一般,心中泛不起一丝波澜。
“原来,我生命中最为重要之人,竟早在十多年前便死了。”
不得而知时,时刻思念,时刻苦恼。此时听闻所有往事,反倒心中空落落的,只觉有一空洞,此生再无法被弥补。
冷萧离去,留下一个萧瑟背影。千寿望着冷萧,眉头微皱。此中细节他无从得知,便连冷萧也说不上来。
“雨子死去之时到如今,已有十几个年头,正与灵曦一般大。”他眉宇舒展,摇头不再多想。冥冥之中,许多事,早有命数。人常言逆天改命,却又如何知晓,那所谓逆、所谓改,又不是在天命注定之中?
冷萧忽然得知桃红正是害死姚心雨的罪魁祸首,可大仇,已无法再报。他只当桃红早已死去,到如今,空余叹。
与千寿从白天谈至夜幕,他独自往云蛮地走去。除却询问记忆之事,他此行来蛮域另一事,便是打算再探云蛮地。
上回他人身而来,阳气浓重。如今成魂体,不知可能畅行无阻。
分明心中还有几分无措,神色却已恍惚。再回神时,自身已踏入云蛮地之中。回头看,肉身正停留在牌楼之外,踏入牌楼的,只有神魂。
他干脆又钻入阴阳鬼之中,以阴阳鬼只驱行动,又以一道灵气牵引着通天塔。前途不知,至少当前无恙。
那凶虎尸体依旧躺在那里,早已腐烂,只剩一层薄薄的皮,皮上满是空洞,不知是烂出来的还是被阴阳鬼所啃出来的。内部血肉,则早已被吞吃殆尽。
第三百二十八章一枚内丹开灵智()
有零星几只阴阳鬼被冷萧所惊扰,而多数阴阳鬼,早已离开凶虎尸体,去向不知。
冷萧并未理会,一路而去。张目四望,前后左右与外界无异,树亦是树,草亦是草,花亦是花,石亦是石。甚至比之外界要更为葱笼,却并不显苍翠,反倒显得有些阴沉。
此刻正是傍晚,云蛮地之中静谧无声,莫说兽吼鸟叫,便是虫鸣声也无,不知是都已休憩还是根本不存在活物。
道途坎坷,坑洼遍地,冷萧游走间倒是轻快无比。其他暂且不论,至少这阴阳鬼之躯,论轻灵敏捷未必要逊色于他的人身。
偶尔听见一丝动静,冷萧便转道查探,便有阴阳鬼或从树梢窜出、或从石缝溜走,并非惧怕或是排斥于他,而是被他所携带的通天塔所惊动。
便是冷萧自身,也只敢将通天塔牵引在三丈之外,靠的越近,心中便会生出越浓重的压抑感,如鲠在喉,无法喘息。
他可魂体行走,偏生寄身于阴阳鬼躯壳之中,也算是出于谨慎。
一路走来,除却阴阳鬼之外,便不曾再见到其他活物,甚至便连阴阳鬼此等浑身沾满死气之物,也说不上究竟是生灵还是死灵。
然,此中自也无需深究,生灵为何族何形何状又有何不同,为善者便是圣贤,为恶者便是凶煞。
冷萧一路走出十里之地,早已走出那苍鸾族人寻得通天塔之处。他行走速度并不快,并未发现任何奇异。若说他行走路径与那苍鸾族人所行之路相悖,倒也不无可能。
人多行走处,道路自生。而这云蛮地,千百年少有人出没,莫说明确道路,便是生灵脚印也不存一个。冷萧亦正是在树丛石堆之间胡乱穿梭。
倒也并非漫无目的,冷萧每一次行动,皆向着有细微动静传来之处而去。而发出动静者,除阴阳鬼,别无二者。
冷萧顿下脚步眼神穿过细密枝叶。此时他正伏在树梢,三五片树叶便能将他整个身形完全遮盖。而三十步之外,有数十只阴阳鬼汇聚。阴阳鬼之下,乃是一头梅花鹿。
此鹿虽鲜血淋漓,看来有些凄惨,可皮毛光泽柔顺,颜色鲜亮,即便此刻正黄昏,也颇为显眼,必是将死不久。
“此地距离牌楼足有十余里,这梅花鹿又如何能够出现在此处?”
冷萧心中生疑,若说梅花鹿无意间闯入云蛮地,一路疾奔而来,至此才丧命,虽有些道理,可又显得牵强。以阴阳鬼之强,便连冷萧也不敢小视,更莫说这看来尚未成年之鹿?
一头梅花鹿,即便脚力再好,又如何能快过阴阳鬼?
冷萧身形一飒,三五树叶被他的利爪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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