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台上,仇雁笙忽然两腿一软,后仰倒在了水中,溅起一片水花。原本看来深不可测的大海汪洋,此刻却只到仇雁笙半身,才没过脚。
长剑黯淡,被归海客两指夹在指尖。他嘴角有笑意,手指一松,长剑落入水中,再无去向。他淡淡说道:“仇兄,承让了。”
仇雁笙喉音沙哑,半撑而立,面色苍白,显得无比艰难,脸上有豆大水珠滑落,不知是清水还是汗水。落入唇间,看她神情,这水珠滋味定是苦涩。
“用毒,卑鄙!”他几乎从牙缝间挤出这一句话。
归海客闻言,笑意更甚,忽而以手掩面,显得格外自在,看向仇雁笙,说道:“仇兄,你大意了。”
青痕宗弟子见了此状,顿时面色难看。有为人师弟者,出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分明是仇师兄胜了,这异人耍诈!”
有为人师兄者,连忙喝止,胜败自当坦荡,耍赖才是小人行径,为人不齿。顺口解释道:“这水中有毒,仇师兄只顾接招出招,却将脚下之水忽略,不觉间被毒素侵蚀,已无胜算。”
师弟多是才入宗门者,正是年轻气盛,更何况归海客的手段并不多光彩,用毒,向来被正道修士所不齿。
只是大道三千,毒道又何尝不是一道?存在即有理,无人可推翻此局。
仇雁笙紧咬着牙齿,偏头看了青剑真人一眼,青剑真人却将眼帘垂了下去,置之不理。再远望,千千万万双目光尽数落在他身上。此刻,他当真恨不得寻一地洞钻进去,比以猪头相现身还叫他觉得羞耻。
他勉力从水中摸出长剑,心中已有滔天杀意,恨不得一剑将归海客斩成八十一段。却仍收剑抱拳,低低说着:“仇某输了。”
短短四字,落在何人耳中都觉压抑,却也有不少青痕宗弟子彼此对视,浅笑:“祸兮福所倚,仇师兄败北,也未尝不是逃过一劫。”但凡出此言者,皆把仇雁笙当成了宗门交好间的牺牲品,却不知他是真心喜欢。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斗量海水的痴人少有,以貌取人的俗人满世皆是。
长剑,轻摆,不知是剑颤,还是手腕在颤。归海客又看了仇雁笙一眼,诧异道:“仇兄既然认输,为何还不下去?”
仇雁笙一言不发,转身,一跃而下,将比武台留给了归海客一人。青剑真人打开眼帘,轻声道了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妙哉。本座只当这小子浮躁,不曾想也有这般坚忍的一面。”
“为师都做好了替你收拾擦腚的准备,你反倒是能忍了。”他又笑了一声。
身旁,沐柳颜闻言,顿时冷哼一声,说道:“窝囊。”
对此,青剑真人只是苦笑,并不反驳。与一女人,尤其是蛮不讲理的女人去争辩,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而沐柳颜身后如随从一般抱剑而立之人,亦随之道了一句:“身为男子,属实窝囊了一些。”
青剑真人眼神扫过此人,此人修为深厚,比之他也不遑多让,却甘愿站在沐柳颜身后,作随从状。且看沐柳颜神色还颇有不耐,世间之事,古怪者多,说不清、说不清!
倘若有这样一个强者能够跟在身后,青剑真人做梦都能笑醒。奈何,自打修行之日起,也不知多少岁月未曾做过梦了。
而沐柳颜反是怒道:“颜陈,你且说清楚,你这句话是何意?难不成看不起我等女流之辈?”
被唤作颜陈之人,亦是苦笑。张口欲欲之时,又连忙闭住,眼观鼻,鼻观心,显然也是深谙此道,知晓不能与沐柳颜争辩。
沐柳颜声音不加掩饰,身旁百花宗弟子,有脸皮薄者,低垂着头颅,脸颊绯红,仿佛跟在自家宗主身后乃是一件极为丢脸之事。比武台上的两位正主与一位半路杀出之人,反倒是短暂的被人遗忘了。
归海客朗笑一声,将众人视线都吸引了回来。他问道:“不知可还有人要与在下比试?”
要迎娶张翠花,自然限制在年轻一辈,见了方才归海客所显露的威势,不论是义愤填膺还是只作惊叹之人,哪有敢上台者?
即便有能与他斗上一斗之人,却也并不觊觎张翠花,不愿蹚这浑水。若胜,毫无意义,若败,岂非如仇雁笙这般颜面尽失?如此不说,还要落个好色的名声,徒叫天下人耻笑。
三声后,无人应声,张翠花脚尖点地,飘然落在台上。归海客转身,上下打量了女子一眼,大笑道:“在下可断言,张姑娘定是个丰腴美人。比起那些瘦骨嶙峋之人,反是张姑娘这般的女子更令人欢喜。”
“你敢断言?”张翠花忽然嗤笑一声,有冰冷,有讥讽,意味莫名,争锋相对。
这东域异人,属实不招人喜欢,饶是下方宾客,对他也并无善意,只冷冷淡淡。
归海客轻笑,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折扇,于胸前轻摇,抬手道:“张姑娘先请。”
台下,即便盘坐于角落,难免还是惹来一片目光。仇雁笙吞下一枚丹药,默默调息,手指死死按在双膝,指尖已捏得发白。
张翠花自是不会与归海客假客气,一言不发,迎身而上。双手倒也白皙,显出丰腴美感,莹白如玉。手指挥舞间,比武台上百花齐放,姹紫嫣红。霎时,这一方天地异香缭绕。
归海客顿时抬扇一遮,敛住呼吸,仿佛这幽幽香气乃是蛇蝎一般。张翠花冷冷说道:“老娘可不像你这般阴险!”
自古越艳丽者越险,这花朵虽艳虽香,却无伤人之毒。
她一声自称,反是叫归海客为之一愣。世间女子,哪个不是左一句“妾身”、右一句“奴家”,矜持不已,哪一个如这般泼辣?
失神间,张翠花已袭至身侧,他顿觉一阵香风扑鼻而来,五官一松,连着折扇也垂下几分。又在垂下之后以更快的速度抬起,挡住一根碧绿柳条。
柳条落在折扇之上,缠绕两圈,猛然收紧,便将这折扇碎成两段。这折扇不过凡物,又是归海客仓促抬起,哪能挡住柳条一击?
此时,归海客笑道:“姑娘这性格,倒是颇对在下胃口,今日,便随在下同去东域,共享逍遥罢!”
言语间,他已是抬手一招,青砖实木的比武台上顿时又掀起惊涛骇浪,且比之此前更为猛烈。只任其在台上大浪滔天,却并不淌出分毫,尽显其精妙绝伦的掌控力。
他分明在张翠花身前一丈处,水幕起时,张翠花手中柳条穿透水幕,直探出数丈,来回绞杀,却只触碰到一片空荡。
柳条刹那千百丈,方圆一动,由周身荡漾而起,将所有水幕都碎灭一空。目光尽处,皆是空荡。
第二百八十九章盖头之下非美人()
唯见浪涛净,人踪无处寻。
张翠花抬眼一望,只有风平浪静,顿时震怒,柳条落处尽花开,将一片海水域界变成了繁花之地。
万千花朵,刹那间下沉,有龙啸声,才起就被这花朵压下,只从缝隙之间钻出几缕水花,掀不起一丝波澜。
她抬脚时,脚上覆盖着娇嫩花朵,将所有水渍抵挡在外,不为毒素所侵。花海几息之间代替了浪潮,盖在比武台上。而归海客便如同消失了一般,不知去向。
她余光一瞥,隐约见到下方宾客有面色变化者,立时转身,手腕旋转,柳条顿时如同漩涡一般绞杀而去。
柳条所及之处,恰是归海客所在。归海客仿似凭空出现,无声无息。手中原本不知持着何物,被柳条击中之后散落成一片水花。
归海客一手虚抬,嘴角掀起一抹浅笑,说道:“张姑娘好功夫。”
本是抬起的手掌又顺势往下一按,身下花海在一霎间被冲散,于簇簇花丛间钻出九条水龙,成困锁之势将张翠花锁在其中。
张翠花丝毫不让,身形轻转,漫漫繁花便随着她一同起舞,形成一片繁花漩涡。有浪潮随着花朵一同飞起,又被花朵所摒弃。
繁花一霎收敛,将张翠花敛在其中,九条水龙轰然落在花罩之上。花罩严丝合缝,又瞬息舒展,直将水龙撑开,震碎成一片水花坠落。与此同时,归海客脚下又绽放出大片花朵,如藤蔓般顺着他的双腿蔓延而上,只一息便覆盖了他半身。
他才要挣扎,张翠花已然冲了上来,周身花罩打开,流转间隐要将他困住。他顿时手臂挥舞,水浪左右来袭。
张翠花只高声一喝,柳条夹带着繁花攀上归海客,将归海客压制得更紧。天幕一霎昏暗,变得斑驳无比。且连那斑驳阴影,也在以极快的速度消失。
归海客面上的笑意收敛,像是才开始认真一般,脸上显现出蛛网一般的血丝,似红似紫。他猛然低喝一声,手臂肌肉壮了何止一倍?要一粗蛮之人去装作翩翩公子,如何都不像,他此时模样,反倒叫人觉得自然。
他用力一撑之下,身上层层花朵顿时碎落,花瓣飘扬,倒是显得极美。
台下,仇雁笙变了脸色,一手猛然按在了地上,将白石地面按出一个深深的手印来。
台上,归海客突然暴起,原本落于下风,却在这一瞬间潮水翻涌,凝结成冰,制住了张翠花脚步,他手中捏着一根冰锥,轻轻抵在张翠花颈间,温柔说道:“张姑娘,在下胜了。”
张翠花猛然抬手,将这冰锥一掌拍成了碎屑。归海客仍旧这般抬手,笑意不减。眼看张翠花有爆发之兆,却忽然又平静了下去,显出几分忐忑的小女儿姿态。
便是沐柳颜见此,也极为诧异,她原本还打算在张翠花不敌时补上两掌呢!所谓比武招亲,不过是图个乐子,真跳出来不识趣之人,抬手收拾了便是。
她这个人,向来爱讲道理,也很爱动手。
归海客见张翠花安静站在原地,不禁欣喜,心中颇为紧张。原本是来看场热闹,未料还能抱得美人归,属实自在。下方已有不嫌事大之人唤他揭开盖头,他反是故作姿态,不紧不慢,磨得人心焦。
眼看他抬手,仇雁笙霍然站起,吸引了一片目光。而更多目光,依然是在台上。正在他手指将要触碰到红盖头之时,张翠花忽然抬手,自己揭去了。
仇雁笙心中稍感安慰,只是一双拳头却如何也松不开。
盖头掀开,仇雁笙目中只有悔恨与惋惜,还有深深的爱慕。而下方宾客却截然相反。归海客面上的神情,正是将大多数宾客的神色表现到了极致。
他猛然退后三步,熟料手却被张翠花一把拉住。他想甩脱,浑身的力气仿似在这刻被抽光,如何也使不出力气来。眼看张翠花的脸缓缓临近,归海客惨嚎一声:“仇雁笙,你卑鄙!”
眼前女子,哪里是什么丰腴美人,分明乃是一个肥胖丑女,连“样貌寻常”这词汇都不敢安在她头上。便是在下方宾客间随便寻一女子,与之相比也貌若天仙了。
归海客此时只觉上了仇雁笙的恶当,仇雁笙落败时的惨然姿态,在他心中一瞬间尽数化作讥嘲。此刻,他只恨不该出这威风、凑这热闹!
台下传来一片诸如“吻她”、“抱她”的声音,起初零零落落,后来便如浪潮一般起起伏伏,只高涨而不落下。
他修为不俗,生得俊俏,在东域也是小有名气之人,不知多少美貌女子对他芳心暗许,此刻,叫他如何能面对张翠花的尊容!
即便闭上眼睛,这副丑陋容颜也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不知哪里来得力气,一把将张翠花甩脱,接连退后,直靠在比武台边缘的护栏上,险些将护栏撞断。
此前询问张翠花容貌的那师弟,此刻终于知道为何师兄会欲言又止。当时即便师兄对他说张翠花容颜丑陋,他也无法相信。此刻,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并不比归海客好多少。
所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可在归海客心中,已是在一瞬间归于绝望。他只恨自己为何要胜。此刻在诸多强者眼皮底下,他能逃到哪里去,难不成,今日要舍身饲这女子?
张翠花神色诡异的娇笑一声,缓步走近,叫他觉得是不是张翠花故意输给了他。女子走到近前,他已退无可退。双肩被女子按住,身体如同面对上古凶兽一般,不自觉颤抖了起来。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却依旧干涩,挤出一抹难看笑意,说道:“张姑娘”
张翠花媚眼如丝,娇嗔道:“还叫‘张姑娘’?”
她这一句话,仿佛将悬在归海客颈上的一把屠刀彻底挥落。归海客立时崩溃,神色激动,想要推开张翠花,抬手却又不愿触碰张翠花的身子,只向后倒去,将那实木护栏给撞得稀碎。
同时,他张口欲吐出一些粗鄙之语,又连忙吞了回去。素闻百花宗宗主沐柳颜蛮不讲理,倘若落在她手里,断然没有好下场。归海客只得稍显含蓄的说道:“在下惭愧,其实服用了增长实力的丹药,这才突然爆发,击败了张姑娘。其实,在下应当是败了才是。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一边说着,他一边往后退去。宾客间有嬉笑者,却不敢出声,也生怕惹怒了沐柳颜。
张翠花步步紧随,说道:“归海公子此言差矣,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胜之不武也是胜了,丹药也是个人实力的一部分。”
归海客原本还想伪装成药力退去时的苍白与虚弱,此时却无需伪装,他面上正是这般神色。还不等他再说推脱之语,却陡然间感受到一股冰冷杀意从身后袭来。
转身间,便是看到仇雁笙对他怒目而视,长剑之上锋芒毕露,厉喝道:“归海客,胜也胜了,你风头也出了,事到临头,还想耍赖不成!再敢侮辱翠花,仇某宰了你!”
远处,颜陈轻笑道:“忍了这般久,可算是忍不住了。”
归海客闻言,比他还要激动,徒手抓住长剑,任由锋刃割入手心血肉之中,血水顺着剑刃与掌缘淌下。
只听他咆哮道:“仇雁笙,你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某家险些信了你的邪!来来来,你我再打一场,以示公平,在下不用毒也不用丹药!”
仇雁笙并无动用长剑,只一拳抡去。归海客不知出于何等心态,竟是不躲。直被一拳打得半边脸肿起,他反是笑着说道:“仇兄好功夫,在下输了,在下告辞!”
仇雁笙面色愈发难看,一脚将归海客踹翻在地,冷然道:“归海客,你侮辱仇某无碍,却不准你侮辱翠花!你既胜之,今日这堂,你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
原本被仇雁笙一脚踢得半死不活的归海客,听得此言,又翻身而起,怒道:“仇雁笙,此时你才算是道出了心里话。你是早就挖好了这坑来等某去跳!”
二人剑拔弩张,宾客间无一阻拦,反倒是喜闻乐见。这水火一触,自是不融,霎时拔剑相向。才过两招,归海客就惨然落败,似是被打晕了过去,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弹。
他越是如此,仇雁笙越觉得羞耻。握着长剑的手,分明已将手指捏得发白,可却持不住手中长剑。
“翠花,对不起,我败了。”他转身,没有笑,一步一摇,朝远处走去。
张翠花唤了两声,却未能唤住他。
沐柳颜顿时柳眉一竖,说道:“老娘大老远赶来,可不是为了这般结果!”
只见她抬手间,水袖探出数百丈,轻易将仇雁笙捆住,一把丢在比武台上。她说道:“归海客以左道取胜,为人不齿,故取消其资格,如今,可有人愿与仇雁笙一战?”
三声后,无人应。沐柳颜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即刻举办婚礼!”
台上本该高兴者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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