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开那人的手,撇下两个字:“走了。”
走了几步,叹了口气,扬手往后一丢包裹。
白玉堂接过包裹,拆开一看,四个热乎乎的馒头,两个油煎的烧饼。眉头一皱,还未开口,那猫便喝道:“不许挑三拣四!”
白五爷破天荒没回应。
展昭正觉奇怪,那包裹便被白玉堂扔了回来。一摸,瘪了,但还有东西,拆了,两个馒头,一个煎饼,还有白五爷清晨在长梦轩顺手揣来的两块金华酥饼,用油纸包着。
听得那人道:“笨猫,你也未吃罢?”
展昭一怔,却没有回头看他。
暖风淡云下,唇角微微一扬,似乎想起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只记得大概有这么个时候,大旱还是洪水来着,事忙。
自己方睁了眼,就看到白玉堂在竹椅上斜睨着自己,冷冷道:不曾想,官粮养的猫也会饿晕了去。
那还是两人相看两相厌的时候。
事后赵虎一摸鼻子,讪讪说:没想到白玉堂也是条汉子,把展大哥从十几里外背回来不说,还把展大哥没办完的事情给办了。冲着这个,俺赵虎从此敬他!
张龙却道,只是白玉堂干了这么多事连个眉头也没皱一下,怎么一听公孙先生说展昭是饿晕的,脸便黑了七成。
王朝拍了一下展昭,问:展大哥,你想甚呢?
当时展昭缓缓抬起眼,思量了一番,再道,我估摸,白兄可能觉得,我这个晕法,不大上得了台面。
四大门柱恍然大悟:展大哥,你想的甚是。
展昭想,不错,自己想的甚是。
想的却不是这个。
那时想的是,这世上有些人,是教你恨也恨不得的。
江湖来官场去,腥风血雨,怎会不晓得,这样的人,不认识也便罢了,一旦相识相知,既是极大的幸事,也是极大的祸事。
只是——
祸事?
刀光剑影里,不知下一刻会不会丢了性命,生死之祸自己都未曾在意过,何况不过是一句:我展昭,虽然看你不甚顺眼,但也真心欣赏你白玉堂!
有何畏惧!
当然,此等话,自己是说不大出来的。
说了,那人肯定会在不甚顺眼这四个字里上蹿下跳,斤斤计较,愤然万分。全然忘了他白五爷也经常想也不想便将不甚顺眼这四个字往自己掷来。
这番想了一通,后来再看那人,也顺眼了多。
比如近来,需得经常想起这番话来压压自己的火气。
此时已没了火气,展昭算一算时辰,在路上已耽搁了些时候。
趁着糕点热感犹在,两人各自收拾,一时未语。
片刻后,马行街上方掠过两道身影,速度甚快,只一眼便不见其踪影。
入了小巷,缓下脚步,向右数第二扇朱漆小门,见一朱衣朱裳的青年上前叩门。
门缝略启,见是展昭,方再推开门,身形壮实眉粗眼大的中年汉子慌忙要下跪,被青年扶住。
中年汉子颤声道:“展大人……”
展昭低声道:“可是张大武张老爹?进去说罢。”
张大武从侧里暗暗瞄了一眼一旁的白衣人,展昭一点头,三人闪身入门。
屋子很简陋,一个前堂,两个内室,红泥砖瓦,不足七十平米。
在前堂站定,展昭问道:“昨日晚你可还记得什么?”
张大武回忆了一番,道:“昨晚,犬子平安与和肉贩李家与菜贩孟家的两个孩子,一个唤小羊,另一个唤油麦的,在武堂留得晚了,我便等他们再练了一会儿武,却有四个黑衣蒙面的人从屋檐上方下来,我起身去挡,拦了约十几招。他们三个孩子在武堂里大的,可能年轻气盛,倒也能过上十几招,可是怎能敌过他们……”
白玉堂一直默不作声,此刻突然开口:“张老爹,苏二公子苏子时可在你家武堂里学武?”
这话虽短,分量却很重。
张大武一个激灵,方才想得全了:“是。我记起来了,子时和这三个孩子甚是要好。苏家一年前方迁入开封,靠卖丝绸发家,因父母双亡,苏大公子又忙于生意,无暇照顾其弟,便将子时托与我办的武堂。说来也怪,武堂里这几十个孩子中,三个孩子原本习武资质平平,自子时来了后,过了个把月,这四个孩子便在每一场考试中稳居前四。我觉得奇怪,后来有一日,竟瞧见子时教与他们三人习内功之法。张氏武堂自祖辈下传,几代前内功心法之书已失传,我也是父亲将零散心法口传于我,揣摩自得的。还未来得及传给平安。我想既然有全的,也未必不是好事。但想必苏家也不是一般的丝绸商贩。要留心些才好。不想……”
张大武顿了一下,续道:“那日情形我还未说完。那三个孩子与几个黑衣人过上十几招后,逐渐落于下风,便听其中一人突然一声低喝,苏子时在我手中!”
展白二人听至此处,心念俱是一惊一闪。
又听张大武道:“……几个孩子也道,有何证据。就见他取出一方玉佩,月色下一闪又放了回去。忽地其他三个黑衣人齐齐向他攻去,又听他大喝一声,快走罢!我正欲掩护那几个孩子离去,没想几个孩子傻气,竟都同声向我道:老爹先走,我们不走!一番混乱下,又见那三个黑衣人各是一掌,竟将那人从高空中震落,直直向我坠来,那人连哼都未哼就紧闭了双眼。我被这内力一震,原本已带伤,便昏死了去。”
展昭略一思索。也便是说,昨日晚,苏子时还在第四个黑衣人手中。而第四个黑衣人,又像是前来救助这三个孩子的。第四个黑衣人,与这个,暂时推测为一个组织的势力有联系,又不像是组织之人,反倒像是站在这些孩子的一边。
又问:“老爹,那这个黑衣人呢?”
张大武说:“第二日清晨我才清醒过来,黑衣人早不见了踪影,但约莫是走得急罢,我在昏死前用尽力气从他衣间取出了那玉佩,他也未察觉。”说着,手边往里衣一摸,带出一方玉来。通体泛蓝,造型奇特,刻的是一条小蛇的形状,却不知是什么蛇。
展昭取过玉,问:“这玉与苏二公子又有何渊源?”
“玉佩是苏家传家之宝,有一日拿了来武堂,因为实在奇特,大家便都记得深刻,子时曾说,不是亲近之人,断不会给拿了去。我们也曾问,如果遭劫了怎么办,他答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白玉堂摇头:“苏家二公子性子倒烈。但这不也是给人拿了去……”
忽地看了一眼展昭,展昭也正正看了回来,白玉堂道:“那黑衣人,不是苏子时本人吧?”
张大武也摇头:“绝不是。子时比那人要矮一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与二十多岁的成人身形是有别的。”
白玉堂又问:“苏大公子与这三个孩子也相识?”
张大武觉得疑惑,还是答道:“认识。但苏大公子只是大概见过他们两三次。不如子时与他们熟识。”
白玉堂看向展昭道:“猫儿,如何?”
展昭将那玉佩顺手给了白玉堂:“接着。”
又道,“这般显而易见,白兄想必也猜度了四五分,又何必问我。”
末了补充:“这玉不错。”
白玉堂把玩手中玉佩,想这猫何时对赏玉上了心。确实不错,这玉成色润泽,剔透晶莹,天蓝色浑然天成,雕刻之艺也颇为高巧,白爷爷这般不知看过了多少美玉的人都不由得想据为己有。
……只是。
忽而眉头一皱:“这玉晦气。”
横了展昭一眼:“臭猫,你成心……”
……
蛇。
与猫一路。
都是吃鼠的货色!
展昭一转身,全然不看白玉堂,正拱手与张大武告辞,说:“这玉佩如此重要,想必黑衣人会再次出现。小心为好。”
张大武想说什么,到嘴边却又涩涩说不出来。
平安可能已经出了事,开封府也不一定能够救得回来。
这当儿一个里室的青碎花布帘倏地一掀,一个暗哑声音传来:“二位大人且慢。”
是一位妇人,梳着堕马髻,发虽已微乱,却还显整齐,想来平素也是个镇定之人,此刻也不禁哑声道:“我有一物,不知能助二位爷否。”
说话间翻开手来,是一纸物,由两块碎纸片拼凑而成,一块上写着一个小字,另一块写着一个心字。
张大武忙道:“你怎从未与我说过?”
展昭和白玉堂却相视一眼,奇道:“这字……”
妇人神情凄楚道:“我与孟家娘子和李家娘子同在一家绣坊做工,日前曾提起此事,各自拿出三张纸物来,均是由两块碎纸片拼成,写有小心二字。虽曾觉不对,但由于这两个字实在如同孩童玩闹的劣笔,以为是哪家孩子淘气,便未多想。二位爷可去他们两家一看,说不定还未扔去,便出了此事……”
展昭收好此物。方与白玉堂出了张家。
此后去了孟家与李家,所知皆甚少,唯有两张纸物,确实与张家娘子所说无二。
只是异处在于,一张纸物乃澄心堂纸,为弱吸墨纸之上品,而其余两张为玉水纸,纸质稍次、
白玉堂负手立在旧封丘门处,沉默半响回头问:“去苏家么,瞧瞧苏大公子?”
展昭唔了一声:“料想苏大公子暂且不会来取玉才是……上午在开封府那一试,白兄可还记得?”
白玉堂冷声道:“试出了苏大公子非同一般。我未用一分内力,常人中了这石子,断不会有双膝一软向前扑去的大动作,况且苏大公子扑得太快,白爷爷瞧得很清楚,石未沾身时苏大公子已站立不稳。”
展昭颔首:“白兄却是漏了一个可能。这苏子幕可能内力深厚,却不愿让我们知晓,因此欲盖弥彰。也可能他已内力尽失,本就气力虚发。极可能是被那晚其余三个黑衣人攻击所致。而展某觉得,第二种更为可能。”
白玉堂一声轻咳:“我从未说过那第四个黑衣人是苏大公子来着。”
“……那依白兄之见,这黑衣人是何人?”
白玉堂正色道:“自然是……苏大公子。”
……果真不该与他认真。
却听白玉堂说道:“猫儿,白爷爷可未戏耍于你。方才想了想,张大武说,苏子幕忙于生意,无暇照顾其弟,将他托与张氏武堂。可是你瞧苏家,仅仅落户此处一年,便成为汴梁的富户名家,足以见得苏子幕的经商之才,以他的能力,大可不必将其弟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堂。再看苏子时,一入武堂,便与李家孟家与张家的孩子成为挚交,授予他们内力心法。联系今时之景,竟似要助他们避开此祸,实是诡异,似乎……”
“似乎有未卜先知之能。只是太过荒唐……”
“爷也自知太过荒唐。不过,猫儿,这些年,难道你未曾遇到过比这更荒唐的事么?嗯,那秋儿姑娘?”
展昭:“……”
竟是默然。
何故?
话说开封府有一日破了一被冤杀女子的还魂伸冤案,这女子便是秋儿。一双眼里满是对展昭的连连秋波,不肯被度化,竟想借尸还魂,以身相许,那几日展昭很是苦恼,掀开被子都有一女子面色娇羞欺身向前,堂堂南侠被逼得无处可躲,好不狼狈。后来也不知五爷使了个什么法,与那女子好生谈了一番,才使她投胎转世了去。
白五爷这一提,直勾起展昭与此案相类似的一连串回忆,不禁面色有些发白。
默然完毕,断然截住白五爷的话头:“白兄这番推想确有与事实相吻合之处,听张老爹说的那晚情形,那黑衣人也似乎对这三个孩子的性情有几分了解。以命相护之意,绝不像只见过他们两三次面的苏子幕。”
白玉堂心头一沉:“然而他又有八分的可能是苏子幕。”
展昭轻敛眉锁:“需要证据……”
白玉堂忽然低低喝道:“小心!”
展昭一凝。
身后依然一片集市喧闹嘈杂之声。
风动?
水动?
步动?
未有异动。
方清眸一闪,唇齿一动,眉眼一笑:“不错。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五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思量了一下蒋四爷与白五爷这场关于清风楼的短暂对话。琢磨着这性格上,蒋四爷不是个那么喜怒无常的人,他插科打诨的时候比较多。
当然最主要的是,白五爷不应该被蒋四爷呛到两次……
白五爷要被呛到那么多次,那也是被展大人呛得的。嗯,就是这样……
西脚楼大街。
东京汴梁内城南北向大街道,方位处得好,地价自然也高,做得起生意的都并非是普通人。
比如陷空岛旗下的长梦轩。
陷空岛的生意,排行老四的蒋平要出五分的力,这倒不是其他兄弟亏待了他,只需瞧瞧蒋平,虽身材瘦小,面黄肌瘦,形如病夫,却机巧伶便,一张嘴张口直说得对方点头称是,一双眼里满是狡诈,那些在商人身上不可缺乏的智谋口才与奸诈,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奸诈,在蒋平身上现了十足十。
这诈,可诈得连白玉堂也练出了个机警万分,一见四哥眼珠子稍稍一转,白五爷那雪影居前的铁索桥链定然从离陷空岛主堂地七分之六处垂直下抛,铁链深深入驻滚滚江水,表示闲杂人等尤其是蒋闲人等一律不得入内除非你蒋氏翻江鼠当真从江底翻上雪影居。
——话虽说得狠,做虽做得绝,有时候,咳,不,大多时候,白玉堂倒还是关心自家四哥的。
这长梦轩的生意是不用担心,汴梁里争生意抢地盘的事情也不少见,蒋四爷却独独对内城东西向东十字大街的清风楼上了心。
这清风楼,实是青楼。
你道蒋四爷是那等风月之人?
怎可能!
青楼其实并非只有风月之人才去得的地方。
青楼乃等级甚高的烟花柳巷,普通市井之徒进不去,客人的社会地位,素养修为多不会差到何等地步。
虽然也少不了富家子弟秉性不良的例外,但也多有文人雅士不过在那儿坐上一坐,喝几杯茶,吃几块点心,谈心听曲,下棋作画。
不信?
可向白五爷讨教讨教。
怕画影?
那么闭嘴。
接着话清风。
说到清风楼,等级又要高于青楼。
清风楼有三绝。
一是人绝。这里的姑娘,半数皆是才气灵动非常,一颦一笑清雅脱俗,风情之间自有矜持,淡然之间自有韵致。沦落至此,是家道中落,事非得已。有些不愿的,同老板娘一说,也可卖艺守身,只是琴棋书画舞须有一样技艺使众人甘拜下风。
二是食绝。厨艺菜色,均是上等佳品。如,银盘烟覆。秦观诗曰:人面春生红玉液,银盘烟覆紫驼峰。此是极为珍贵之食,食肆中本就少见,而本不是食肆的清风楼却做得极为出色。再如,人间可意。俗名是众所周知的乞儿鸡。皮酥骨烂,肉质鲜香软糯,独特之处,是以酒,醋,酱蒸煮,浓郁之间却不失清气,醇厚之中竟有隐隐桂花淡香,当真是人间可意。
三是酒绝。
酒楼等级有高低。等级最高,宾客可在其中寻欢作乐。然而长梦轩无任何寻欢作乐之处,乃是规规矩矩的酒坊。自然比不得清风楼营销的市场。
但长梦轩作为汴京中七十二处正店酒楼之一,加之多处脚店,酿酒程序自制曲,蒸米,扬凉冷却,封存酒刁,至酒醅入袋,叠石沥酒,煮酒点沫,是精工细作,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