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辉相映,唯有那掉落在地的旧绳索,系着断了三根弦的古褐琴,裂痕犹在琵琶身,颇显凄凄寂寂,寥寥落落。
凄凄冷冷戚戚的,却不止是琵琶。
方才狂风大作,尘沙卷地,风九天呆立在原地,一双杏眼里似蒙上了薄尘,直往那古褐琵琶看去,半晌,忽想,今夕何夕,今年何年,便怔怔地落下泪来。
恍惚间,似有人探上自己的额头,又轻轻往下揩去。她伸手稍稍挡开那人的手,胡乱抹了一把脸。
恍惚的却不止是风九天。
严承正看向秦七娘,只觉得她此刻月下浅影覆住双眼,却能觉察她与风九天一般,直盯着那古褐琵琶,只是不知是怔然多一些,还是惑然多一些,总之,她看上去,或许还多了一些萧索。
他想起前些日子,在清远军的荒野边界地带歇息,一行人渴了数日,还亏得展昭等人寻得水源,否则渴死了也说不准。
归驿队时,也不知是展昭同白玉堂说了什么,就见得展昭向这边打了个手势,白玉堂往这边瞟了一眼,一扬手,便径直一扔水葫芦,那葫芦重得,这么双手一接都撞得有点眼冒金星,肯这样瞟他一眼,再砸得他眼冒金星,倒是令人暗地里松了口气。
只是他将葫芦还回去时,红绳上却还系了一张纸条,他附上的字条,自然记得清楚。
字条上头写的是:小心秦七娘。
可是现下,看着她,他忽地想:回赐美人行刺一事,虽然知情者甚少,可她若想知道,也恰好赶上那日起程的时分,也不是不可能。
再想:她食指上的茧,虽然明明白白是练剑练出来的,可一个风尘女子若武功高强,气度非凡,只能说明她并非一个普通人,她的过去如何,是敌是友,他又怎好随意论断。
最后想:小心,还是要小心。
只是,她这个模样,究竟是怔然多一些,惑然多一些,还是萧索多一些?
且这一夜发生之事,着实离奇荒谬,古怪异常。
崖上众人不若这几人想得复杂,只是两两相顾,寂静无声。
展昭叹了口气,思及不过一二月余,柳逝儿离去,风九天附灵,苏子时还魂,汴京劫案未了,而无意间又卷入一段离奇过往:凭空消失的云禾夫人,讹传死亡的良禾夫人,而今身在西夏的离儿。
他一抬眸,正对上白玉堂的视线。
白玉堂那一双凤眼,本是深邃,而展昭若有心事,眼里自然清澈却不见底,这一两相对望,深渊沉潭,锋芒俱隐,倒瞧出了彼此神色复杂,思如乱麻。
不错,那些所思所想,确是刻意忽略了一个场景:噎呜与青灯行,与他们,似曾相识。
对视有顷,展昭抬手按上白玉堂的手背,白玉堂略一转掌,五指穿插,二人恰是十指相扣。
均是极大的力道,紧握彼此的手,竟是隐隐作痛。
心中却渐渐平静下来。
再相视时,白玉堂微一挑眉,一勾唇角,眼含戏谑,瞧着那人不语。
展昭轻轻摇了摇头,不由垂眸而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二
庆历三年,十月初十。
古有《礼记·月令》,曾曰:季秋之月,鞠有黄华。
季秋时节,蟹肥菊黄,赏菊品茶,花卉竞展,上至纨绔公子,下至布衣百姓,那些喜热闹的,或约于丰乐楼,饮一两盏眉寿酒,或登阁和乐楼,品一两杯琼浆酒,也有些喜清静的,与一二知己,或约于时楼,或期于长梦轩,或寻一近窗的偏僻处,或寻一近院的雅致处,真正是美景醇酒,临风赏花,快意人生。
待到十月初,本该是暮秋寒风瑟瑟起,这天气却稍有回暖,在庭院里的坊间里巷的寻常人家,单捡件素衫长袍披在身上,清晨外出做活时也觉察不出多冷,因而这九月季秋虽然已过,却不妨接着喝酒赏菊品茶论八卦。
汴京秋末的寿客花市,并上大理寺的香会,定于十月十五开市,届时,少不得挑起那些权贵商贾们替着自己的奇珍异草名桃艳李去炫异争奇的雅兴,而寻常百姓自家养的花儿草儿,自然算不得什么。只是那花会上的争奇斗艳虽与自己无关,选奇评艳的眼光却还是有的,论金英寿客的上乘品种,露浓希晓笑,风劲浅残香,在前些年的金英寿客之评里,真正有那么个此花开尽更无花的天下无双之态,还要数开封府公孙主簿的花盏。
开封府。
卯时末,天光破晓。
天庆观殿堂的前廊,可见两个身着红色底云纹的公服的差役,都是凛凛有威的黝黑大汉,再仔细一瞧,前面的一个较为矮胖,看起来颇有些精神头,后面的一个较为高壮些,却有些精神不足。此人要比前面的差役看上去沉默寡言一些,不想却是他先开了口,道:“却不知展老弟他们到了哪里?”
“大马跟老王都不晓得,俺怎么会晓得!”那矮胖的黑汉转过头去,声音同他的神气一样有精神头,只大声道:“张老哥,跟你说,要不是展大哥让俺发誓守好开封府,俺早就该扛了刀跟上去,哪管他三七二十三!”
张龙打了个呵欠,打完觉得有点不对,掰了掰手指,纠正道:“虎子,公孙先生教俺算账目那会儿,三七是二十一来着。”
赵虎摆摆手,嘿嘿地笑道:“那啥,没啥,公孙先生说俺性格老实,淳朴自然,不适合算账……”
话没说完,前廊的拐弯处,一个头上系着红绳的布衣小童低着头横冲直撞过来,只听砰地一声,再听哎唷一声,便见赵虎纹丝不动地杵在原地,而那红绳小童捂着头蹲在地上,对着一地从怀中掉落出来的数方卷轴,哭丧着脸,连声嚷道:“这下可好,这下可好……”
张龙蹲下身去帮他拾卷轴,随手翻了一翻,咦了一声:“俺看着像是先生置办花会用的宣纸。”
红绳小童带了哭腔:“公孙大人、公孙大人让阿六去四宝坊里取了的,掌柜的……还交代阿六,莫要……弄脏了……”
语毕,又要抽噎起来。
赵虎挠挠脑袋,也道:“那如何是好?”
张龙将拾起的卷轴塞给红绳小童,道:“你这小娃娃恁地不小心!行了,有甚么好哭的!你先下去,待俺与先生说上一说,重新办置便是了!”
那小童忙擦了眼泪,兜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卷轴,唯唯称是,退了下去。
待红绳小童退下去,两个人过了前廊,便往开封府正门走去,这两人步伐不停,走得又快,开封府虽是规模宏大,也经不起这行速,不多时,这两个人已出了正门,在府门前的宽道上行了大半,再走下去,就该是西门大街了。
张龙却忽地停了下来。
张龙一停,赵虎也停下步伐,不解之余,待要问话,却听得张龙道:“虎子,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就像……像是有人在身后盯着我们……”
赵虎转身一看,宽道上空无一人,侧耳听了听,也没有什么动静,便回道:“展大哥不在,张老哥你时时都提着那神,要俺看,这就是给累的。”
这回是张龙挠挠脑袋,呵呵道:“虎子说的是,巡完街回去,该让先生瞧瞧是不是出毛病了。”
“先生都说了嘛,”赵虎想了一想,又点了点头,道:“展大哥不在开封府,也要跟展大哥在一样,该干啥干啥去。”
两个人一边比划说着,一边向前走去,在拐口处转了个弯,便往右方西门大街而行。
开封府正门前,方才寂静无人的宽道上,蓦地有光亮一闪一烁。
府墙中央的翘檐下,渐渐地现出一个光圈,先是小心地开了一口,再慢慢地扩散开来,接着从光圈里掉出一个散着头发的墨绿衫小孩儿,从半空里摔下来,便往地上一跌,这一跌,从表情上倒是看不出他有多痛,只是呆坐在地上,看着那光圈,有些发愣。
很快,那光圈又闪了一闪,从里飘出一个墨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稳当地落在地上,随即挥手一转,将那光圈收了回来。
这年轻男子相貌不错,肤色却过于白皙了些,这也不要紧,只是连带上那一双狐狸眼,直让人瞧出些许阴柔之气。
诸位看官若还记得,这便是那名字起得颇有些伤感悲怆的妖孽,噢,不,仙家噎呜。
诸位大概也还记得,这噎呜,从外观上看,尤其是从笑容上看,断不是个威严正经人物,而从举止上看,尤其是从言辞上看,倒是同严承正一般威严正经。
只见这威严正经的噎呜扬手凭空一抓,抓过一折现形的扇子,摇晃着身子,往前迈了几步,眯着狐狸眼斜睨了一下开封府正门上的镶金匾额,又瞟了一下开封府正门前的两只栩栩如生的大石狮子,再瞥了一下大石狮子一旁的鸣冤鼓,啧啧了两声:“包希仁,包龙图,北斗第四星,怪不得、怪不得……”
又啧啧了两声,接着道:“怪不得一股文雅味上还带着骚牛味,偏偏还有那么多星宿护着,架子忒大……”
然后,晃开折扇,抬脚一踩,就不见了人影。
那坐在地上的小孩儿默默地爬了起来,默默地结了个手印,默默地辩了辨方向——
清风楼。
桑葚阁。
阁中左侧,珠帘垂地,前有八尺置地纸屏风,绘了枯笔水彩,勾出桑葚枝条,正是嫩芽初长成,满目青翠。
年轻男子坐在屏风往里的雕花圆凳上,与那墨绿衫的小孩儿大眼瞪小眼。
很显然,小孩儿的眼睛要大很多。
不过,所谓瞪眼,当然不止讲究一个眼睛的大小,这角度,这内涵,这持久力,都是必不可少的。
还瞪不出个胜负时,一身天青色褶子衫的姑娘慢吞吞地掀开帘子,慢吞吞地绕过屏风,手上端着个翠玉壶慢吞吞地走进来。
很显然,姑娘没有料到这屏风往里,还坐着个墨绿衫的小孩儿。
姑娘环视了一眼室内,瞥了瞥紧闭的窗户,慢吞吞地想:不曾看错,方才,走进这桑葚阁里的,只有这墨色长衫的年轻男子。
许是性子太慢,这阁里突然多出一个小孩儿,也未见得姑娘有多诧异,缓慢思毕,一手捧了那翠玉壶底,一手握着壶柄,为他们二人沏上茶。
那年轻男子移开与小孩儿相瞪的视线,目光落在天青色褶子衫的姑娘身上,忽然道:“这位姑娘,可是唤做桑青?”
慢吞吞的姑娘将翠玉壶放在案上,眨眨眼,道:“桑葚阁里的,自然是桑青。”
年轻男子噢了一声,往前凑了一凑,神色一派兴致盎然:“听说,你们老板娘,十几日前提了一把杀猪刀北上寻夫去了?”
姑娘按住翠玉壶的手一抖,抿抿嘴,道:“公子说笑了。”
年轻男子咧嘴一笑:“噢,抱歉,是在下唐突。”
端端正正坐了回去,眼里露出惋惜之意,真的便叹息道:“只是在下千里之外慕名而来,本想着若不能见到酒绝,见一见清风楼的老板娘总是可以的,诶,真是可惜。”
这时分,桑葚阁外忽有人喊道:“桑青姐,那几坛陈年的桑落酒藏哪去了?我四处寻遍了都找不着,客人正急着要呀!”
阁外的人是焦急得很,桑青却未显出焦急的神色,只慢吞吞地歉然笑了一笑,这才欠身道:“公子,稍等片刻,奴家失陪。”
年轻男子点头,大方且大气地挥手道:“无妨,你去罢。”
这么几步的距离,也得默数二十多秒,才听见门重新掩上的声响。
年轻男子重新挂上一脸惋惜的表情:“小阿行啊,为师提醒过你的嘛,这一趟,果真是白来了。”
等了一会儿,只等来小孩儿一个白眼,这才恍然大悟:“噢,对了,为师忘了自己施了个哑诀,封了你的哑穴。”
说罢食中二指凝气成流,向里一曲,向外一弹,刹时只见那小孩儿猛地一前倾,啊地一声,怒瞪着大眼大喝道:“臭噎呜!你再演!早些时候阿行分明看见良姐姐了!”
噎呜一口茶噗地喷出来,叱道:“怎么说话的!教了几百年都不长记性!”
眯起一双狐狸眼,板起脸:“你倒是该交代交代,在修行时结印了谁的气息,竟引得你荡去青灯岗?”
青灯行被他一叱,心虚地往后一缩,小声道:“阿行……阿行担心云姐姐……”
再咬咬牙道:“师傅十年前闭关空踪谷,不问仙凡尘世,阿行等了很久,真的等了很久……后来、后来便去找了司命爷爷,才知云姐姐三年前就该归位了,可到现在阿行都没有见到她。阿行……阿行依着云姐姐的气息寻去,这四海八荒,唯有青灯岗那处,云姐姐的气息最重。可阿行也并未在那里看见云姐姐,就想、就想约莫是云姐姐的气息留在了别的什么人身上,不想却、却是……”
提高了音量,大声喝了回去:“师傅!云姐姐的气息细如丝缕,似是灰飞烟灭,六界无存!”
只听咔嚓一下,噎呜手中的茶盏顿成粉末,他阴着面色,紧着眉头,道:“你说什么?”
青灯行扑通一声跪下来,眼泪也随之扑通掉落:“阿行求师傅找找云姐姐,救救云姐姐,阿行愿承一切之责,便是、便是破了时空之序,焚遭地狱鞭挞之苦,阿行也心甘情愿……”
噎呜怔了半晌,蓦地叹了口气。
“阿行,”他闭上眼睛,“师傅可曾有哪次真的生过你们的气?可曾有哪次不是护着你们?”
青灯行抹了抹眼泪,吸了吸鼻子,抽噎道:“不……不曾。”
噎呜不再说话,只是以手覆膝,静坐冥思,不过须臾,便倏然睁眼,道:“云丫头的仙力,原是被牙豚当康诓了去,那腌臜畜生!早年便不该一时心软放了它!”
他沉下声音:“阿行,那计时的日晷可收好了?”
青灯行抓紧腰间的挂袋,道:“收好了。”
噎呜点了点头,眼里沉浮不定,低声道:“须得在一日之内往返。”
半柱香后。
桑葚阁中。
桑葚屏风前,天青色褶子衫的姑娘很轻地咦了一声。
楠木方桌上,唯见得一个翠玉壶与几个青釉茶盏环在一处,雕花圆凳下,有一完好无缺的兔毫茶盏,孤零零地立在地上。
那茶盏的四周,是一滩深色水渍,隐隐可测原有一行以水为墨的潦草字迹,大多已与水相融,唯一能辨得清楚的,只有一个“元”字。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三
作者有话要说: 额,突然忘了说一件严肃的事情……关于前生今世,这文里会有一些不同的价值观,最起码与灵魂同一论是不同的……请戳进来的娃纸带好避雷针。
两年前。
庆历元年。
初秋。
话是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如今这寒倒不怎么觉得,只觉得临城外郊的林间山路、土石小道确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若一不留神陷入淤泥沼泽中,实在不幸得很。
天边微光初现时,雨仍在淅沥地下着,只是不如昨夜声势浩大。
荒山下小径的尽头,却出现一个雨中独行的素衣女子,怀抱着长形的褐色包裹,似是焦尾琴的状样。这女子并未持伞,也未戴斗笠,因而湿透了的素衣紧贴身子,额前的黑发散落成缕,但瞧她那素色锦鞋,落地一深一浅,不紧不慢,似视天地为无物,又或者眼中并无一物,如若信步于落雪闲庭,周身泛起一圈疏离的清冷。
比之那素衣女子的步不履尘,同样是未带雨具,小径此端这墨色长衫的男子便显得很风尘。
不知是方才摔了一跤还是怎的,面容上抹出几道褐色痕迹,很有泥土的质感。
所幸现在正下着雨,把他的泥土质感冲刷了不少,隐约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