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当年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完全,或者说很片面。”
公输直看着沉默不语的她,慢慢的说道:“商家主持变法,的确是他的主意,但是商家触犯了当时大多数权贵的利益,为了暂时避免大乱和平息一些人的怒火,让商家先做替罪羊,这却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那时在楚,等他收到消息日夜兼程回来,商家已经只剩一名孤女。正因为此事,他便已经和元武处在决裂的边缘。”
“世间皆认为他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然而其实他所犯的错误只是相信了郑袖。”
公输直看着紧抿着嘴唇的长孙浅雪,缓缓的说道:“那年和魏征战,他让郑袖留在长陵,是要让郑袖约束元武,其实那时他和你们家中,包括其余各家也已经商谈的差不多,已经具体到各家在将来的长陵所担何事,并封外侯。”
“只要大秦王朝的疆域能够继续往外扩张,地是封不完的。”
公输直看着睫毛开始跳动起来的长孙浅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然而他没有想到郑袖会和元武站在一起。一夜之间灭四大门阀,他也根本不知情。而这,便是他和元武彻底决裂的关键。他最后和郑袖谋划的事情,便是令巴山剑场和平退出长陵,然而没有想到却是元武和郑袖率先发难。”
长孙浅雪的嘴唇紧抿如线,唇角却是不断的震颤起来。
“你说这些事情,他都完全不知情?”
“若是你连我说的话都不相信,还有一个人足以证明。”公输直看着终于开口的她,认真道:“夜枭知道这些事情和他无关。”
长孙浅雪抬起了头。
“都已经是盖棺定论的事情了,再提这些还有意义么?”
她缓缓的,又说了这一句。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
“当然有意义。”
公输直看着她,慢慢的轻声说道,“他急着赶回长陵,便是怕你不惜一切的直接去和郑袖拼命…只是到最后他也没有想到,郑袖可以做到那么冷酷,可以用那么多人的命,来逼他出现。”
长孙浅雪沉默不语。
寒风拍打着车窗帘子,偶尔透入车窗的光线都似乎异常刺目,让人双瞳发酸。
然而公输直却是并未就此停住。
他更加认真的看着她,很直接的说道:“你应该明白,他对你并非只是像对商家小姐一样,只是出于愧疚。他一直对你很欣赏,只是因为他认识郑袖在前,他无法接受你的感情,所以只能将你视为红颜知己。至少在我看来,若是没有郑袖,若是他没有遇到郑袖…他第一个会喜欢的,就是你。”
第二章 爱恨
如此认真的讨论一个已经不在世间的人当年到底喜不喜欢一个人,对一个人是纯粹的看成寻常朋友,还是红颜知己,尤其讨论他的某个爱人不存在的情况下,会不会爱上另外一个人,这似乎是件很无聊的事情。
然而这对于双方而言,却都很重要。
对于公输直而言,这是他最为尊敬,追随一生的人的最后遗愿之一。
他很清楚当年的那个人一直很想找到长孙浅雪,一直想解除长孙浅雪对他的误会。
对于长孙浅雪而言,便意味更加深重。
她是长陵公孙家的大小姐。
在巴山剑场崛起,辅佐元武变法之前,长陵最有权势的,便是以公孙家为首的旧权贵。
她的身份,甚至比大秦的公主还要高贵。
她遇到了那个人,无可救药的爱上了那个人。
然而那个人和郑袖走在一起,那个人非但婉拒了她的爱意,而且转头灭了公孙家。
偌大的公孙家,那么多人,最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最关键在于,公孙家曾经有过对付他的机会,正是因为她和那人的关系,才放弃了某个杀局,任由那人成长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公孙家的人相信那人对她的感情,哪怕有郑袖在先,都不至于负她。
情意被拒绝,和被欺骗,被利用,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她此时沉默不语,紧抿着的嘴唇却是都不住的轻颤起来。
“你应该很了解他。”
“若他不是你先前以为的那些人,郑袖的方法绝对不可能成功,他绝对不可能因为要救一些人,而宁愿自己战死在长陵。”
看着嘴唇都开始轻颤起来的长孙浅雪,公输直却是没有停止述说,他看着长孙浅雪,很中肯直接的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郑袖比你成熟,她比你更了解他。”
车厢里温度骤降,有真正的蓝黑色冰雪伴随着长孙浅雪的呼吸出现在这车厢里。
车厢外没有任何的变化,然而这车厢局促的空间里,却是有恐怖的杀意在杀伐。
长孙浅雪无比缓慢的寒声道:“你的意思是我根本就不该怀疑他?他是当时整个长陵的主事者,年纪虽轻却是你们所有人尊敬的带头大哥,我的家人在长陵被屠灭,你让我根本就不该怀疑他?”
“时间会证明一切。”
公输直知道她此时的修为可以轻易的杀死自己,但是他没有任何的畏惧,只是认真的看着她,缓缓道:“至少在他战死长陵的那时,你便应该明白。元武和郑袖焚了那么多书,杀了那么多人,还不是想将许多过错都推在他的头上?”
长孙浅雪深吸了一口气,车厢之中的蓝黑色冰雪消失无踪,她清冷的摇了摇头,道:“或许他并非那么想,或许他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九死蚕有起死回生的手段。”
公输直用看着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她,“世间哪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即便是有,一人的肉身,精神意志全部溃散,要起死回生,那便是真正的逆天之法…这恐怕和登上传说中的九境并无区别。谁能确保万无一失?若不能保万无一失,谁用先死而后生,用自己的生死来赌注?”
顿了顿之后,他的嘴角都忍不住有了些嘲讽之意,“若是换了郑袖或者元武,自然便是隐忍下来,觅一万无一失的时机再反扑报仇。”
长孙浅雪沉默了很久,道:“就如他无比相信郑袖一样,经过了很多年之后,我学会的唯一事情,便是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我想见一下夜枭。”
“只要你愿意。”
公输直再次颔首,真挚的说道,“他应该更想见你。”
长孙浅雪的面容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听着马车车轮的响声,她转头看着随着车厢的晃动而不断飘荡的马车帘子,轻声道:“所以巴山剑场这些年并没有真正的消失…你能在楚,又能令楚和郑袖达成协议,将我当成某种交易品一样,安全的送到楚地,这便说明,整个大楚王朝现在实际都是你们巴山剑场的?”
公输直笑了起来。
“可以这么说。”
他的笑容有些惨淡,不见骄傲。
因为他很清楚,巴山剑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
岷山剑宗,雪线之上。
百里素雪的身影比不化的冰川更寒。
净琉璃站在他的下首,身体不断的微微颤抖。
百里素雪此时的手中也有一片树叶。
这片树叶同样暗红,如干涸的鲜血凝成,同样有着许多玄奥的线条。
净琉璃领悟不出这些玄奥线条间的含义,但是她参悟过这样的符线,所以她很熟悉这些线条中散发出的某种特殊的气息。
这只有可能是岷山剑宗的至高绝学。
这片树叶,是申玄回长陵,回皇宫之前送到岷山剑宗。
续天神诀落在申玄之手。
她很难相信自己跟随了很久的那名酒铺少年真的死去,但是她相信若是他不死,绝对不会让续天神诀落在申玄手里。
那申玄特意暗中送来这样的一片代表着续天神诀的树叶,又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情太过激荡,想不明白。
“丁宁没有死。”
百里素雪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让她的呼吸直接停顿,令她不可置信的抬起了头。
“他是巴山剑场的人。”
百里素雪又说了一句,让她的身体更加僵硬。
然后百里素雪看着她接着说道:“申玄选择了巴山剑场。”
净琉璃依旧无法理解,呆呆的看着百里素雪。
百里素雪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中的红叶,看着它在寒意之中化为冰屑。
“续天神诀被改动过了。”
听到他的这句话,净琉璃终于反应过来,她艰难的呼吸着,颤声道:“这是丁宁更改过的续天神诀…他故意让这样的续天神诀到郑袖的手中?”
百里素雪看着她,没有回答。
但是对他无比熟悉的净琉璃已经从他眼睛里的神色看到了答案。
她的心中骤然升起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狂喜之感。
“师尊。”
她犹豫了片刻,看着百里素雪,问道:“当年你和巴山剑场那个人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那么痛恨他?”
第三章 新生的巨头
这是当年一段当年的秘辛。
谁都很想知道当年百里素雪和那个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纠葛,以至于那人想要进岷山剑宗一观而不可得。
只是几乎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有机会当面问百里素雪。
有关百里素雪和那人之间的纠葛,修行者的世界里有过很多种猜测,其中大部分人觉得最有可能的猜测,是百里素雪其实和那个人有过交手。
因为那人在长陵刚刚出名时,便是遍寻强大剑师挑战,以至于现在长陵挑战决斗都是蔚然成风,连不应战都被认为是极为懦弱的表现。
大部分人都猜测,那人其实挑战过百里素雪,而百里素雪不敌,被羞辱,所以后来那人想要进岷山剑宗一观,百里素雪却是闭山门不见,那人终究一生都没有能够进入岷山剑宗。
其实就连净琉璃都是这样猜测的。
因为当她发问,百里素雪沉默不语时,她忍不住问道:“师尊,难道他真的挑战过你?”
百里素雪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嘴角上翘,充满了傲意,只是眼睛里,却是充满了感慨和嘲讽的味道。
他摇了摇头,说道:“我和他没有交手,我闭山门不见他,只是因为他太蠢。”
“太蠢?”
净琉璃怔怔的看着他,她难以想象,整个天下都知道昔日那人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天才,无论对于修行的感悟还是率军打仗,明争暗斗,都是无人可以比拟。
在她看来,即便是她尊敬到了极点的师尊,似乎也没有资格说那人太蠢。
“蠢就是蠢,陈年旧事,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百里素雪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净琉璃看着百里素雪的背影,以为他是在沉默的看着山巅万古不化的冰雪,却不知道他只是在看着长陵,看着看不到的皇宫。
……
阳光洒落在长陵皇宫深处的冷宫里。
血样的相思藤缓缓的收回到梁上,交错盘在殿顶。
下方的刑床上,一条血肉模糊的身影,或者说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血肉在不停的扭曲着,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呻吟声。
黄袍修行者有些遗憾的将刺在申玄血肉之中的细针一根根拔出,连鲜血都不擦拭干净,便收入铁盒。
两名负责记录的官员却是并不像这名终生都不可能脱离这个冷宫的黄袍修行者一样,而是对着刑床上扭动的申玄极为尊敬的躬身行礼,在倒退退出这个行宫时,这两名官员都是轻声的对着申玄祝贺,“恭喜申大人。”
当这两名官员退去,又有两名官员快步走了进来。
一名是年迈的医官,开始尽可能快的处理申玄的伤势。
一名是衣官,携带着洁净身体的一应物事和一套全新的官服。
冷宫里血腥的味道被洗去,开始充斥一些稀世灵药的独有气味。
申玄口中的痛苦呻吟也慢慢消失,只是变为沉重的呼吸声。
“申大人,您再忍忍…您苦尽甘来,荣华富贵都在后头…这样的药物,连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两次…皇后娘娘对您今后自不必多说。”
年迈的医官在他的耳畔轻语,在他看来,唯有到此时,申玄才会开始苏醒,有自己的自主意识。
申玄的身体被逐渐清理干净,身上的血肉开始新生,甚至连痛苦都迅速的被清凉的药力压制下去。
然而连这名年迈医官都并不知道的是,申玄此时听到他的这句话时,嘴角却是也微微上翘,牵扯出一缕极为嘲讽的笑意。
“将一个人伤到尽处,即便用上最好的灵药以示恩,即便血肉和修为能补得回来,但真的所有一切都能补得回来么?”
申玄在心中冷讽的笑着。
他此时尤显得空洞的眼瞳看着上方殿顶,上方殿顶的枯藤里,那唯一活着的数根暗红色的藤蔓吸食到了新鲜的养分,特别娇艳,其中一根上甚至吐出了新芽。
……
当他在心中冷讽的笑着时,身穿淡黄色袍服的黄真卫正在角楼上沉默的凝视着一段正在建造中的墙基。
这城墙基础自东起,在整个长陵城的边缘,已经建造了绵延许多里的墙基,只等开采的山石运来,原本没有城墙的长陵城,便会很快矗立起一条雄伟的城墙。
除了那些如巨人耸立在长陵的角楼之外,这条城墙的高度,将会超过长陵城里其余所有建筑的高度。
在远处的另外一座角楼上,数名将领也正沉默的看着黄真卫。
长陵城先前没有城墙,各处角楼守军皆有守将,虽有最高将领,但实则最高将领却都是听命于墨守城。
墨守城实则便是整个长陵守军的最高统帅。
正武司在长陵之内虽有驻军军营,长陵之外所有军队也归正武司调遣,但城守军依旧是一股极为重要,也很强大的力量。
墨守城死后,在皇后的授意之下,城守军便很自然的移交到了黄真卫的手上。
黄真卫是墨守城的学生,平时也一直跟着墨守城学习,对于他接替墨守城的位置,守卫军所有将领都没有异议和不服,然而令他们都有些难以理解的是,黄真卫原本便是一司司首。
当城墙建造,守卫军都同时移交到他的手上之后,黄真卫的权势便很自然的远远超过其余的司首和侯府。
而更让他们难以理解的是,今日皇宫里传出了新的消息。
原先掌管大浮水牢的那名酷吏申玄,将会成为大秦王朝的中刑令。
对于一般的中下阶官员而言,“中刑令”这三个字或许并不算什么,然而对于这些经历过昔日变化和巴山剑场之变的旧事的高阶官员而言,这三个字却太过惊心动魄。
世人皆知大秦王朝的迅速强大因为有巴山剑场,有巴山剑场推动大秦王朝变法。
但世人大多只知主事变法的是商家,却并不知道除了商家之外还有李家。
李家变刑法,商家变祖法。
李家的重刑而治和提出的一些设想,甚至超越了皇权,最为关键的是,中刑令是那个人的一个设想,是凌驾于各司之上的一个官位。
这些守城将的高阶将领无法理解皇后是如何会再启这中刑令,但他们可以肯定,只要这个消息确切属实,那今后的长陵,将会多出两大足以地位接近甚至齐平两相的巨头。
一个便是此时他们所跟随的黄真卫。
一个便是从这大浮水牢之中走出的申玄。
“南征北战,奢望封侯,到头来还不如刑房中走出的一名酷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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