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冷漠而蕴含着强大信心的声音,也同时在这无比凄厉的叫声中响起。
申玄很难相信自己能够在刚刚的杀局里活下来。
但是他确实活着。
而且他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活着,最大的原因并非是因为战摩诃,而是因为丁宁斩出的那数剑。
他现在虽然活着,然而从进入祖地开始,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很多次。
死而复生,便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信心。
没有丝毫犹豫。
他出剑。
他手中灰色和血色交缠的本命剑在斩出的瞬间,便如同消失在了空气里。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那碎裂成无数片的玄月弯刀的碎片上,却是出现了一层灰意。
就像是潮湿的瓦片上生长出了灰色的苔藓,然而灰色的苔藓上,却是生出了一些红色,就如这些灰色的苔藓里长出了红色的芯。
此时的申玄受伤很重,然而因为拥有着莫大的信心,所以这一剑的剑意,竟是他在成为大浮水牢的主人之后,剑意最为完美的一剑。
灰色的苔藓里充斥着无尽的阴暗味道,但是同样蕴含着一种振翅高飞,无拘无束的欢快之意。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在战摩诃这件本命物损毁的瞬间,还未彻底和自身断却联系时,便冲到了战摩诃的身上。
战摩诃右手并指一划,凄厉的叫声之中,一股锋利的刀意自腹部斜往上飞出,体内窍位之中本已稀薄的天地元气被他疯狂的压榨出来。
噗噗噗噗……
碎裂的弯刀碎片如同燃烧起来,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将灰色苔藓般的斑驳尽数燃尽。
然而与此同时,战摩诃却是发出了更为凄厉叫声。
他的双瞳之中浮满了灰意。
就像是被厚厚的苔藓遮掩住他的双瞳。
他的双目失明。
在这种感知都未必准确的空间里,双目再度失明,对于一名修行者而言便是完全失去了对外界的判断,更何况战摩诃身体里的真元和天地元气已经压榨到极限。
然而就在此时,勉强坐起的丁宁却是也一声闷喝,伸手带起一道淡淡的剑意,同时道:“岁蚀!”
这是申玄所修剑势之中最强的一剑,此时动用必定牵动他的伤势,对他的身体造成更大的损伤。
然而感知到丁宁那一道淡淡剑意的去向,申玄却没有任何的犹豫,一声低沉的厉喝之中,他那柄消失的本命剑出现在空气里,随着丁宁的剑意所指,近乎笔直的飞向上空。
红色和灰色交缠的剑身上,骤然出现密集而不均匀的斑驳痕迹,就像是岁月对这柄剑造成了侵蚀。
啵的一声轻响。
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浪在他这一剑的上方往外扩散,先是白色的气浪,随即变成一个金色的光圈。
厉西星和胡京京艰难的抬着头,他们无比震惊的看到,金色的光圈上方,先前看上去没有任何一样东西的空气里,还有一件东西在坠落。
那是一个井沿。
就是那株已经消失的巨树下的那口井的井沿。
此时这个井沿上往外散发着金色的光线,就像传说中神佛辗压魔王的法器,充满着一种威严浩大,根本无法抗衡的气息。
没有任何的声息。
申玄的本命剑从这个井沿的中心穿过,两者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的触碰。
然而剑尖穿过上沿之处,剑身上那遭受岁月侵蚀般的斑驳痕迹便节节退去,就像是遭受了水洗一样,整柄剑洁净如新,却是剧烈的震荡着,一息之间便不知道震荡了多少次。
井沿落下,金光却是迅速消隐,变成灰色,如长满灰色苔藓。
申玄的身体往下一挫,噗的喷出一团血雾,再也无法支持站稳,颓然跌坐在地。
原本在空中坠落似乎无比缓慢,但在这一刹那却是轰然坠地,正坠落在那口活泉消失处。
一声沉闷的巨响之中,活泉底部所有的洁白细沙,伴随着坠落的玄月弯刀的碎片,如浪花般溅起,如浪潮般往外席卷而出。
这浪潮一直喷涌到他们身前数丈处,才终于力尽,扑散在地。
申玄也开始剧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有血沫从他的唇齿间不受控制的喷涌了出来,然而他却是看着金塔底部的战摩诃笑了起来。
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申玄笑声里包含的意思。
很嘲讽,但更多的是庆幸。
这个空间里,除了申玄的笑声,开始没有其它的声音,陡然变得安静下来。
战摩诃没有看申玄,倚靠在身后金塔,也根本无法站起的他只是如同看着真正怪物一般看着丁宁,突然说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接下来的一刹那,他却是忽然癫狂的笑了起来,而且笑声越来越大。
丁宁没有应声。
此时的战摩诃已经穷途末路,根本连再出一剑都不可能,然而他却是在这样的笑声里嗅到了一丝危险。
他的眉头不由自主的微微蹙起,那柄也已经无力的坠躺在他身前的末花残剑上艰难的闪现出细细的白花,震颤着,艰难的飘摇飞起,如狂风里的蜻蜓一样,朝着战摩诃飞去。
不管此时战摩诃的笑声里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意思,他此刻便想第一时间将战摩诃杀死。
“破了无双风雨剑…将郑袖的元气和剑山剑脱离,利用这里的禁制封山…杀死顾淮,接下来破了乌氏留下的后路…又施展出王惊梦的剑意…王惊梦的传人,真是有这么强,他真的比整个天凉还要强么?”
看着那道朝着自己飘飞而来的残剑,战摩诃眼中癫狂的神色却是没有任何改变,他狂笑着,看着丁宁,“但你以为这样,就真的能够彻底破了这局么…既然穷尽算计,我都得不到这长生不死药,那就一起死吧!”
在这样的声音里,在末花残剑飘飞到他身前一尺时,他体内的气海发出了一声爆裂的响声。
最后一股属于他的毁灭性的力量,从他的背后冲出,冲断了他的脊椎,带着血肉和碎骨,冲在了他身后的金塔上。
当的一声震响。
他身靠着的金塔上,出现了一个洞。
第八十七章 两生花
没有人想到这座金塔如此脆弱。
因为战摩诃此时剩余的力量并不强大。
也没有人感到任何危险的气息。
这座金塔就这样简单的破了,破时和未破时一样,即便是丁宁都未感知到异样的气息。
丁宁的眉头深深的蹙起。
没有感到任何异样的气息,对于他而言便意味着真正的危险。
……
申玄也未感知到任何异样的气息。
气海爆裂,任何一名修行者便不可能再活,看着头颅软垂下去的战摩诃,他知道这名最后的天凉人只剩下最后的刹那时光。
也就在这时,他猛然抬起头。
上方的天空里,有一片桃花在飘落。
他的眼睛瞬间睁大到了极点。
那片桃花遮住了他的眼瞳。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这片朝着他飘落的粉红桃花。
这里怎么可能有桃花。
即便在他的感知里感到了这片桃花的确实存在,甚至感到了这片桃花坠落时桃花的每一处边缘带起的微妙风流的变化,他依旧只相信这是虚幻。
然而当他握住这片桃花,却依旧是真实的。
这片桃花的重量,温度,水份,一切都提醒着他,这是真实的。
申玄的眼瞳剧烈的收缩着,一片桃花之后是无数片。
他看到无数片的桃花在纷纷洒洒的飘洒下来,天空都被染成了粉色。
桃花坠落下来。
他的周围有桃花生长。
他震骇的感知到自己的修为在急剧的下降。
更加令他震骇的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然后他不自觉的伸出了手。
他看到自己有两只手。
他明明在大浮水牢的那一战之中已经碎裂的手臂完好如初,而且肌肤变得细腻光洁。
“这是什么禁制!”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厉啸。
然而周围没有丁宁等人任何人的存在。
他的身体却开始僵硬。
他记起了这片桃林。
他看到自己身上还穿着现时的衣服,然而他的身体,却变成了很多年前的身体。
他不自觉的伸手入怀。
他伸手触到了两封信笺,一封是来自兵马司的调令,一封是来自约他道此处的女子。
手指触碰到这两封信笺的同时,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
若是当年不接受兵马司的调令,为了这名女子留下来,那他今日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喉结处却是迅速的僵硬起来。
他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他看到桃林的那头,出现了那道他熟悉的婀娜身影。
他的眼睛开始模糊。
他想要留下来。
然而所有的桃花开始往上飞起。
所有的桃树也变成片片桃花,往上飞起。
那名女子的面容在这一刹那变得更加的清晰,每一丝神情的变化也尽入他的眼帘。
然而他看到自己的双手开始缩小。
女子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消失。
他的衣服变得异常宽大,他的修为还在降低,他的身体不断的变得年轻,变得幼小。
他看到自己变成了少年,变成了还未修行前的孩童。
接着他便从伤感变为无穷的恐惧。
因为时间似乎还在往前流淌,他还在变得幼小。
他无法站稳,摔倒在自己的衣物里。
他变成了一个婴儿,连所有的这些意识都开始消失。
他只听到了自己的哭泣。
就如刚刚出生时的哭喊。
……
当申玄眼前桃花坠落时,战摩诃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呼出了这口气,却并未就此死去。
他的眼瞳里充斥的不是粉色,而是紫色。
他看到了那棵已经腐朽消失的紫玉般巨树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果然好神妙。”
这一刹那他感到了惊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欢呼出声。
在下一刻,他便看到自己身上的伤口消失,他开始变得年轻。
他站立在乌氏皇宫里。
他带上了一个骨冠。
这是乌氏国最敬重的大巫的骨冠。
他转身向后。
身后是大巫的神殿。
他穿过了威严的神殿,对着虔诚的侍女微笑,进入了最深处的密室。
密室里,有钉在木架上的一句血肉模糊的躯体。
“我亲爱的姐姐,祖山里到底还有什么禁制?”
他依旧微笑着,对着这具血肉模糊,甚至已经看不出男女的躯体,温柔的说道。
“祖山一定会惩罚你。”
血肉模糊的躯体发出了凄厉的诅咒声。
“已经惩罚了。”
他面无表情的说道,“连自己的亲姐姐都想要杀我。”
“那是因为你想要开启祖山…你想要变成恶魔…”
“只是因为要开启祖山,亲姐姐就要杀我…姐姐你也是恶魔啊。”他讥讽的笑了起来,自嘲道:“我现在被迫这样对待姐姐…我也早已变成恶魔,至于祖山的诅咒,不早就存在么?”
战摩诃突然痛苦起来。
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他看到了自己继续变小,看着头上的骨冠消失。
他看到了一副更为残忍的凌迟画面。
一名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牧羊女被处死。
这名牧羊女他认识。
在祖地周围巡察时,他认识了这名牧羊女。
他告诫过这名牧羊女,这名牧羊女也对祖地极为尊敬,不可能进入祖地。
他也了解过那名牧羊女进入祖地的当日,那里有大尘暴,而那名牧羊女和她家人所在的营帐已经在数十里之外。
所以那名牧羊女只可能因为那场尘暴偏了方向,误入了祖地。
他说明了这些原因。
然而他无法改变祖山的铁律。
他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这名牧羊女死去。
“祖地就是罪恶。”
他想到了昔日天凉的屠杀,想到了自己祖先背负的使命,在心中缓缓说道。
然后他看到自己变成孩童,变成婴儿。
意识渐渐模糊之前,他笑了起来。
一切禁制都几乎破坏殆尽,即便他和丁宁等人全部在这里死去。
即便这座金塔依旧还未展露着威能。
但终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到来,只需要面对这最后一关。
终究有人会得到这长生不死药。
然后这祖地祖山…终究也就不再存在了吧?
……
当他变成婴儿,也摔倒在自己的衣物里时,丁宁也变成婴儿。
然而和申玄,和他不同,丁宁却没有感到最终的恐惧。
“原来是两生花。”
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面容变得很古怪。
然后他从婴儿站了起来,身体开始变大。
他剧烈的咳嗽了一声,鲜血从他的口中沁出。
垂跌在他身侧的末花残剑,再度飞了起来,化成一道笔直的剑光,往前飞出。
第八十八章 只问亲疏
这一道剑光飞出,他面前的天地就像一张纸被裁了开来。
所有人还保持着先前的姿态。
末花残剑飞过战摩诃的身体,落入金塔之中。
金塔里有一朵七彩的花。
七彩的花生长在一颗洁白的鹅卵石上,连一点根须都没有,却生长得极为艳丽,就像是刚刚承受过雨露一样。
末花残剑落在这朵花上,数十丝蕴含在剑身里的真元燃了起来,然后引动更多的天地元气。
轰的一声,丁宁的这柄残剑上燃起了一团火。
娇艳的七彩花朵迅速干枯,刹那间燃成灰烬。
当这朵七彩花朵燃成灰烬之时,所有人眼前的世界消失。
申玄发现自己还和之前一样好好的站着,一切如是,只是面颊上全是泪水。
“到底发生了什么?”
胡京京不可置信的伸出手来,看着自己并未缩小的手掌,忍不住叫了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战摩诃还未死,时间好像停滞了一般,或者说这本身就是短短的一刹那之间的事情,他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然后他看着丁宁,用这最后一口气,说出了这样一句。
然后他便死去。
带着难言的,连他都不能理解的情绪死去。
“到底是什么?”
厉西星看着艰难的飘摇飞回的末花残剑,转头问丁宁。
“两生花。”
丁宁轻轻的咳嗽着,道:“在很多传说里也叫涅槃花,一种作用于感知和意识层面的异花,可以让人永远沉睡,直至死去。”
“可是…”胡京京忍不住出声。
“会看到这一生发生的事情。”丁宁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说道:“这便是这种花的奇异之处。”
“都是它带来的幻象?我还以为都是真的。”
胡京京震惊的想着方才那种种感觉,忍不住问身边的厉西星,“你刚刚也是感觉在不断的变小么?”
厉西星看了她一眼,道:“我又把那个家伙重新打了一顿,然后丢到了井里。”
“哪个?”
胡京京愣了愣,但旋即明白了厉西星说的便是小时杀了厉西星狗的那人。
“谢谢你。”
就在这时,令她和厉西星没有想到,甚至怀疑自己听错的是,申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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