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
我愣住了,正在想他话里的意思,他却继续说道:
“一开始我真的忘了。”
“我从长白山走过来,我知道有人等我,但不知道是谁。”
“后来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是你,吴邪。”
“其他的,都忘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体会到,忘记一切,只记得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概念。
那个人不再是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了,他已经成为了你的全部世界。
我感觉到闷油瓶在发抖,不知道是不是冷的。他的衣服真的全湿了,身上温度低得不像话。
他的手还是把我的环得很紧,我用力把披在自己身上的羽绒服扯下来,裹在他身上。
“起来,回家。”
【十九】
在那些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小插曲过去之后,我的生活又重新趋于平静。
之后,道上发生了很多事情,曾经的愣头青们一个个站稳了脚跟。但那些跟我关系不大,和我有关的事情,其中一件是当初被放跑了的那个打手。他显然在长沙散布了哑巴张出现在吴爷在杭州的老盘口的消息,但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原因很简单,哑巴张与霍老太一行死在广西妖楼里的故事早已深入人心,现在出现了一个和哑巴张长得很像的人,还被你这种小卒子撂倒了,谁会信那是哑巴张?
二叔做事情也很绝,他派了长沙的伙计把那个倒霉蛋痛殴了一顿,让他相信自己当时是真的认错人了。
接着,为了让我完全脱离这个圈子,二叔派了手下的人开始散布吴邪去年在雪山出了意外,落了病根,现在已经确认脑死亡的消息,还大张旗鼓的瞒着我父母在长沙办了一场葬礼。一个假死的心腹戴上四十岁的我面具,被埋进了吴家祖坟。当然这只能是做戏,否则整块墓地的风水都要坏了。
我则假扮成那个心腹原本的样子,参加了那场葬礼。看着棺盖合上时,旁边的手下故作悲痛的神情,我差点忍笑到内伤。
从那以后西泠印社就有了一个名叫“关根”的年轻新老板。当然这个只是在外用的化名,在店里,王盟还是叫我老板,闷油瓶叫我吴邪,一切都没有变。
但是在安逸的生活中,有一个新的问题渐渐浮出水面。
我是一个生性敏感多疑的人,和闷油瓶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强烈地意识到,我们以前的关系,应该不是日记上写的那么简单。
这种感觉说不清楚,一是因为记不清;二是记忆回来得太突然了,让我很难适应。
我突然明白了小花当时的顾虑,不管他说我和闷油瓶曾经是世仇还是同性恋,我都很难相信,因为没有记忆就没有依据。
我觉得闷油瓶可能也有所察觉,但是谁也没挑明。我们每天还是同进同出,日子就这样得过且过得过着。
终于,在恢复记忆的一年后,我和闷油瓶之间奇怪的平衡被打破了。
寒冬二月初,又是没什么生意的淡季,王盟一个人守在店里。我和闷油瓶窝在卧室的大床上,暖气和地热都开得很足。我贪恋这温度,虽然不太环保,但是我宁愿被热得把上衣都脱了也不想关暖气。
我靠着床头的软垫玩笔记本,闷油瓶坐在旁看书,我们俩中间的床上放着一个原本装芝士蛋糕的空盘子。
我曾经试着教他用电脑和电视,但他好像不怎么感兴趣,我也就懒得管他了。我店里的书和古籍都给他看完了,还会时常带他去买一些新的。这一年来,我发现他渐渐不再那么与世隔绝了,当然这多亏了我的功劳。
我花了不少的时间,从买东西刷卡,到乘公交,一样一样的教会他。其实我心里并不想的,但不得不教。因为我怕他有了一个人生存的能力以后就会更轻易的离开,同时又怕他万一离开了,一个人会遇到危险。毕竟人心不古,地上也不同斗里。
我觉得眼睛有点胀,把电脑合上,转了转脖子,久坐后的颈椎在转动时发出咔咔的声音。闷油瓶自动伸出一只手放到我脖子后面按了起来,舒服得我直哼哼。
上次我落枕的时候,让他随手捏了捏,居然就好了。从那以后每次我玩电脑玩到脖子酸了,就把头伸过去让他按按。
即使失过忆,闷油瓶还是很奇怪地对某些事情相当擅长,像是机关、古董、古文字,现在再加上一个中医按摩。我记得以前研究失忆症资料的时候,查到过解离性失忆症,患者会忘记自己的身份等信息,只记得一般的资讯。估计张家族人的失魂症就属于这一种失忆症,那些对普通人来说很陌生的知识,对于闷油瓶大概也是常识性的了。
我想下楼再拿一块蛋糕,就穿上衣服拿着蛋糕盘子慢吞吞地挪到门口。打开门的同时,门外竟然也有一个人,再把门往里推。
我以为是王盟,就道:“干嘛呢,放手。”
那人松开手来,我打开门,门外的人把我吓了一跳。
那个人,竟然是我妈。
很早以前,我爸妈还会偶尔来店里看看我,但那是我还在当小老板、整天追着三叔和闷油瓶上山下海不回家的时候。现在,母亲的突然到访让我很意外。
但她受的惊吓比我还大。在我缓过劲来,说“妈你怎么来了啊”之后,她竟然捂着心口,瞪大眼睛,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正想回头看看,脑子里突然咯噔一声,想到了什么。
不好,我没戴面具。
母亲其实很好安抚,严重的是我父亲。我在他们的严词逼问下,只好编了个在墓里中咒、样子变年轻了的故事。也就意味着我还是干了些不干净的勾当。
老头子勃然大怒。他是个唯物主义老学究,不信这些神叨叨的东西,但这次由不得他信不信了。
我从初中起就再没被他打过,这次却被结结实实地扇了一耳光,左耳嗡嗡响了好久听不见其他声音。
老爹又去找二叔发飙了,这件事情他也有责任。幸好老爹不知道拉我下水的罪魁祸首一个是生死不明的三叔,另一个是被他誉为五好青年的闷油瓶,后者还站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看戏,否则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乱子。
父亲离开后我知道了母亲此行的目的:还是相亲。她在看到她快四十岁的儿子的模样变回大学生也不生气,反而有点高兴,原因我就不清楚了,但是临走之前她抚着我被打肿的脸,笑着说:“怎么不早点告诉妈呢?妈这就回去给你找年轻漂亮点的,啊。”
相亲被安排在情人节。我活了四十年,第一次过的情人节竟然是相亲,未免有些悲凉。
以往我都用打扮邋遢、不刮胡子、迟到等行为打发那些女人,但这次不行,母亲一大早就把我拉出去,亲手收拾我。我打个电话跟王盟说了一声,但是没告诉闷油瓶,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该让他知道。
穿着母亲给我挑的正装,上面还被打了一个恶心的领结,走进一家咖啡馆。因为今天是情人节,这里被布置得很讨女孩子欢心。
我很快找到了在照片上看到过的相亲对象,从容地走到她对面,拉开椅子大喇喇地坐下。我们互相介绍了一下以后,我就搬出了准备好的台词:“实不相瞒,其实我不喜欢女孩子。”
这完全是无奈之举,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了,只好拿这个唬唬她。没想到的是,那姑娘很平静地看着我,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看出来了。”
我原本想吓吓她,没想到她一个四两拨千斤,轮到我意外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了。
【二十(上)】
什么叫“看出来了”?
我承认,这些年的经历让我能很敏锐地洞察到别人的谎话,同时作为一个不能算很正直的商人,我自己扯谎的能力也不差。就算我那句话说的十分有信服力,我还没有入戏到一眼看上去就是个GAY的地步吧?
“是吗,”我只能将计就计,掩饰住尴尬,笑了笑,“这么明显啊。”
我看着桌面,一只手抬起来不安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因为我妈把我收拾得太干净了?
女人真烦,太邋遢了会嫌弃你,太整齐了又会觉得你是GAY。
这时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了,我只好先耐着性子点了一杯红茶。等服务员走了,那姑娘又往自己的咖啡里倒了一包白糖,搅了搅,才慢悠悠地说:“你不用紧张,我呢,是不会歧视你的。”
“那,”我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有点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也不喜欢男孩子啊。”
哦,我恍然大悟。曾经听说过,同志之间,不论男女,遇到同类都是可以从对方的神态语气和举手投足之间认出来的,这好像是自带的天然雷达。
等等,这更奇怪了,我好好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哪里像同性恋了?
我突然想起闷油瓶,出了一身冷汗。难道和男的住久了也会变成GAY?
闷油瓶和我虽然关系很好,但顶多只是过命的兄弟而已。他以前救过我那么多次,还为我看了十年大门,现在又无家可归,我就算让他白吃白住一辈子都是应该的。
可是这整天睡在一张床上,让外人看起来还真的有点像同志情侣。想起之前的疑虑,自己也怀疑起来。毕竟,我想起来的只是写在笔记上的内容。我和闷油瓶之间真的那么简单?
再回想一下,小爷活了四十年,虽然喜欢看美女,但是身边真的没有什么女性朋友,就连阿宁那样的也没提起我的兴致。
因为我是GAY?靠。
“怎么?不对吗?”她好死不死地在这时候问了句。
服务生把红茶端上来了,我道了声谢,摸了摸鼻子,道:“没、没有。”
我对同志群体一直不支持也不反对,因为他们有权选择去爱什么人,和我没关系。于是问题就来了——如果自己突然被划为其中一员,大概还是会有点难以接受。
那姑娘笑了笑,道:“看你也是被家人逼来的,要是不介意的话,陪我演一出戏吧。”
演戏很简单,我只要假装和她谈成了,陪她在外面晃悠一天,晚上到她父母那去应付一下就行。这使我觉得自己更加悲凉了,这辈子的第一个情人节竟然要给一个拉拉装男友,第一次和女生拉小手也就这么送出去了。
算了,我没喜欢过什么人,就当是体验一下恋爱的感觉也好。可惜我的脸已经变回了年轻时的样子,否则遇到这么漂亮一个女孩,肯定要带到老朋友面前得瑟一下。
傍晚的时候我们从她父母家出来,她为了感谢我,执意要请我吃饭,被我推辞了;在我们去她父母家之前,我曾经被路上的小孩子缠着给她买了一束玫瑰花,她现在也要还给我,让我拿回去给男朋友。
哪里来的男朋友?早知道就不找这个借口了,我苦笑,难道要送给闷油瓶?赶紧回去给他做晚饭还差不多。
临走的时候,那姑娘挺爽朗地说:“我就知道你人挺好的,保持联系吧,下次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麻烦我。”
这个女孩子看上去年纪轻轻,却好像很世故,但为人一点也不做作。面对这样的人,我不想再装下去,撇了撇嘴,道:“实不相瞒,我之前是骗你的。”
她盯着我的脸看。我知道这是在分辨我是不是在说谎,只好维持着自然的表情。她摇了摇头道:“你肯定有喜欢的人,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
我又一次想到闷油瓶。这不能怪我,除去我父母,过去十一年到十五年间和我关系亲近的人就他一个了。
我喜欢他?扯淡吧。
那姑娘看着我,忽然哼哼地笑出声来说:“你这种我见过,一辈子都不会主动。我们这样的人能找到合适的真不容易,你抓紧吧。”
我不知道她是让我抓紧时间还是抓紧一个人。她最后又说:“你如果确定他是不是同,我教你个办法,你下次遇到他,一试就知道。”
后来我一边在电话里应付母亲,一边抓着那束玫瑰往马路上走,打了辆车回家。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把那束花随便放在腿上,头靠着车窗,任由它在行驶颠簸间不停地磕在上面。
那司机可能以为我是失恋了,就在前面宽慰道:“年轻人,想开点,这世上好姑娘多着呢。”
我没理他。好姑娘多的是,可惜小爷眼界太高。
我的视线忽然落到一群正在等红灯的人里。那里面有个瘦高瘦高的人影,穿着一件黑色风衣。
那风衣我认识,是我年前才买给闷油瓶的。我再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那个人,一头齐肩的黑色碎发。**,他跑到这里做什么?
“停车!”我看着人行道马上要绿灯了,赶紧冲司机喊了一声。他吓了一跳,一踩刹车,我随手甩了张钞票,就下车朝闷油瓶追过去。
“张起灵!!”
【二十(中)】
闷油瓶在人群里穿梭自如,健步如飞,我一会儿就看不到他了。我急得直喘气,也不敢停下来,不知道这家伙想干什么,好像故意在躲我。
我又到处跑了一阵子,终于重新看到他的身影拐进了一个小巷子,我猛吸了一口气,没有多想,加快脚步追进巷子里,伸手直接扣他肩膀。
“张起灵!”我又叫一声。
没想到这王八蛋一个反手,就扭着我的胳膊把我按到了旁边的墙上。巷子里本来就没有路灯,我的脸又被压到墙上,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很生气。
小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好像是一个世纪以前胖子说的话。
“你……你干嘛呢?”我不敢再喊,放低了声音道,“放开我。”
“玩的很开心?”熟悉的清冷声音,伴随着一股凉意,我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娘的,难道我白天和那姑娘上街被他看到了?
“关你屁事。”我骂道。这家伙吃错药了。我正想挣扎,他突然在我右手肘用力一捏,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原本被我随手拿着的那束花就落到地上。
“为什么拿回来?不送给她?”他的声音突然放软了,竟然有点像小孩子撒娇,手上的劲道却不减少,让我感到害怕。
这家伙真的跟踪我了?
“还是,你要给我?”他问。
我觉得自己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他吓的。这条黑咕隆咚的巷子让人觉得浑身难受,气氛太压抑了,我奋力挣扎起来:“给***!放老子走!!”
“吴邪,”他的膝盖用力顶住我的腰,我的胯骨就在墙上硌得生疼,“你真不知道我喜欢你?”
我浑身一僵。操啊。不是吧。老子竟然真的跟一个GAY同居了一年?
闷油瓶竟然真的会喜欢一个人,而且还是我,这感觉太不真实了,他完全是那种看上去无欲无求的人。
我想起那个姑娘说的话:“你一定有喜欢的人,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
现在好了,闷油瓶跟我摊牌了,但是我该怎么办?
“……真的?”我迟疑着问道。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阵,就在我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很蠢的话的时候,他突然“扑哧”笑出声来。
他的手也松开了,我意识到不对,赶紧转过身。借着外面路上微弱的路灯光线,我看出了眼前的只是一个和闷油瓶身形相仿的男子。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笑弯了腰。
我意识到这是谁,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恼怒和耻辱,此刻我只想用那两支镜腿戳爆他的眼珠子。
他大概发现了我的敌意,摆着手往后退,靠在另一边的墙上,说话时语气里还带着笑意:“小三爷,对不住。”
我之前就隐约觉得不对,但我万分没有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一个人能穿着闷油瓶的衣服,把他的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才这样着了道。
黑眼镜,曾经是被三叔夹的喇嘛,在蛇沼看三叔的面子救过我;其实是小花的得力下属,与王盟和闷油瓶的关系似乎不错。十一年前在广西,他戴着我的人皮面具把我和胖子玩儿得团团转,还对我起了杀心。这么长时间过去,我几乎要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