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俄洛斯想起也曾与撒加对酒而饮,不知他在京城怎样了,心中发闷。
掌柜忙里忙外,柜台上端坐一男子,下巴尖尖瘦瘦,眼睛黑又黑,模样俊俏冷着脸。见卡妙来了,立刻恭恭敬敬、眼底满是景仰。可对参军和艾俄洛斯还是冷。
参军是个豪爽人,藏不住话,顿时压低了声音眉飞色舞:“将军,你不知道,这人欠着中郎将的情呢?”
艾俄洛斯眼眉一挑,难不成卡妙还处处留情了?
“您也看到了,这男子长得细皮嫩肉的,有些女气,跟我们这些大老粗都不一样。”
艾俄洛斯头皮一麻,立刻联想到一些东西。
“这事就在你回京后,他被一个恶霸给那什么了。”参军难以启齿,比划着说不出来,“就是,就是……□……反正挺惨的,浑身都是伤,恰巧中郎将听到惨叫声……”当即把恶霸彻头彻尾好一顿揍,揍得肋骨都断了好几根现在还关在牢里。
卡妙一听这事就皱眉,接话:“要不是刑法里不能滥杀,我非当场把他生生阉了不可,剥皮抽筋炼上几百鞭子,这种猪狗不如的混蛋,活着干什么,有多少死多少!”
艾俄洛斯脸色白了一白:“我出去一下。”
“将军怎么了,总看着蔫蔫的。”参军百思不得其解。
“咱们大将军是个正直的人,最见不得这种倚强凌弱的事,要搁在他手里非活活把那恶霸打死不可。”卡妙暗叹自己还是放不开手打,现在想起都气愤、拳头直发痒。
三人喝得微醺逍遥回来,最先见到的却是一纸调令:艾俄洛斯、卡妙即刻被调往宁州,庆尔州由奥路菲接任。
而奥路菲就是携着诏令及调令而来的。
卡妙气急败坏:“昏君啊!没事把我们调宁州干什么?宁州和和乐乐,又没敌军侵犯又没内乱,胡扯呢这是!奥路菲是谁啊?听都没听过!”难怪怒意勃发,他一心要占据庆尔州西南除去后患。如今一纸调令什么都成虚谈。
艾俄洛斯按住暴怒的卡妙:“卡妙,皇上自然有他的安排。”
“艾俄!”对好友的冷静,卡妙难以置信,“你忍心我们的辛苦毁于一旦?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回来你就一直蔫头耷脑的,你的雄心壮志呢?我们圣域国的边界呢?现在的庆尔州是什么个情况你还能不知道?莫名其妙来个人就把我们赶了?”
“卡妙,我知道你很难受。”
“我不稀罕什么中郎将,谁当将军我也不在意,可为什么是这节骨眼上呢?”卡妙一鞭子过去,鞭得一树红花稀里哗啦。
“撒加有他的考虑。”
“什么考虑?他怕的是你在边关作乱吗?”卡妙一针见血,“功高盖主?还是怎么的?”
“别乱想,他不是……”
卡妙咄咄逼人:“艾俄,你老实跟我说,到底在京城发生了什么?我爹和太尉罢官就罢官,为什么又受伤又生病?”
冷不防卡妙翻旧事,艾俄洛斯噎住了:“真的没什么!”
“我不信!沙尔娜说她要嫁给你,为什么你从没说过?”清晨收到含含糊糊的家信,又是悔婚又是生病,卡妙当即懵了,本有心将艾俄洛斯灌得晕晕乎乎逼出他的真话,谁想更懵的是回来就接到调令——这也懵了一圈人。
“卡妙……”艾俄洛斯苦笑。
“别嬉皮笑脸的!艾俄洛斯,不说清楚我和你没完!”
卡妙的质问愤然而生硬,看来是瞒不住了,一团杂事纠结在一起艾俄洛斯有种力不从心的窒息感,慢慢地和盘托出。
换人如换刀。奥路菲心情沉重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每个人的眼神都像刀子一样剐着自己。
进退不得、忐忑不安。
艾俄洛斯满脸疲色却轻松,笑问奥路菲当今朝政如何、皇帝近况如何。见奥路菲句句歉疚,艾俄洛斯反倒安慰起来,直言庆尔州守护不易,自己定会全力以赴助他顺利接任。
光明磊落,丝毫看不到怒气与排斥。
经了一天的冷眼嘲讽,这一刻才有了丝丝暖意,奥路菲心中顿生感激,也渐渐理解了撒加的安排——如果没有艾俄洛斯坐阵,只怕自己在此根本呆不过一天。
这样的容人气度与深明大义,怎可能拥兵自重举兵反叛?不知道皇帝为何如此防备。
接下来的三天,艾俄洛斯安排得井然有序。
率先平息各位将士的震惊与愤慨,其次挑选几位可靠属下辅佐奥路菲,最后是交接各项事宜、有条不紊。
最后一天,艾俄洛斯轻松异常:“我已说服右参军与副将,他们都是忠心耿耿的人,会尽心辅佐你的。至于以后怎么样,还在你的经营。”
奥路菲感激点点头,瞄了一眼攀鞍上马的卡妙。
艾俄洛斯察觉他的担忧:“放心吧,卡妙最近为家事所困,绝非有意为难你。他是个寡言的人,天天熬夜都是为了交给你一个完好的庆尔州。”
只是,卡妙心心念念的恐怕是难以实现了,艾俄洛斯心怀愧疚。
静默了半晌,奥路菲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将军,这是我无意拾到的,似乎是将军的东西。”物归原主,捡拾,总比被抛掷好多了。
三只小弓,躺在掌心。
第四卷●第四章●风暗庆尔、饮马宁州、归止逐轻车【中】
六月,宁州。
一场大雨瓢泼而下,艾俄洛斯抖了一把伞的水跑进大厅。真是稀奇卡妙竟然在厅堂里打理武器,而非闷在房中。
艾俄洛斯窃喜,苦口婆心的劝说没有白费,看来卡妙渐渐释怀了。
“卡妙,怎么样?”
“能怎么样,能把我急死了。”卡妙懒懒的答,“这一群人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教到什么时候能成!”
即使不是打战,也要练得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卡妙的原话。自来到宁州,卡妙第一件事也是唯一的事就是练兵,一天把自己忙到倒头就睡,庆尔州顷时被遗忘一样。
不由钦佩,果然是卡妙、任何时候都是斗志昂扬。艾俄洛斯同样一天都在忙,但不是打战练兵,而是派遣快兵向四边收集军情,他远不是表面那么从容。
“火冥国将要出兵庆尔州。”
“迟早的事。又怎样,奥路菲不是在那里吗?”卡妙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行行行别说气话,就算你我要抵抗火冥也难的。”符山郡自古就难说清是谁的领土,所以占了天经地义;庆尔州本就是火冥国的疆域,火冥人自然不会轻易舍弃。
“谁让皇帝胡整呢。奥路菲是他的心腹,但这是领兵作战!”卡妙才显出久积的怒火。
“更头疼的是,信报说归止郡以北的波海国也蠢蠢欲动。两面受敌,真是够呛。”
卡妙一声不吭。
“卡妙……”
“放心,归止郡得天时得地利,三五个月肯定能扛得住。”卡妙语气不咸不淡。
“打战怕就怕这种两边受困。”
“该!”卡妙压抑着怒火,一下一下擦着,浑然不觉长枪早就干净的不像话。
“你是没受过委屈的人,身不由己的事多了。”艾俄洛斯拍着他的肩膀,“不管怎么样,身为国之将领,都不能置将士于水深火热中。”
“你以为我甘心啊,放在我手里肯定会以攻为守快人一步,怎么就能让人家打上来呢?不管,我睡觉去呀。”
艾俄洛斯一把拽住好友,苦笑:“别呀。知道你还怨我。”
“怨你什么?怨你没保住我家?怨修罗跟沙尔娜毁亲?怨你任劳任怨由别人差遣?我真不怨。”说不怨,如数家珍的,这哪一件不是怨?
“如果你想回京城,我这就上书,请他恩准。”
“说什么呢?”卡妙生气了,将软布往地上一掷,“根本就不是回不回京城!什么莫名其妙的调令,我心疼的是大好筹划就这么毁了……事已至此,爱怎么样怎么样,我就等着看笑话。”痛心疾首,天天都会在房中对地图发一会儿愣。
“行啦,别说这么孩子气的话。归止郡才被皇帝肃清,这会儿弱着呢,咱们出兵是迟早的事。”登基不久,皇帝就遣兵将归止郡翻了个底朝天,沙罗党清得差不多了,也把归止郡元气伤得不行。
“宁州的兵根本就不行。出兵是让他们死呢还是让我死?”卡妙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别谦虚了。从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料到会有今天吧。在你‘酷训’之下这些人已经脱胎换骨了。”
“得,别夸,我消受不了!”卡妙郁郁寡欢。
“我一直在等皇帝的诏令,现在看来他可能无暇顾及边疆。此次波海国领兵的是苏兰特,他擅巧攻,所以挑的这个时机也让人头疼。”
“苏兰特?”
“赶紧准备一下。”
“啥?”
次日,急报传来,毗邻波海国,归止郡受袭,宁州卡妙出兵。
京城。
沸沸扬扬的早朝之后,群臣退得比潮水还快。
御书房里,撒加勃然大怒:“说到边外御敌,一个个推三阻四贪生怕死,和亲都说出来了,怎么不直接举国投降得了!废物!”什么辅恩大将军、云德大将军、宁昭大将军,困难先摆一大堆,非要把权和势给得足足的才去,都是摆设。
“陛下息怒。”迪斯斟上一杯茶。
“两相夹击水深火热,朝中还是这样,朕能不怒吗?”
撒加心里明了,亲信中武官能独当一面、文官能管辖一方的并不少,但真正统领作战的,却没有。这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拔起来的。现在才如此狼狈那些武将的钳制,真是又恼怒又无奈。
总不能御驾亲征吧?
“若属下没有记错的话,艾俄洛斯将军在宁州,由他镇守庆尔州,比奥路菲更合适……”
“不要提他!”撒加忽然大怒,一掌拍下去,啪的一声案角断了。
迪斯惊愕地看着皇帝。
“不要提这个人!”撒加放缓了语调,“把他放到宁州就是削弱他的兵权,现在起用他以后更难治了。”
迪斯默然,不知道为何每次提到艾俄洛斯皇帝都暴躁非常。相交虽不多,迪斯对艾俄洛斯的勇猛深表佩服。并且,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尽忠于国、尽忠于皇帝的人。
“比较下来,宣威大将军德里密,似乎还值得胜任。”
“为人上德里密没问题;只是领兵打仗还需慎重。”迪斯窃心期望皇帝能扭转心思。
撒加泛起苦笑:“朕也知道。但拥兵自重在这种时候最易发生,若再投靠敌国只怕堵都堵不过来。”
眼前不由得浮现艾俄洛斯那张英气勃勃的脸、那双闪亮的眸子、以及怎么也挣不脱的钳制……偏不信每次都在艾俄洛斯这个槛上过不去。若非时间仓促,百八十个将军自己也能培养出来。哪像现在,憋死在这里。
撒加心里堵了一口气,五味杂陈。
“偏不信了……”
次日,宣威大将军德里密出征。
德里密还未到归止郡,归止郡便传来喜讯:宁州镇国大将军艾俄洛斯令中郎将卡妙出兵,一举将劲敌击出圣域国疆域。
举朝欢庆。
撒加抿着唇、阴沉沉坐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生气,只因为每次最无助的时候,都是艾俄洛斯伸手将自己救了一把?
撒加不是倨傲的人,知道决不可能永远胜券在握——自己倚仗的是群臣群将,但为什么总会是艾俄洛斯?单单就他在御书房对自己的胡作非为,剐了都够了。倘若他拥兵自重、倘若他举兵反叛、倘若他某一天忽然如梦中一样将箭指向自己……
倘若纵容他到那一步,倘若真的到亲手杀死他的那一天……
撒加越想越乱,心底彻底绞成了一锅稀粥。
“迪斯,拟一个诏令,命令艾俄洛斯移交所有兵士给德里密,卡妙与艾俄洛斯继续驻守宁州。明日发出。”
“这……”
迪斯头疼地磨墨,心里嘀咕,自己是个大老粗武将,诏令这种东西,皇上你比我娴熟多了。艾俄洛斯,你到底是怎么得罪了皇帝?
第四卷●第四章●风暗庆尔、饮马宁州、归止逐轻车【下】
才逐敌千里,转瞬间诏令又至,德里密顺利接手了卡妙的兵。
卡妙只身回到宁州。
七月初。宁州已有些秋凉。卡妙将银枪舞得虎虎生风,白衣如雪,与池边的绿荷相映。好几个侍从都忍不住驻足观看。近了,才发现是怒气冲天、一枪比一枪狠。
一个纷纷扬扬的梨花落,蓦然收枪、威风凛凛。
“艾俄,别发傻了,明天就接我爹娘过来啊,宁州好养老。”当然是气话,任谁击敌正在兴头上活活被泼上一瓢冷水,都会寒心。
艾俄洛斯闷闷道:“皇帝,有自己的想法吧。”
“想法想法,我也有想法,一天窝气的还不如自己找个山头蹲着算了。”
“别气,交给德里密也好。至少地利上咱们圣域国占绝对优势,以逸待劳德里密守着没问题。”
“咱们这样算什么,干什么都是干一半窝囊死我了。艾俄你别笑——知道你是苦笑,归止这边算勉强消停了点儿,再看庆尔州那边火冥国反扑了吧,还是什么九王子亲率,哼,火冥那些人可不是善类。”
论打战,火冥比圣域狠,都是些不要命的彪悍之徒。
“是啊。”艾俄洛斯斜斜躺着,眉头惆怅,“信报说,节节败退,那么多将士,难道要葬身于火冥之地。”
卡妙倚着长枪,汗湿了红色发丝:“让它去,不想听。”
不是不想听,一听心更疼。
“卡妙,那些可是你一天一天亲手练就的精兵,败退也至少都要平安回到圣域国。”
“你当我真的不在乎?”卡妙仰头往天,“要我是镇国大将军,一定会和皇帝据理力争。可你,也不抱怨、连一封奏折都不上呈。我们都是面团,任人家搓成汤圆揉成面是不?”
艾俄洛斯撑住额头:“我做错了事皇帝借机打压也是正常。”
“不就是没肃清归止郡的沙罗党、在占星关耽搁了么?不就是先帝的旧党么?难道咱们出生入死开辟疆域,就不算功绩吗?去年看他挺英明的啊,怎么一登基就是这德行。”
艾俄洛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就是哪吒骑的那条龙,迟早被扒了皮、抽了筋、练上几百鞭子、一片肉一片肉割给他下酒。等他高兴了,我就解脱了。”
卡妙一身寒意窜上脊梁骨,忽然觉得忒怪异又忒耳熟:“越说越离谱,不就是旧党的帽子么,等他坐稳就好了。”
“我对他的好,他一点都不念。光记得我的不好,说什么他都不信。”
这话怎么听得这般幽怨,卡妙头皮发麻,接不上话。
“可能真的如你所说,他怕我拥兵自重。可是庆尔州不救我们数万将士怎么办?”
许久,卡妙慢慢说:“救!我早就想救了!每一个兵都是我心尖上的肉!”
“若能安然过这一关,我就回京城……”
“去官还乡?唉,那我也回啊,这把人心灰意冷的。”
没等这两人哀怨个够暗报就如雪片一样飞来。
“卡妙,庆尔州失守了。奥路菲率兵想退回庆一州,半路被截损失两千兵士。进不能、退不能现在还在苦熬。所幸,火冥国救援未跟上,也是困在此处,双方僵持。”艾俄洛斯面色沉重。
卡妙覆在桌子上,头埋进双臂里,心如刀绞,一句也说不出。
艾俄洛斯知他难受:“奥路菲要求援的话,如果聪明,他必然会发急报到宁州,我们也就有足够理由出兵了。”
卡妙抬起头又痛苦又困惑:“都是圣域国的疆域和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