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你所看到的这一支御林军就是能掌控的所有,跟着我,只会是死路一条。奥路菲,你走吧……”
“殿下,将军他只是……”
“不要再说了!”撒加大吼一声,无处发泄的怒气喷薄而出,从怀中掏出了三只银闪闪的小弓往地上狠狠一掷,“帮我还给他!从此两不相欠!”
背弃的亲信,背弃的兄弟,背弃的承诺,就让这一天划清过往!
愤然离开的人带起无数灰尘,奥路菲跪在地上,捡起这几只毫无意义的东西。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撒加自认不是情深的人,没想除了愤怒绝望之外还有无尽的痛恨。
脑海中回闪过那些背叛的面容,纷纷碎裂。风声将马蹄声都掩盖了,长袍挂烂,满面蒙尘。撒加不能停,不止逃出京都更要逃出沙加的追杀。一路向东是海,顺着海岸就能抓住自己的救命绳索。
可是,前方有人挡住了去向,竟然如梦中一模一样。
只不过梦里是风雨交加,现实是晴空万里。
如归止郡分开的那样,穆衣着白色锦衣,肩上绣着荷叶覆莲的丝线,风姿如故。背后是整齐的卫队——如没有猜错的话,这些本应该是撒加的十二禁军。
“为什么要背叛我?”撒加一字一句重复着梦里的责问,他要一个答案。
“我想帮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只要皇位。”似乎一直等着撒加问这一句,穆的回答谦恭淡然。
“哼,就当我救了一只中山狼!今天是取我性命吗?那就来吧!”
撒加一心冲破阻拦。满心怒火手中的剑迅疾毫无留情。
穆应接不暇,十几招过后,穆的衣服已经被剑划得狼狈不堪,手臂与腿鲜血流出。
御林军与穆的卫队也混战开来刀剑无眼血肉横飞,御林军终究只有一队,扛不住穆的卫队却是源源不断涌上来,很快御林军被绞杀覆亡。
第三卷●第四章●功名得丧归时数【下】
穆却被撒加逼得无路可退,但眼睛一亮。
从眼神骤然的变化中,撒加蓦然剑向后一掷。哐当一声,击落背后的侵袭。
是沙加。
不再多言,沙加与穆携手向撒加攻来。咽喉、额头、心口、无处不被袭击,撒加只有抵挡之力,回头看血红一片,自己的人已经荡然无存。
两只长剑逼向自己的心脏,撒加回剑一抵。
一支暗镖飞来,躲闪不开,直刺臂弯,鲜血涌出。
这种带勾的暗镖是撒加亲手设计,小而尖利,穆曾说他是郎中不宜带大刀长剑,撒加亲手教他独门暗器。
“撒加,认命吧!”开口的竟然是穆。
认命?可笑啊,自己确实该认这个天命,背叛的滋味淋漓尽致。
“妄想!”
这声呐喊不止悲愤,更有失望与仇恨。
撒加引马狂奔,可惜没有梦里的火,没有梦里如同神兵降下的人。
无章的狂奔并没有延续多久,一道悬崖横住了去路——果然是穆,神掐妙算,知道在哪里堵截、在哪里耗尽他的御林军、在哪里撒加会自己奔向绝路。
百尺崖下是白浪滔滔,风急浪高,水势险恶,漩涡重重。
“撒加,束手就擒,饶你不死。”说话的是沙加,好像践行他的话一般,慢慢地收起了手中的剑。
绝路。
撒加愤然下马,剑横在心前,唇边咬下一道鲜血。
双眸由蓝转成红黑,咬牙切齿的恨意:“人算不如天算,今日是咎由自取!葬身此崖,好过苟延残喘。若苍天见悯,若有回天之日,我定叫你们碎尸万段!”
掷下恶狠狠的几句话,纵身一跃,跳入崖下。
沙加与穆大惊之下,抓之不及,见那修长的身影倏然消失在汹涌翻滚的浪中。
沉默许久,沙加回头,澄澈的眼眸悔恨交加:“你不是说他性格坚韧一定不会自寻思路么?为什么会这样?”
撒加一向隐忍,明明还有回旋的机会为什么选择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穆如置冰雪,眼前浮现出多年前那双温暖的手,将他从冰冷的地狱边缘拉回人间,十余岁的孩童不脱稚气:“跟着我吧。”脆脆的声音犹在耳边,而自己却亲手将他推向了黄泉路上。
沾满血污的手捂住了脸,穆慢慢地跪下来,无边的悔意笼罩、眼前的黑暗袭上来:“对不起、对不起。”
遥遥的,似乎听到沙加暴怒的声音:“都给我下崖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两日之后,皇后看着眼前一排排肃穆的侍卫,个个腰挂长剑面色冷峻。
侍卫的最前排,恍恍惚看见已死的娑妃向自己款款走来。定睛一看不是娑妃而是她的独子沙加,那孤傲诡谲和她生前别无二致。再想问什么,脑子又迷糊了,仿佛娑妃初嫁过来,纱巾掀开眉间一点红:“见过姐姐……”
交织着回忆,分不清眼前的是谁,皇后鼻尖一酸:“娑妃,你为什么要下毒?为什么?你还我的孩子……”金钗散落,长发堕下。
沙加笔直地站着:“母妃已经死了,她用自己的性命还给了你的孩子。”
母妃?
皇后一时清醒,既然带着重兵的是沙加,那么撒加呢?撒加呢?我的撒加呢?
“撒加已远逃,皇后娘娘不必妄想他来救你。”沙加的话有不易察觉的一丝颤抖,为皇后声声念着的孩子二字。若说已死掉,她也会立刻死去吧?
听到那冰冷的话,皇后的心反而定下了,至少撒加还活着。
“念着父皇的份上,皇后娘娘可以在这里继续呆着,不过永世不能出这个殿。”
侍卫也走了,宫女依然是以前那些,个个惊慌失措。皇后一生不知冷宫的滋味,却一生都在清冷中度过。看来是沙加赢了,皇后惘然地望着窗外:“撒加,走得远远的吧,不必回来。母后在这里,和以前一样,勿念。”
心一会儿被爪了一样难受,雨中般空白,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斜阳未落,宫中焚香馥郁,缠缠绕绕将熟睡的皇后包裹住。
雨滴着金锁,她懒懒地起身,挣扎着却下不来床,欲叫宫女将花窗关进,却见有人飘然进来——水碧色的长发随意洒落,缓步如朝霞悠悠,那双眸子流转着情愫,柔得让人转不开。
“梓童,可曾睡醒?”
皇后怔怔地看着,双泪垂下:“皇上、皇上今日缘何有空过来?”
皇帝扶她靠在床沿,将锦被掖好,纤长的手指白得煞人:“朕特来与梓童道别。”
听到柔得不像话的声音,皇后忍不住饮泣。
皇帝笑了笑,抚了抚她的长发,拂去颊边的泪珠:“朕这一生辜负的人太多,梓童,朕最悔的是当初贸然将聘礼送出,负你大好青春华年。”
“皇上莫要说这样的话,那是臣妾一生最快乐的日子。”皇后握住了他的手。
皇帝黯然抽开了手:“终究,是负了你们。”身影飘飘渺渺似要离开。
顿悟皇帝已驾崩,眼前这可是魂魄?
皇后并无惊慌,急急地想拽住那金色衣袂:“皇上、皇上不要走,要走也请带臣妾一起走。”
皇帝低下头,在她的眉间轻轻一吻:“梓童,奈何桥上,朕与他人有约了。唯愿来生梓童能得一同心人,携手到白头,再不似此生一般苦涩。”
虚空中,如水中幻影般他回眸一笑,留一室澄明。
金锁脆脆落定,皇后睁开眼,茫然失神了许久,思绪渐渐地清明了。
锦被滑落,冷寂侵袭。
“你说得对,今生已如此,何必把来生也糟塌了,只愿来生永不相见才好。”皇后喃喃自语,将长发松松挽起,向梦中他离开的地方温婉笑道,“来生,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看那盏琉璃莲子灯宫光芒越来越落,终于油尽灯灭,重陷黑暗。
后史有载:不堪思念之痛,皇后终日郁郁寡欢,在皇帝驾崩数日后仙逝,与皇帝合葬皇陵之中。
当迪斯将兵马集齐时,新皇登基、普天同庆。新皇讳沙加,先皇的四皇子。
胜败就这么定了吗?
迪斯果断地中止了队伍的原本规划行程。
“假如回来时胜负已定……那就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他没有忘记撒加最后的叮咛。
身为撒加的贴身侍卫几乎寸步不离,但迪斯从来不知道撒加什么时候与洛美达岛雷氏家族有了联系,甚至能令族长雷欧不多时集令了近万兵马供迪斯指挥。
洛美达岛岛主雷欧是个三十余岁的刚硬男子,对迪斯毕恭毕敬,每提及撒加也是一脸肃然,迪斯猜想洛美达岛或许是撒加的一个秘密据点。
当初令自己冲出京都,缘于撒加被皇帝的病情牵绊着、另一边被沙加的人拦得死死的,手无兵权援兵又在遥遥之外的岛上。
可惜,终究是迟了一步。
牵引着飞翔的风筝刹那失去了方向,迪斯不得不停下来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雷欧比迪斯冷静得多:“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殿下曾这样叮嘱你?那他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不知殿下现在怎么样,如果没有逃出宫中的话……”不敢想象,以沙加的性情不知会不会放过兄长,毕竟两人相争已久。
“阁下请放心,我早已派人去打探消息,不时将至。”
未几,信报回来:大皇子与四皇子相争,至京都百余里外的悬崖下,大皇子投崖自尽,尸首下落不明。
难以置信,却是千真万确。
“一时的胜负不算什么。”
他的话犹萦绕耳边,既然胜负不算什么,你又何必纵身悬崖轻易将生命摧折?
“倘若我失败了,你就回火冥去吧……”
世事变换太快,来不及考虑曾经的只言片语,现在回想,无限悲伤。
远眺无边无垠的蓝色大海,波涛拍上来,沉重而无休无止。迪斯坐在礁石上,看潮水退后留下许多小小生命。
与此同时,新皇登基的信报比旧皇驾崩的飞得还快,当艾俄洛斯接到信报时顷刻如遭电击几乎跌下马来。
将信报看了几遍,反反复复问了十几遍,终于确定四皇子沙加,成了新皇。
那么,撒加呢?
沾了夺回占星关的喜悦,来人不止将新皇的非凡魄力与威严渲染了一番。见艾俄洛斯问得细致,越发说得口若悬河。问及大皇子时,毫不忌讳地说了从皇宫里流露出的小道消息:之前被不少人期望的大皇子跳崖了。
跳崖了?艾俄洛斯空白了、混乱了、心被刀绞得七零八落。
怎么可能,撒加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呢?他不是一向胜券在握的吗?将头埋进手中,脑海中一片混乱,怎么也理不清、怎么也不敢信、什么也不敢想。
“倘若那一天我们没有停留,那么要多久能回京都……”艾俄洛斯脸色苍白。
副将一片茫然:“将军为何突发此问?我们这不是顺利夺回占星关了么?”
巴别浑然没有觉察大将军的变换,笑着接话:“京都距此要两三日,若是如将军的行军之快,也需两天时间。”
两天,两天……假如时间可以换算,正是撒加兵败之时。
假如,假如……
不可能的,艾俄洛斯不肯相信,汗珠一颗一颗落下来,风一吹,寒彻心底,手撑在桌子上狠命地掐下去,手背是青筋根根蹦出,几乎要拗断了指节。
费尽了全身所有力气,才出了声:“派人到京城去,打探新皇与大皇子撒加争夺时的所有情况,所有!”
按住了心口,想咳嗽、想痛喊、想将心口的所有血呕出,只有簌簌的北风凛冽刮过。
☆、第三卷●第五章●局势方圆列阵云
第三卷●第五章●局势方圆列阵云【上】
千里之外,无晴无雨。
“撒加大哥,真的明天就要走吗?”女孩儿声音脆脆的,清澈的眼睛溜溜着无数的难舍,发间簪一朵瑰色大丝花。
椅子上的年轻人低低地嗯了一声,低垂的双眸清冷眨也未眨。半裸着身体,臂弯有一处簇新的疤痕,身上的药又香又柔带过一阵麻麻的痛,安静地由她为自己顺着肌理抹了一层又一层。
“多留一两天也不行吗?”女孩儿不解地歪着头,兜了一裙子药,双腿纤长天然,神情失望而天真无邪。
“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躺足了三天,开口就是离开,也难怪她会生气。
悉悉索索一阵响声远去,看那艳丽的异服消失在竹林中,年轻人才卸下了一身刻意的平静。
“爷爷,他明天就要走呢。”绞着衣服,女孩儿眼泪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三天前下河洗衣服,女孩儿看到河中飘来一个人。与爷爷费了很大劲捞起来,似乎还有一丝气。转眼间,这个在阴间转悠了一圈的人又活过来了。
爷爷放下捣药的木臼,眼睛笑眯了:“要走最好,看他一脸戾气就知道是个丧门星。”
“才不是呢,撒加大哥怎么丧门星,不知道被什么仇家推到河里,已经够凄惨了爷爷怎么可以这么说?”女孩儿狠狠抹了把眼泪,着急地辩驳。
“要真为他考虑,从现在就给爷爷帮忙捣药。唉,走就走还送什么药?”
女孩儿瞪圆了眼睛,不满地说:“就送点药膏怎么爷爷还这么吝啬?再说也送不了别的嘛。”
“好好好,多亏是送药,再住几天连孙女都送出去才让人心疼呢……”
“爷爷……”女孩儿一声娇嗔,提着花裙子出门自己伤心去。
这里的河水常年丰盈,爷爷一篙撑开朝阳泠泠。
女孩儿恋恋不舍,仰着头,目光里点点全是留意:“一定要走吗?”
“谢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无以为酬报。”
“撒加大哥不要整天提救命啊救命的行不行,飘到这里就是天意。”
“……天意?是啊,天意!天意让我活着,天意注定他们灭亡。”声音低沉到听不见。
女孩儿蹙了蹙眉,担忧道:“撒加大哥,不如你留下吧,我可以教你医药之术的,在我们这里多好……”
年轻人摇摇头。
“撒加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呢?”女孩儿不依不挠地问。
一双蓝色的眼睛看了她许久,清冷的声音掺进了点点柔软:“等我赢了,就回来看你。”
赢了?那是什么?是敷衍的话吧?
女孩儿望着匆匆离开去的身影,认真又失望。
十五六春光烂漫的年龄,喜欢得快,忘记得也快。就像那河上的渡船,来来去去多少人,每张面孔初看是那么不同,等离开后,渐渐地都模糊成了差不多。
一两年后的一天,女孩儿已换作清爽的回心髻,左鬓垂下一股辫子。开门见两溜黑衣侍卫,中间一人,气势凛然。恍恍然如梦,见他一步一步走来,每一句话听上去都那么陌生,只有一句入耳:“做朕的皇后,愿意吗?”
看了许久,女孩儿找回离别时的期盼,低头想了想,笑了,笑如清泉叮咚般无邪:“不。谢谢。都说了不必总提什么救命之恩。”
以前不明白的,后来在爷爷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生命在渡船划开归程时,已分道扬镳。她不能洞察世事,却愿意在世事之外,安静地活着,这才是,她的路。他既然回来了,那么,就是他赢了。应该是赢了,只为何脸上依然落落寡欢呢?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一两年后,无关紧要的后话了。
滔滔河水上,有一只舟向东而去。
这条河,自己纵身跃入,如今,竟能鲜活地的鞠一把白沙,真是天可怜见。撒加的眼里少了温润,多了冰冷与恨意,冷到船夫宁愿对着飞鸟吼几嗓子都不愿意跟眼前这个人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