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又回过头,老樊已把这钵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嘴里啧啧有声,长出口气,说吴老板我要是没想错的话,这可是好东西啊。哎呀,不得了,不得了,你们是挖到宝贝了。
他这话说得郑重,吴邪微微皱眉,问怎么不得了。
老樊抬起头,神色兴奋,想了想,又很谨慎地说:“还不能最后断定,毕竟我的研究目前正在进行,还没到最后出结果的时候。如果按我的研究思路来走,你这个东西,是属于一个古老文明的遗存。三星堆、金沙遗址,您知道吧?”
“知道,您是说古蜀国吧。”吴邪点头,这几个都是鼎鼎大名的古蜀国文化遗迹,根据闷油瓶的情报,上次他们去的斗也是古蜀国后裔,有联系是正常的。
“可以这么说,但是又不完全一样。”老樊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在目前的学界研究中,我们所谓的古蜀国文明其实并没有完全统一的界限和论证,只知当年在那一片儿曾有过辉煌的文明,但是它们起始于哪年,来源于何处,国家组织机构怎么样?到底是几个小国的松散联合,还是完全一统的国家?其文字、风俗等各方面具体情况如何,至今没有能盖棺定论的研究结果,一切都还建立在推论上。现在有一种声音认为,所谓古蜀国是一个相对松散的文明结构,不像中原王朝那样,铁箍般的大一统,而是各自在宗教、文化上有不同倾向性,甚至某些起源都不同。我个人研究重点在巴蜀之间的一支,这一支崇拜巫蛊,看起来最多地继承了更早之前的古文明遗风,这是一种和中原文化全然不同的民族风情。”
巴蜀之间?吴邪一怔,不就是他们上次去的斗所在的位置吗?想到这儿,他偷偷瞟了闷油瓶一眼。闷油瓶撑着头,不动声色地旁观他俩对话,冷淡如常,但吴邪知道他正在认真听。
收回视线,稍稍整理下思路,吴邪问:“那老樊依你看,这钵上的花纹代表什么?你刚说不得了,有什么不得了的?”
“这是蛇。”老樊放下东西,斩钉截铁地说:“我能肯定,上面画的图案是蛇。”
蛇?这答案出乎吴邪意料,他拿起钵,仔细看了看,上边一团团圆乎乎的东西,绕着一个长条形的物事,排列组合上没啥规律,怎么看也不像蛇啊。难道是盘起来的蛇?这也太牵强了点吧。不过他没有急着反驳老樊的话,只是问他为什么这么看。
“这是一个文化隐喻。”老樊想了想,解释道:“我研究先民图腾超过二十年了,图腾之所以不是一般的涂画,其意义就在于厚重的文化内蕴,以及表现手法上的变形和扭曲。一个图样成为图腾之后,它就有很大可能不会被按照原型画出来,它被神化了,被变形了。我们在看这些图腾的时候,也需要带入古人的思考方式,用神化和变形的视角去看。一条普通蛇,我们画它,它就是蛇的模样,但如果它在人的观念里是个蛇神,肯定就不会被画成普通蛇的样子,得给加上羽毛啊、鳞爪啊、祥云啊等等显示它与众不同、高高在上的东西。所以,很多时候看古人的东西,要分得清哪些是描绘,哪些是神化后的再创作。”
听这番话,吴邪不住点头,说得靠谱,老樊不愧是下力气研究过的。
“我之所以说这是蛇,在于这个画面的整体构图,它表现的是应该是当时当地人对他们文化中关于‘□’的描述。”
□?吴邪一愣,这命题有点大啊。这时,他听见闷油瓶也轻轻嗯了一声,起身走过来,在自己旁边坐下,面对王盟,眼睛看着老樊,四个人坐成个四边形,一副开会的架势。很显然,闷油瓶对老樊的话产生兴趣了。
“呃……这,这位?”看这个年轻人也过来了,老樊不知如何称呼,有点发愣。为防止尴尬,吴邪急中生智,跟老樊介绍:“这是张……张教授,我朋友,地理系的,业余也研究古文字,我们经常交流。”
“哎哟,这么年轻的教授,少见少见,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老樊赶忙招呼,闷油瓶点点头,说您继续,我听着,于是老樊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作者有话要说:
☆、建木
这个钵上的图画,画的应是当地先民们对□的概念。首先需要明确,神话传说这回事不一定是瞎扯谈,上古神话有很多相近之处,比如世界上大多数民族都有关于大洪水的传说,像诺亚方舟、大禹治水,虽然故事情节、表现形式不同,包装出的“英雄”不同,但它们都在描述同一件事:很早以前,地面上曾有过泛滥的洪水。结合历史和气象学研究可知,史上有多个冰河期,在冰河期结束的时候,随着气温的升高,两级冰盖融化,海平面抬升,确实造成过洪水泛滥的情形。这也是神话学研究的一大重要意义。某个角度看,神话传说就是真实历史的再现,它们记载着人类和世界的过去。
在老樊研究的这一支古蜀国文明中,它们崇拜三样东西:太阳、蛇和神树。
听到这三个词,吴邪心里一动,扭头看向闷油瓶,闷油瓶不动声色,盯着老樊,静待下面的讲述。吴邪也收敛心神,目光落回到钵上,然后看看旁边的盘子,上面画着的东西也差不多。
太阳崇拜相对常见,世界各地、各个民族多少都有。巴蜀一带云深雾重,阴雨多,日照少,乃至于留下了蜀犬吠日的成语。而在过去生产力低下的社会里,天候好不好,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人能否吃饱,顺利繁衍下去。狩猎和农耕社会崇拜太阳,是没有什么争议的正常现象。而对神树的崇拜,也是贯穿整个古蜀国的共有文化特征,青铜文明在当时地位尊崇,延续时间也更长,形成了有别于中原文化的独特文明形态,像三星堆就出土过几米高的青铜神树,国宝级别的。
“他们没有像中原一样很快进入铁器文明时代,而是沉溺于青铜当中,对其中原因,我们可以理解为生产力达不到,也可猜测是由于某种特殊因素,例如信仰,让他们选择了继续膜拜青铜神树。”
“嗯……青铜神树。”吴邪无意识地重复这几个字,想起秦岭那可怕的梦魇,不由皱起眉头。
神树是他们信仰的核心。对高大神木的信仰在各民族中并不孤立,中原也有,例如建木登天的传说,所谓登天,不外乎就是当神仙,不会死了。人要通过建木才能登天,而建木后来被神斩断,人也就失去了寿与天齐的机会。
吴邪心里又是一跳,几乎听得入神。
老樊笑笑,指着钵体,继续说:看这个长条形的物体,这就是神树的抽象表达,周围这些圆形的图案既代表太阳,也是蛇的象征。太阳围绕神树起落,周而复始——啊,咱们中原文明不也说吗?日出日落,肇始于扶桑,太阳栖息在大树上。蛇,则是神树的守护者,是永生的使者,也是太阳在人间的表征。说到这儿时,老樊思索片刻,表示蛇盘起来也就是圆的一团嘛,跟太阳似的。至于多个太阳并不奇怪,古代中原也有过羿射九日的传说,兴许是指代某个不知名的历史事件,也可能只是古人瑰丽的想象。
“永生的使者?是……是不是说蛇会蜕皮的事?”王盟一直安静地听,这会儿突然插了句嘴。
“对,可以这么理解。古人应该是观察到蛇蜕皮一次就新生一回,觉得蛇好像不会死一样,于是就将蛇理解成了可以永生的东西,甚至将它视作了神树的守护者。”
蜕皮一次,新生一回……吴邪突然打了个寒颤,这似乎不仅仅是对蛇的联想啊。记得当初在鲁王宫,那个玉蛹里的家伙,不就蜕了一堆皮屑下来吗?闷油瓶当时也说,他蜕皮一次就变年轻一点,直到最后返老还童,获得长生,看来这还真不只是胡说八道,也不只是蛇才有的功能。
难道说,另有啥共同的原理?
想到这儿,吴邪顿感一阵恶心翻上来,背脊上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强迫自己不要产生什么明显的生理反应,他继续琢磨。对了,蛇是神树的守护者,是永生的使者……青铜神树上有烛九阴,陨玉那里有蛇母,的确,在每一个涉及永生的关键环节上,似乎都有蛇的身影,它们当真与那神秘的过去有丝丝缕缕的联系吗?
“曾经有一条蛇,它无意中知道了一个大秘密,然后它就消失了,其他蛇再也看不见它了。”
曾经有一条蛇……
它消失了……
吴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足底直上头顶,他感觉自己似乎隐约抓住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没抓住。老樊还在滔滔不绝,吴邪却一个字也听不见,耳边响着各种杂乱的声音,像从过去而来,又像从未来过来。
“总之,这都是我自己的研究结果,不敢说完全正确,也不敢说最终就一定是这样,但是……作为学术上一种观点,提出来也是好的,相信会有益处。”老樊说完,看着吴邪。
“嗯。”吴邪点点头,似乎还有些失神,他拿起那个钵看看,又看看旁边的铜盘,考虑片刻,说老樊,谢谢你,你的研究很有价值,这个……这个钵可以让给你,但是有两个条件。
“说,吴老板你说!”老樊一听吴邪有松口的意思,顿时激动起来,拍胸脯保证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不会为难你的。第一个条件是现在不能给你,请你周末再来,这两天我需要把这钵上的图样全部拍下来、拓下来,在我的研究中可能也会用到它。第二个就是……东西你拿走之后不能转手,我让给你是帮助你做研究的,不能倒卖,更不可出国,否则给我知道的话……”他笑笑,眼睛里却带着寒意,“我既然能把这东西从地里带出来,自然也有本事从人手上拿回来。”
老樊一愣,跟着连连点头,说吴老板放心,我就是搞学问的,其他事情当真不懂,吴老板不差钱,不为名,肯割爱也是看上我肚子里这点粗陋的见解,我懂。
“不客气,老樊,大家以后就是朋友了,有空多来坐,多聊聊,交流交流,我要跟你多学习啊。”吴邪温和一笑,感觉有点头晕,老樊的话信息量太大,不急于今天都听完,认识了,随时都可以再探讨。于是他也不再继续这话题,转而说起铺子里的趣事,又问问老樊其他研究方面的见解,做点轻松的学术交流。王盟也不失时机地讲起和老板出门的事儿,说得是天花乱坠,厅堂里气氛再次放松下来。闷油瓶在旁边听着,很少插话,偶尔回应几个字,不至于彻底沉默而显得突兀罢了。
眼看着到饭点儿,吴邪在酒楼定个包间,携几人过去喝了两杯。生意上往往就是这么回事:推杯换盏,海侃山聊,正事穿插其中慢慢成型。对吴邪来说,结交像老樊这样术业有专攻的学术人,大家谈论研究,互相交流,倒是比跟道上那些老油子们过招轻松愉快多了。
送走老樊,吴邪和闷油瓶回家,车驶入小区停下后,吴邪没有急着下车,而是透过车窗,面对着蓝黑色的天幕陷入沉默。记得小时候,长沙和杭州都能看见漫天繁星,可是现在,星星们几乎全看不见了,并不是它们消失了,而是人眼已迷。不管迷惑人的究竟是脏污的空气,还是地面绚烂的灯光,本质和结果上,都是让星空不见了。
吴邪不说话,闷油瓶也一言不发,车内是静谧的沉默。
“小哥……”吴邪低声说:“我想去三叔那儿一趟。”
闷油瓶没有回答,吴邪发现他即使不说话,自己也能感受到那静默中无边的包容和善意,厚重绵长,让人心安。他微微点头,又问:“一起去吗?”
“嗯。”
“谢谢……”
“别说这话。”闷油瓶的手臂伸过来,揽住他的肩膀,靠在他脸边。
作者有话要说:
☆、再出发
三叔的房子还是那样,默然矗立——或者说隐蔽在一群违建的农民房当中,毫不起眼,但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中,这里反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低调灰暗的突兀感。
他尽全力保持此处的原貌,但谁也说不清究竟还能挺多久,也许终有一天,城市建设的铁蹄会将这片地皮全部掀翻过来。
吴邪站在外围,看这一方败落的建筑群,心里很乱,也很静,他再也不会像当初一样心急火燎地奔走在那些犬牙交错的楼门间、巷弄里,寻找背后隐藏的秘密。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包括老九门的使命,上层者的追求,“它”的存在。而自己当时那么做,很大一个原因更是为闷油瓶,为了他心里潜藏的秘密,肩上扛起的重负。他什么都不告诉自己,于是自己只有独立寻找,想再多一点,再近一点,从各个方向更靠近那个沉默寡言,满身风霜的男人。
为了他,自己连命都可以不要,一头杀进张家楼。后来想想,那岂是自己能去的地方啊……多少英雄折在里头了?要不是闷油瓶还有点意识,出手破解机关,要不是潘子舍命给自己保驾,世界上哪还有吴邪这么个人呢?
叹口气,吴邪走过去,撕下墙上一张破败的招租广告,上面潦草地写着几句话,一些数字,他知道都是伪装,不会有人来求租,求了也不可能租到房子,这些点缀只是为这些房屋添加一点属于人间的烟火气,让它们显得更像正常的屋子罢了。
风吹过来,吴邪松开手,这张过期的虚伪传单便随之而起,在空中飘荡,被旋风碎成几片,最后落进一旁的草丛里,很快看不见了。
“小哥……”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这儿的地下有东西。”
“我知道。”闷油瓶靠在车旁,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
吴邪点点头,他猜得到,小哥一定早知道这事了,这块不起眼的地底埋藏着不可说的秘密,这是一个牵动吴家和解家,乃至让泰半老九门为之付出青春和生命,并必须永远守口如瓶的秘密。
他摸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转头看着闷油瓶,问:“你说……如果每个人都能长生,那长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闷油瓶没有回答,闭上眼,任风吹动他略长的头发,刘海拂过,在他好看的眉头上轻触。吴邪早已习惯他的沉默,笑了笑,又问:“你怎么想呢?”
闷油瓶睁开眼睛,说了四个字:“没有意义。”
嗯,没有意义。吴邪重复他的话,喃喃自语:“小哥,你的意思是,所谓长生,本来就没有意义,对吧?”刚问完这句,吴邪眼前突然一花,跟着指间的香烟就已到了闷油瓶手上。
闷油瓶就着这支烟吸了一口,然后扔到地上踩灭,转头看着层云密布的天空,似乎在想事情。吴邪不打岔,在他记忆中,闷油瓶只抽过两次烟,一次是在长白山上,自己硬要跟着他,缠得他没办法了,才要了一根烟抽,而第二次就是现在。
想必现在,闷油瓶心里正进行着深刻的思索和激烈的斗争。
吴邪盯着他的脸,等他开口说点儿什么,一直等到天色开始变暗,风也转凉,才听他长叹口气,低声说:“人不能只执着于浅薄的长生。”
“嗯。”吴邪点点头,“只是日子过得长久,没有意义。”
闷油瓶摇头,眉头轻轻皱起来,似乎吴邪并没有理解他话中的涵义,他又说:“还记得我在戈壁上跟你说的那些话吗?”
“记得。”吴邪当然记得,到死都会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闷油瓶第一次对自己敞开心怀,说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包括他对自身存在的不确定,而自己承诺他:你若消失,我会发现。
“你说你会发现。”闷油瓶似乎跟吴邪想到一块儿了,开口便提到这件事,他压低声音,说:“如果你有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