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呢。
关天翔从怀中掏出一张画符,抬头看着正备受煎熬的李寻欢。
他此刻就像是一匹狼,冷冷地审视着自己的猎物。关天翔知道自己此刻若不救李寻欢,他就一定会死。
李寻欢若死了,自己心里说不定还会很痛快。因为他也不用承受欺骗李寻欢带来的罪恶感。而且他很想看看那位居高临下的大汗兄长暴跳如雷的样子。
关天翔突然有了一丝想笑的冲动,他原本拿着画符的手放了下去。
龙啸云似乎是想把李寻欢活活打死。他的左手将李寻欢的双腕死死钳在背后,迫使他暴露出最柔软的腹部,右拳却狠狠地打上去。每一次被击中,李寻欢的身体都会剧烈的痉挛。人体最柔软脆弱的部位遭受着不遗余力地重创,人的本能就是躲避。然而李寻欢却连蜷一蜷身体这样简单的保护都办不到。窒息让他的胸口如同压了千钧之石,腹部刀割般的剧痛亦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身体如同被烈火焚烧,衣服却被冷汗湿透。无法呼吸的濒死感化作一股恶寒,他整个身体止不住的痉挛着,却连一声疼痛的呻吟都无法发出。
关天翔安静地看着,他觉得李寻欢这样死去或许真的不错。否则,将来李寻欢知道自己欺骗他,一定会让他比死还痛苦。他已经被龙啸云背叛了一次,天知道他还受不受得了再这么来一次。
李寻欢突然剧烈地颤抖挣扎起来,喉咙中泄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吼。关天翔知道,他这必是垂死的挣扎了,因为隐忍如他也已经压抑不住自己的痛苦。
他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关天翔突然间觉得嘴里好咸,他随手一抹,脸上竟然全是湿的。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掌,恍惚间,那人明亮的眼睛,温暖的笑容宛在眼前——
“兄台,没事吧?”
“我没事,多谢恩公相救!”
“那就好,江湖险恶,兄台今后要多加小心。”
“在下关天翔,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在下李寻欢,关兄不要再叫在下恩公了,叫寻欢就好。”
寻欢,寻欢,关天翔突然哈哈大笑,“李寻欢你竟敢跟我做朋友!”
他抓起画符猛地朝自己的胸口按去——土可息水,这茫茫虚境之间唯一是土的属性的,只有他这具身体而已。
荒芜的莽原刹那间七彩绚烂,闪烁的色彩让人一阵作呕。关天翔痛苦地大吼一声,晕厥前看到了幻影尽退之中,李寻欢投过来的深深一目。
阳光耀眼,梅影横斜,李寻欢依旧是入梅林时的模样。
他跪在地上,神情复杂地抱着昏迷不醒的关天翔。
“封住他的穴道,他内脏受了重创!”忽闻一厉声道。
李寻欢立刻点了关天翔身上几处大穴,循声抬眸,一石亭映入眼帘。
南宫亭。
“梅大先生!”李寻欢一见亭中那人,便惊道。
梅大却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寻欢,“李寻欢,你快走,带这人疗伤!”
“你呢?”李寻欢道。
“我不能走。”梅大道。
李寻欢看梅大那神情,怕是他有什么把柄在江怜月手里了。想到江怜月,李寻欢的面容变得冷峻起来。
此时一阵脚步声,亭子周围竟被一群持弓女子包围。李寻欢却并不注意她们,反而面向南宫亭站起了身。
果然,江怜月已来到了亭中。
江怜月上下打量着李寻欢,轻笑道:“天未下雨,探花郎怎地湿了衣衫?”
李寻欢一言不发。
江怜月见李寻欢不语,反而口气愈发轻佻:“我便说过,梅大先生是不愿离开冷月宫的。探花郎脸色如此苍白,不如也讨一杯热茶——”
她的话蓦地止住了。
突如其来的缄默让整个空气十分凝重。沉寂了许久,江怜月才缓慢到难以置信地抬起右手,颤抖着摸上了自己的耳垂。
耳垂上挂着的银钩还没有停止摇晃,下面连着的珍珠却已不见了。她知道那颗耳环上的珍珠就落在她脚边,她却不弯腰去捡。甚至,她连低头看一眼都不敢。
她方才根本不知道李寻欢是什么时候出手的,但此刻那柄小刀已经□了她身后的石柱。
江怜月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寻欢,她无法说话,也无法作出任何表情。因为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濒于痉挛的边缘。
李寻欢弯下腰。将关天翔背在背上。离开。
无人阻拦。
回到兴云庄,李寻欢刚把关天翔放在床上,龙小云就焦急地扑到床边。他看着面如死灰的关天翔,急道:“关叔叔受伤了?”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是慢慢靠在架子床的边缘。他浑身湿漉漉的,肩上的血迹早已被湖水洗去,除了脸色比一贯更苍白些,看不出什么异样。
“李爷!来了一个大夫!”突然传来林麻子的叫喊声,李寻欢一惊,他进大门时刚差林麻子请郎中,再快也不能前后脚就到。
李寻欢从靠着的床架上挺起了身。
龙小云心急欲迎,但还没走出门林麻子已经跑进了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门口。
李寻欢一直在细细听着走廊的脚步声,知道那人已经走到门口。龙小云见了林麻子也看向门口。
那里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美丽女子。
“诗音!”
李寻欢却蓦地脱口而出。
伊人犹相识
女子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如同疏影横斜的清浅水面,抑或暗香浮动的冷月黄昏。
仿佛万物映入她眼中,都不过镜花水月。她这一生已经看的太多,就连曾经生死与共之人许下的誓言,都不过是虚幻。
李寻欢第一眼便被这样一双熟悉的眼睛攫获了。
所以他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诗音”。
女子起先一直望着龙小云,此刻才淡淡扫了李寻欢一眼,道:“小女子梅思影,是林诗音的朋友。这次来太原,想探望故友之子龙小云。不过刚刚听门房说这里有人受伤?”
声音,声音也是不一样的。李寻欢的目光难以察觉的黯淡了一下。
“梅大夫,请您救救我兄弟。”李寻欢自然知道顾全大局,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引梅思影来床边。关天翔已经九死一生,不管这女子所言真假,此刻都只有信她。
梅思影先看了关天翔脸色,随即为他切脉,面色愈发严肃。
“他五脏六腑都震坏了,我现在立刻给他施针!”梅思影道,“你们有一人同时为他输入真气。”
李寻欢闻言便扶起关天翔,一只手顶住了他的背心。一股热流源源不断地进入关天翔冰冷的身体。梅思影也开始用金针渡穴。龙小云打发了林麻子出去,自己目不转睛地守在一旁。他虽不识得这女子,但却对她有着莫名的熟悉和亲切。或许他失忆前真的认识这位母亲的故友吧。
关天翔的脸色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灰白,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梅思影又重新为他把脉后,轻舒了口气道:“他命已经保住了,你收手吧。”
李寻欢听到她这么说,才停止了真气的输注。他站起身便欲离开。
“等一下,我还需要一些药……”梅思影唤住正要走出去的李寻欢。
李寻欢停了一下,便回头等着她。梅思影的心倏然像被人狠狠攥住一般。她自李寻欢喊出了“诗音”后,便一直不敢再看他的脸。此时她才注意到,李寻欢的脸色竟苍白如纸。
不管自己多么辛苦,他都不会抱怨半分,只是一味的关心别人。
表哥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的温柔。梅思影心痛得连呼吸都快紊乱,却又不得不压制住自己的感情。
她已经决心要忘记过去,过崭新的人生。此刻若相认,在蓬莱岛上多年来的坚持岂不是全部白费?何况,她走时答应过王怜花,绝不让李寻欢知道自己是谁。
见梅思影不语,李寻欢问道:“梅大夫,你需要什么药?”
梅思影无声地抿了抿唇,起身道:“你脸色很不好,我先帮你看看吧。”
李寻欢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牵起嘴角微笑起来:“我无妨的。只是我这兄弟伤势很重,还望梅大夫多费心。”
“小云,梅大夫需要什么药,你让林麻子去抓吧。”他向龙小云嘱咐了一句,便走出了屋子。
回到听竹轩,李寻欢才断续地吐出一直不敢松懈的一口气。
他按住左肩,额头抵在茶桌上。肩膀的伤,腹部的钝痛,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此刻一股脑的向他压来,他感到整个人昏昏沉沉,浑身发冷。
李寻欢站起身,取了绷带。把身上的湿衣服褪下,重新包扎了伤口。他换了一套干衣服,却仍然感到一阵阵发冷,于是他取出酒囊,慢慢喝了几口,身上似乎暖和了些。
他想再喝些酒暖暖身子,却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嗽牵动了肩膀的伤,一下下撕裂的痛。他竭力想抑制住这要命的咳嗽,抿紧了唇,却还是挡不住,闷咳了几下后突然喉头一甜,他来不及拿帕子只用手一捂,殷红的血从修长苍白的手指的缝隙中漏了出来。
李寻欢不再抵抗,任凭剧烈的咳嗽将他的胸口撕扯到麻木。
他勉强躺倒在床上,眼前越来越模糊,窗外午后明亮的阳光,似乎已离他越来越遥远。
关天翔感到自己仿佛漂浮在半空中,下方是他的躯体。
有什么人在照顾他,为他擦去脸上的冷汗。这个人的手凉凉的,但是却好温柔,好舒服。他想睁眼看看到底是谁,可是却怎么也张不开眼睛。
或许是因为自己挣扎了,那个人柔声道:“没事的,会好的,没事……”
关天翔犹记得过去也有这么一个人,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话。那是他儿时每次被大妃和大皇子的党羽欺侮后,那个人都会将他的头揽在自己膝头,抚弄着他的头发这样柔声安慰。
多么遥远的记忆啊,他渐渐地回想起来了。那个人是父汗指给他的妃子,成亲那年,他们都还是半大的孩子。她父族的部落并不很强盛,她的容貌也并不很美丽,他只记得她鹅蛋圆的脸,低顺的眉眼。后来,他被送到了明朝成了质子,他一度感到自己被亲人遗弃背叛,自暴自弃,沉迷于酒色。他有了很多的小妾,很多的美人,早已将那跟随自己来到异国的妃子抛之脑后。后来她在为他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死去了。他知道那是个儿子,悲痛了很久。只是那薄命的妃子,他却渐渐遗忘了。
忘记她,关天翔并不感到奇怪,他知道自己本就是个薄情的人。
只是在此时想起了她,他却觉得不可思议。
那双手还在为他擦拭汗水,袖子不时滑过他的鼻尖。他嗅到了衣袖中的一股冷香,不浓不淡,若即若离。是梅花的冷香。
“三姑……”他喃喃地叫出了他曾经妃子的闺名。
龙小云端着药碗进来,温言道:“梅姐姐,你去歇歇吧,我给关叔叔喂药。”
梅思影抬腕轻轻抹去额上的汗水,望着龙小云微笑。她这半天一直忙着照顾关天翔,没怎么和龙小云说话,不知他失忆之事。只是方才见他与李寻欢相处融洽,此刻又这么懂事,心中十分宽慰。
龙小云见梅思影只这样望着自己,那目光仿佛要将他融化一般温柔。他觉得这目光好熟悉,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脑后某个地方隐隐作痛起来。
他朝梅思影笑了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梅思影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再看下去就会忍不住将龙小云抱进怀中。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匆匆走出了屋子。
她走进了沿廊,这才惊讶地发觉已是黄昏。金色的夕晖将长长的沿廊照亮,沿廊上雕琢的花纹横斜在石板的光辉中如同交错的藻荇。远处的山岚黯淡不清,近处庭院里的芒草随着晚风此起彼伏,呈现出一波波的光影。
沿廊的尽头,伫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他披了一件长衫,站在席卷天地的金色夕晖中,静静地眺望远处的群岚。晚风穿过亭廊,他的衣袂翩起,长发随风飞扬。
梅思影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她看到他并没有穿中衣,肩膀上缠着绷带,苍白的脸被晚晖映得明亮,额上细小的汗珠显得晶莹剔透。
“你受伤了?”梅思影问。
“肩膀,”李寻欢道,“刚才换了药。”
“回去躺一会吧,你脸色很疲惫,”梅思影道。
“刚睡醒,屋子里太闷,才出来透透气,”李寻欢道,“梅大夫,关兄如何了?”
“他已无大碍,小云正给他喂药。等他醒来再看看情况。”梅思影道,“让我给你把把脉吧。”
李寻欢摇摇头,“不必了。”
他把头倚在长廊柱子上,眉尖轻蹙,合上了眼帘。
不知怎的,梅思影突然有点想哭。她好想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想为他拢一拢敞开的衣领,好好照顾这个总是不懂得爱护自己的男人。
可是她不能。她只能看着他折磨他自己。
晚霞的光辉一点点流逝,夜色笼罩了人间。
屋子里静的只能听到床上关天翔发出的平稳的呼吸。
沉默了许久,梅思影才怔怔道:“小云失忆了?”
“是的,梅姐姐。所以我也认不得你了。”龙小云抱歉地笑了笑,“两年前我醒来时,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记得地牢,记得一片厮杀,然后马车,然后……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关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在方郎中的医馆当了两年学徒,后来就遇到了李叔叔。李叔叔带我回关外找梅大先生治我的失忆,却没想到梅大先生被冷月宫抓走了。”
李寻欢靠在椅背上一直没有说话。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梅思影叹了口气,她知道李寻欢心里不好受。她并不责怪他,但是她仍然为小云心痛。她也难以原谅自己,小云失忆了两年,她都全然不知;而只是听蓬莱岛的卜算子说了李寻欢有难,她就不顾王怜花的阻拦回了中原。
一个母亲,难道不应该把自己的儿子当成最重要的人吗。
如果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另有其人,她还算是个称职的母亲吗。
“小云,关于失忆症我也知道一些,等关公子醒了,我便帮你看看吧。”梅思影道。龙小云觉得梅思影的声音有些哽,以为她是怜悯自己的遭遇,心中顿生感激。
李寻欢却默默望着她凝视龙小云的目光,咳嗽起来。
关天翔醒来时,窗纸透出青灰的冷光,想来不过四更天罢。
他眼神渐渐清楚起来,看到了坐在床尾的李寻欢。李寻欢和衣靠在床阁上,安静地闭着双眼。关天翔觉得他脸色白得吓人,心想他怎么不快回去好好睡一觉,还在这里傻坐着。
他动了动,顿觉浑身剧痛。然而这人也是个拗脾气,忍着痛把自己撑起来靠在床边。他这一动让刚刚浅眠的李寻欢一下子惊醒了。
“关兄,你醒了!”李寻欢嗓音有些暗哑,疲惫的脸色却一下子亮了起来。
“唔,怎么回事?”关天翔糊里糊涂地问。
李寻欢笑了,把冷月宫的事简单与他说了一番。
关天翔一拍大腿,道:“想起来了,当时一进那梅林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你突然间就晕倒了,我怎么喊也喊不醒。还好我懂些岐黄之术,看出了这是个阵法。我画了个符,可是没有足够力量的法器能破此阵。最后想起来我这副皮囊总还是土属性的,土可以克水嘛,干脆往自己身上一拍,把自己做成法器得了。果然,这阵就破了,你也醒了。”
“关兄,好轻描淡写。”李寻欢苦涩道,“你差点就死了。”
“江湖人过得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最不怕的就是死。”关天翔朗然笑道。
“关兄,若不是为了我……”
“李寻欢,你能不跟个娘们似的!我看你顺眼,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