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未到,阿尔苏博罗特率两万骑兵飞杀出营。明月当空,疾速行进的骑兵犹如一条黑色游龙,在山野间飞驰。
杀到了宣城前,阿尔苏博罗特看到了月色下的一队人马,一时大惊;然而定睛看去发现并非明军。
为首的一个布衣青年淡淡道:“阁下可是鞑靼国十五王爷?”
“你是何人,先报上名来!”阿尔苏博罗特怒道。
那青年却轻笑一声,紧接着只说了一个字:“杀!”他身后的部下箭一般朝阿尔苏博罗特的人马飞驰而去。
鞑靼铁骑非同一般,人数也占优势,那些江湖人士与之对抗很快便落于下风。阿尔苏博罗特愈战愈勇,大吼道:“杀了这些蛮子,血洗宣城!”
布衣青年并不急躁,他迎着月光看向夜幕遮掩下城右侧的林子。隐隐约约,竟有一队人马从林子中冲杀过来。
夔玄阁的人马先与鞑靼铁骑正面交锋,牵制其兵力;却有宣城精锐骑兵从侧面突然杀出,攻其侧翼,与夔玄阁人马成犄角之势。鞑靼骑兵的阵势霎时间被冲的七零八落,阿苏尔博罗特大呼不妙。
他回马要撤,却只见月光飘渺之中,一个人影翩然而落!
那人足尖点在他的马背上,却仿佛丝毫没有重量。莹白的月色下那人的手指近乎透明,伸向他的脖子。阿尔苏博罗特知道这一出手的速度必定极快,然而此刻他却只觉得这个动作缓慢得甚至能看清那人指甲的形状。他的周身都已经被那人的磅礴无声的内力笼罩,时间仿佛在这种内力的包绕中停滞,于是那电光火石的招式在他眼中只如舞姿翩跹,然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竟无法躲闪。
颈部先感到了柔软的触感,紧接着是剧痛,阿尔苏博罗特瞬间失去了意识。
鞑靼骑兵大部分被拿住,小股溃散而逃。龙小云安然坐在马背上,抱住被他击昏的阿尔苏博罗特,对宣城总领兵道:“大人,这回您总该相信在下了。”
苏鲁巴赫发觉阿尔苏博罗特暗中率骑兵偷袭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冲进李寻欢的帐中,一把拎起他吼道:“是你做的吧!一定是你做的!”
“大人,李寻欢一直在帐中,浑身的穴道都被点住了!他能做什么?”玲玲不明所以,急忙为李寻欢辩护。
然而两个男人此刻却对彼此的意思心知肚明。李寻欢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是我激他的,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苏鲁巴赫道:“杀了你?你以为我和十五殿下一样好骗吗?”
“来人,把他带走!”苏鲁巴赫冲部下吼道,“起兵围攻宣城!”
天亮之时,苏鲁巴赫已带领大军兵临城下,列阵宣德门前。高高的城楼上,布列了一排弓箭手,总领兵站在弓箭手中间,冷峻地注视着城下的鞑靼大军。八万守军对二十万鞑靼兵马,就算宣城占了地势之利,双方数量也太过悬殊。何况这几年鞑靼与大明佯装交好,明朝皇帝放松了警惕,对宣城防御体系的修缮有所松懈,如今的京师第一镇宣城的防御能力已不如前了。
若是交战,宣城是否能顶住鞑靼铁骑,这实在是个未知数。
苏鲁巴赫的注意力却已不在宣城总领兵身上,他此刻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城楼屋顶的一隅。一个布衣青年坐在屋顶,手里一把长剑却时不时的拍打在他脚下被捆住的人身上。
“十五殿下……”苏鲁巴赫沉声叹道。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阿尔苏博罗特成了对方的人质。
总领兵道:“苏鲁巴赫,你若不退兵,就只有带着鞑靼皇子的人头回去见你主子了!”
苏鲁巴赫还未回答,屋顶上被捆住的阿尔苏博罗特却竭力吼道:“苏鲁巴赫,不准退兵!我死了又如何!不能让大汗的大计被我毁了!攻城!杀了他们!”
龙小云目光霎时阴冷,原本轻飘飘的剑一下子重重压下去,只闻得阿尔苏博罗特哀嚎一声。
“殿下!”苏鲁巴赫急道,“龙小云,你住手!”他朝贡明朝时曾见过当时身为礼部侍郎的龙小云。
苏鲁巴赫不禁想起了临行时可汗图鲁博罗特的嘱托,想起他说起往事时的神情,只觉自己竟如此无用,让图鲁博罗特最宠爱的弟弟陷入敌军手中。无论如何,保护阿尔苏博罗特的安全,才是他的第一要务。
苏鲁巴赫示意身后的将士,一辆小车被推了出来,车上坐的竟是曾经名动八表的小李飞刀。
李寻欢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衣,整个人虚弱地靠在椅背上,细瘦的双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他本是江湖闲散人,却被牵扯进统治者的野心杀戮中。被当作通灵的先知顶礼膜拜,却又被束缚地动弹不得任人侮辱。在萨满信仰中,巫师均着圣洁的白衣,然而在这杀气四伏的战场上,这样一个静若处子的存在,却只是让人感到战争对人触目惊心的伤害和罪恶。信仰仿佛已经变成杀戮的借口,圣洁可以被人肆意践踏,无辜者的鲜血变成廉价的染料。
长风烈烈,草木摇动,李寻欢的白衣随风飞扬。衣袂被风掀起,他的手臂和膝盖上的血痕历历在目。鲜血与白衣的对比,仿佛是对这场战争无声的讽刺。
李寻欢居然会在敌军当中,宣城总领兵不由握紧了拳头。
十名弓弩手已箭在弦上对准了李寻欢,苏鲁巴赫向龙小云道:“龙小云,李寻欢在我们手中,用他换回阿尔苏博罗特殿下,如何?”
龙小云默默地看着城下被弓弩包围的白衣男子。初次相见,这男人就废了他的武功,接着他害的他家破人亡,最后他还挖了他的祖坟。龙小云说过,这世上没有谁的死能让他有丝毫犹豫,更何况是这个男人。
然而龙小云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抚上了颈前的玉石。那一天艳阳高照,男人兴冲冲地把这块石头送给他,还说可以保平安。呵,真是个傻子,龙小云淡淡地想。
他依旧默默的看着李寻欢,依旧一言不发。
李寻欢一直以来忍痛积聚的真气突然在这一瞬间全部涌进了右手,他的右手竟然猛地抬起来了!苏鲁巴赫只觉寒光一闪,心中大惊,本能地朝那刀光伸手过去。
他握住的是李寻欢攥着飞刀的右手,而那刀尖,此刻已紧紧贴在李寻欢的喉咙上了。
他竟然能冲破穴道!他竟然还有飞刀!他竟然要自戕!苏鲁巴赫此生从未像现在这样震惊!
这自戕的一刀似乎已经耗尽了李寻欢的全部力气,他已经无法挣脱苏鲁巴赫的手,再让那刀更深一些了。
自从蓝蝎子将这把飞刀还给他,他就一直在暗中积蓄着真气。然而噬心蛊毒在身,他一直未能冲破穴道。直到方才,他看到了龙小云去摸颈上的玉石,担心小云狠不下心来,焦虑之中不顾一切地冲开了右手的穴道,拿刀刺向自己的要害。
这一幕龙小云全看在眼中,他的眼神依然是冷漠的,然而他的手却在颤抖。
古今多少年,大浪淘尽了无数帝王将相,江湖豪杰,到底谁才算得是英雄?执掌泱泱大国,挫千军万马于股掌之中;或是武功卓绝,逍遥天地之间传为江湖神话?这样便是英雄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李寻欢确实不是个英雄。他只是个浪迹平生的失意人,没什么雄心抱负,终日为了补偿兄弟之子耗尽心力。
他只有一副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病体,没有能力飞檐走壁以一人之力摧毁鞑靼二十万大军单枪匹马力挽狂澜泣鬼神惊天地。他只有手中一把小刀,他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宣城的把柄而义无反顾地把这把刀刺向了自己。
他这样的人,是算不得英雄的。
李寻欢,你是匹夫之勇,龙小云的鼻子很酸,他咬牙对自己说。
李寻欢的身体无法动弹,他却望着龙小云,突然开口对他说话。
一股浑厚的内力瞬间响彻方圆数十里,龙小云站在高耸城楼的屋脊之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龙小云,你忘了是谁害死你父亲了?”
竟是这样一句话!
李寻欢!你拼着全力用内功喊出的竟然是这句话!龙小云突然仰天狂笑,他一把将胸前的玉石扯了下来,猛地扔向了城下。
“用区区一个江湖草莽来换你鞑靼王爷,难道他就这么不值钱?”龙小云大笑道,“苏鲁巴赫,你给我听着!现在你就退兵二百里!如果宣城二百里之内还让我看见一个鞑靼人——”龙小云的剑猛的刺进了阿尔苏博罗特的肩膀。
“龙小云你住手!”苏鲁巴赫失色叫道。
——苏鲁巴赫,无论如何,保证十五殿下安全归来,是你此次最重要的任务。
大汗,主子……苏鲁巴赫低垂的头慢慢地抬起。
鞑靼人退军的号角,响彻苍穹。
鞑靼军队退回四十里外,遥遥望见营地,竟是一片火光。
“这些汉人……落井下石。”苏鲁巴赫恨声道。见营地被烧,周围的人马已一片混乱。正在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凭空而降,落在了已人事不省的李寻欢身边。
“抓住他!”苏鲁巴赫急忙下令。然而那人身法迅如飞燕,他拦腰抱起李寻欢,翻身就夺了一匹马,昂然呼啸而去。
苏鲁巴赫急令一队人马追赶,自己率众人扑去救火了。
一个月前,远在东方的蓬莱岛的海面,正波涛怒号,白浪翻滚。
东方日头刚刚升起,潮水已经褪去,礁石显露出来。沈浪迈着他一贯懒散的步子朝海岸走去,最大的那块礁石上,坐着一个白发如雪的身影。
沈浪抱臂往一旁的礁石上一靠,深深吸了口清晨的空气。
礁石上坐着的那人,穿了件简陋如麻布袋般的衣裳,一头白发一直蜿蜒到礁石下的水面上。然而他的脸却并不如发色那般苍老,甚至仿佛很年轻似的。
那人一直在仰望着天空。
沈浪道:“卜算子老前辈,你已在这里坐了一整夜,可是有什么心事?”
白发人仿佛对“心事”二字觉得可笑似的,轻哼道:“我是在观星象。”
沈浪依旧温和地一笑,“可有什么头绪?”
白发人叹了口气,“自从我来到这岛上,先祖就再也没有在我梦中显灵了,不得已只好试试占星。这占星术是一百多年前一个老道士教我的,可惜我学艺不精。”
“你在占卜什么?”沈浪问。
“我想预测一下李寻欢能不能阻止这场战争。”白发人回答。
“想不到卜算子老前辈也会在意鞑靼的这次起兵,你不是常说自己对人类缺乏感情么?原来是怀着怜悯苍生之心,却不肯承认。”沈浪道。
白发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以为我是担心蒙汉开战?哈哈,蒙古人和汉人的死活又与我何干!我只不过是想看看,李寻欢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你当初和李寻欢到底有什么过节,把他推到这种风口浪尖,搞得他如此狼狈?”沈浪问。
“我不信的事,他却偏偏要相信。既然如此,我便给他一个机会,让这个不自量力的男人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白发人回答。
沈浪道:“何苦这么厌恶人类?”
“这句话你问过我许多遍了。”白发人说,少顷,他垂下头叹息道,“你听说过姑射山么?”
“我们这一族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姑射的深山老林里,天生白发碧眼,寿命是汉人的好几倍。本来我们从来不与外族接触,活得自由自在。可是自从几百年前汉人发现了我们这长寿的特质,就频频闯进姑射山中。族人被他们抓去剥皮拆骨做药,或是被抓去严刑拷打询问长寿秘诀。不得已我们所剩无几的族人只好举族北迁,逃到蒙古人和女真人的地盘隐姓埋名。”
“老天是不会对某一些人特殊恩赐的,我们这一族虽然长寿,可却也正是因此而惨遭屠杀。”白发人道,“对于如此贪婪卑鄙的人类,我有的只是厌恶。”
沈浪并不与他争辩,只顺着他道:“我知道你有多讨厌人类,否则当初你也不会宁可吞药装死也要逃出鞑靼皇宫了。”
白发人轻笑一声,“还好图鲁博罗特那小子够意思,遵我遗愿把我天葬了。”
“可你对李寻欢可不大够意思。”沈浪慢慢地把话头往那边引。
或许是他的意图太过明显,白发人横了他一眼,道:“沈浪,好奇心害死人。”
沈浪大笑,一提气跃上了礁石,与白发人并肩而坐。他解下外衣,罩在了白发人早已冻僵的身体上,柔声道:“吉日格拉前辈,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不会随便评价的。”
吉日格拉的绿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了沈浪半天,最后无奈地长出一口气:
“我遇到李寻欢,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萨满的秘密
火堆上一具棺木在燃烧,四周的男女均虔诚地默念咒语。吉日格拉并不太喜欢主持葬礼,每一次都是因为这些女真族的百般恳求而勉为其难。
女真族的萨满从来都是女性,而吉日格拉身为男性却被这个女真部落的人冠以萨满之名。当年他初来乍到,先是预言了一场雷暴,使这些女真人及时逃进山洞避难,紧接着救活了部落首领,让二十余个奴隶免遭殉葬。原先的巫妪被他说成是恶鬼附身,赶出了部落。
吉日格拉并不在意被当作萨满尊敬还是被当作流浪汉轻视,对他来说,有吃有睡就可以了,而这一点,这个松花江下游的女真部落恰好能够很好地满足他。
夜晚降临,吉日格拉正坐在女真人在狩猎季节临时搭起的鹿皮帐篷里,两个壮汉扛着一头野猪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
“萨满大人,您的预言太准了!这片林子里果然有很多野猪!我们今天又是大丰收!”一个汉子道。
吉日格拉随意应付了一声。
一个女人捧着一碗骨头汤在这两个男人身后走进了帐,对吉日格拉笑道:“萨满大人,这是刚熬出来的汤,是为了感谢您特地做的!”
吉日格拉微微蹙眉,“我说过了,不要你们的汤。”
“那么,至少吃一些肉……”女人又劝道。
“迪鲁,把分给我的那头野猪留下,”吉日格拉冷冷道,“把你们煮的东西拿走。”
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吉日格拉的冷漠,他们遵他的意思留下野猪,没有抱怨地退了出去。吉日格拉抖抖长袍站起来,掏出随身带的匕首开始肢解野猪。
他从来不吃别人煮好的东西。
不管是肢解野猪还是炖猪肉,对已经活了两百年的老吉日格拉来说都不过是小意思,很快肉的香味飘满了帐篷,吉日格拉舀了一勺骨头汤,津津有味地喝着。
这时候帐外又响起了脚步声,吉日格拉立刻放下汤,摸上匕首,警觉地盯着帐帘。掀帘进来的是乌古的女人。这女人曾经是二十个陪葬奴隶之一,后来被放了之后就被首领送给了乌古。吉日格拉问:“你有事找我?”
乌古的女人一直都怯生生的,“萨满大人,小乌古病了,刚刚浑身都在抽搐……可不可以请求您……”她说着说着又没了声,偷偷看了吉日格拉脚边热气腾腾的汤碗。
“原来萨满大人正在进餐,打扰您了……”她又怯怯地要走。
吉日格拉已把匕首塞进了靴子,看都没看喝到一半的骨头汤,道:“带我去你帐里。”
小乌古确实病得不轻,整张小脸烧得黑里透红。吉日格拉教给乌古如何辨认他需要的那种草药,就让他去湖边采了。乌古的女人不停地朝吉日格拉叩拜,吉日格拉正在给小乌古擦着身子,昏黄的油灯中回眸淡淡道:“有我在,小乌古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了。”
小乌古吃了吉日格拉三副草药,就开始下地乱跑。这一日天空飘起了薄薄的雪花,松花江的冬季来临了。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