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给他看了一张纸,道:“有朱批玉玺为证。”
官兵首领回过头看了眼几乎连站立都不稳的男子,迟疑地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让乐北侯把人带走吧。”
李寻欢觉得自己的头像被人钉进钉子一般锐痛,整个身体如同被埋进了沼泽,微动手指都感觉到无比沉重。他的背很酸,却又无法翻身,只能拼命地扭动着颈部,来宣泄自己的不适。空气已经变得越来越稀薄,他不得已张开口呼吸,然而冰冷的空气一灌入肺部,就激起了剧烈地咳嗽。
咳着咳着嘴里的咸腥味儿重了起来,他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睛。
这里不是龙小云的别庄,李寻欢偏过头昏昏沉沉地望着小桌上的烛火,他想起来了,自己是被一队官兵押入皇宫。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李寻欢稍微一思索,头便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似乎是烧得过头了,他迷迷糊糊地想。正又要昏睡过去,却听到一个声音在大声呼唤他,“大哥哥,你醒了?”
李寻欢勉强撑开眼皮,注视着脸前大眼睛的小姑娘。
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干的发不出声音。
“大哥哥,我是玲玲,你还记得我吧,”小姑娘道,“这里是乐北侯府,你之前晕倒了。”
乐北侯府,不是皇宫么,自己为何会在这种地方?李寻欢恍惚地听着。
“大哥哥,龙小云诬陷了乐北侯,他为了逃罪,抓了右御史做人质惊了圣驾,他现在逃出京城去了,皇上已经下令全国通缉……”玲玲把龙小云与乐北侯在乾清宫的对峙情景大致说了一遍。
李寻欢突然挣了一下,然而上半身只抬起了几寸,就再次跌回榻上。
“大哥哥!”玲玲急忙道,“你做什么!身体这么虚弱……”她又叹息道,“侯爷不肯让这事过去,非要拿住龙小云不可。他想扣住你当诱饵,就跟皇上说想请你暂时做客侯爷府。皇上他不愿意给鞑靼国落下话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抢人拘禁……”
“大哥哥,你很不舒服吗?我扶你坐起来会好些吧。”玲玲把李寻欢扶了起来,让他靠在紫檀木架子床的床头上。李寻欢半合着双眸,额上满是虚汗。
玲玲叹道:“李大哥,侯爷他怕你逃走,不让我给你喝药……你要不要喝一点水?”她看着男人近乎透明的干燥嘴唇,心中怅然若失,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聚贤山庄的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那时他笑起来嘴巴弯弯的,很好看。
玲玲的眼睛直勾勾地停留在李寻欢微张的双唇上,心中不由上来了一种痒痒的感觉。她悄悄地俯身过去,偷偷伸出舌头——随即她却一愣,自己凑过去的身子被男人抬起的手臂挡住了。
这样一个动作仿佛耗尽了李寻欢的力气一般,他额头的汗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不胜痛苦地闭紧了双眼。
“为什么?”玲玲惊讶地问,“你不喜欢我吗?可你那时不是因为担心我,明知是陷阱也要赴约吗?难道你不喜欢我?”
“……那不是……一回事。”李寻欢沙哑地说。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我的……我回来之后每天都想着你的事。说实话,侯爷把你软禁了,我虽然担心你,可是却也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天天见到你了。我本以为……我本以为你见到我也该很高兴才对!”玲玲道。
“大哥哥,侯爷他不会放过你的,现在只有我可以帮你,”玲玲用手指轻柔地摩挲着李寻欢如蜡一般的脸颊,低低道,“你说你爱我好不好,只要你爱我,我就带你逃走。”
“大哥哥,你说话呀。”玲玲的手指带上了几分力度。
李寻欢别过了脸去,这样一个动作,让玲玲的指甲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浅红色的划痕。玲玲怔怔地举起自己的手指看着,男人拒绝的力道,还残留在她的指尖。
她以为愿意救她远离黑暗的男子,竟然这样显而易见地拒绝了她。
她觉得不可思议地笑了。
李寻欢再次醒来,是因为喉咙的干渴。他从来不知道口渴竟然会是这么难以忍耐的事情。他睁开眼仰面躺了一会儿,聚集了些力气,便用手支撑起虚弱的身体。他刚一起身,便是一阵头晕目眩,竟直直栽向紫檀木床阁,刹那间感到肩膀的剧痛。
肩膀抵着床阁,却撑住了身体,李寻欢微微喘息,缓缓抬起头,他这时才注意到房间中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从未见过的男子,一身华服,神情清冷。
李寻欢却无暇顾及,他的胸口一痛,猛地呛出了一口血,身子又摔落回床上。这一下,竟让他微微有些痉挛。
男子并不靠近,只是轻叹了一声:“寻欢。”
李寻欢的身子蓦地一僵,从凌乱的散发中看向男子,“关天翔?”他沙哑地说。
男子笑了笑,“关天翔已下了狱,只等三司会审,便可定罪。”
“我是乐北侯。”他又淡淡道。
须臾间像是有一道光照亮了黑暗,李寻欢猛然想起王怜花的话——关天翔他有两副脸孔。当时李寻欢以为王怜花是想说关天翔暗地里做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说他是个两面派,却没想到,原来王怜花的这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所认识的那个“关兄”,其实是一个披着人皮面具的鞑靼王爷。
龙小云所找到的罪证,都指向了关天翔。
于是乐北侯只要摘下面具,和关天翔划清界限,就可以用一个替死鬼洗脱全部罪名。
龙小云曾亲眼见到关天翔被萧玉儿唤作“侯爷”,已经先入为主,认定了关天翔就是乐北侯,是故很难想到他会金蝉脱壳。而李寻欢并未见过乐北侯,所以从未把这二人联系到一起,又得了王怜花指点,因此一听到乐北侯的声音,就立刻先想到了这一层。
关天翔一直在利用江湖上最巧夺天工的易容绝技,设下一个个计谋,屡试不爽,却偏偏难以看破。唐蜜,枭门……如果她真在关天翔手中,现在怕已不在人世了。
“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李寻欢喘息道。
“不愧是李探花。”关天翔的双眼清冷如寒冰。
“就算你抓了我,小云也不会回来的。”李寻欢平静道。
“我知道。”乐北侯笑了,“好歹一起相处了那么久,你们之间的关系,我难道还不清楚。”
“那你又何必……”李寻欢道。
“我想要的是你。”乐北侯哂笑一声,却显得有些苦涩。
李寻欢却只是诧异,他始终不明白,关天翔一心接近他,到底目的为何。
“我们鞑靼人,信奉的是萨满教,”乐北侯这时却幽幽开口,“在蒙古大草原,有一个传说中的萨满,他的预言从未出过错。我的兄长,也就是如今的大汗,曾经派人找遍整个草原去寻他,然而他却竟然发誓永远不再开口。在这位萨满临终时,大汗又一次来到他的病榻前,求反明复元的成败。萨满只说了五个字:天下第一刀。
“呵,天下第一刀,李寻欢,你说我怎么可能不找上你?”乐北侯轻笑道。
“我不明白……”李寻欢眼前又浮起了片片阴翳,他微微甩了甩头,阴翳却更重了。
“你们汉人确实很难明白。在鞑靼,什么都要看天。这一年雨水多,草就长得旺,牛羊吃的敦实了年底就能富裕出不少钱。要是赶上天旱,毡包小的户或许连饭都吃不上。所以我们要想日子过得好,就得求腾格里的恩赐,就得求先祖庇佑。能和神明与祖先通灵的,只有萨满。在鞑靼最受崇敬的萨满的话,不会有错,更不会有人质疑。”乐北侯道。
的确,农耕文明的汉族人,或许是很难理解游牧民族的信仰的吧。
李寻欢不再开口,乐北侯也只是安静地看着烛火。李寻欢若不是已经病入膏肓又怎会任他抢入侯府,然而就算他已经病得起不了身,乐北侯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个男人,实在已经带给他太多的惊讶。他甚至不敢让玲玲给他喂药,只吩咐好生照顾。
李寻欢似乎已经昏过去了,乐北侯这才把目光转过来默默凝视着他。他现在是冷酷的乐北侯,而不是那个处处护着他的“关兄”。他要让李寻欢认清这一点,又或许,只是为了让他自己认清吧。
房间里氤氲着安神的熏香,乐北侯坐在书房,淡淡看着金丝笼中的画眉。
小小的鸟儿在小瓷盅里啄了几口水,歪起脑袋,鼓着一对小黑豆般的眼睛瞅瞅长发拂肩的俊美异族男子。乐北侯捧起笼子走到窗口,打开了笼门。那鸟儿在笼子里蹦跶了几下,飞到栏上探探头,一扑棱翅膀冲上了天空。
“殿下?”研墨的律晓风不禁惊道。
“让他走吧,让他活得自由些。”乐北侯苦涩道。
“殿下……”律晓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大汗已经来信向您要人了。还是把李寻欢送到鞑靼去吧。”
乐北侯萧然道:“你去瞧过他么,我昨晚去过了。他现在那样子,送到鞑靼去,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这个冬天就够了,足以挥军南下。”律晓风却道,“殿下,您别忘了,李寻欢不过是我们手中的一颗棋。对于一个棋子,您何必放那么多感情。”
乐北侯缄默片刻,只是说:“晓风,关天翔名义下的地下钱庄和赌场里的资本,已经全部转移到我们的江北钱庄里了吗?”
“已经到账,殿下放心。另外飞鹰门的三个据点被明朝廷查封了,不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堂势力未受损害。”律晓风道,“还有,我们从李寻欢那里搜到了苏家的房地契,铁矿的事也可以进行了。”
“南征需要大量的兵器,若是能开采百花村的铁矿,就不用再从狡猾的朝鲜人那里高价买入了。晓风,你把江北钱庄里的钱提出来,着手开采百花村的矿产吧。”乐北侯道,“研墨,我现在就把这事汇报给大汗。”
律晓风却没有动作。
“晓风?”乐北侯微微作色。
“殿下,”律晓风迟疑道,“就算你先把铁矿的事汇报上去,李寻欢的事大汗也还是会追问的吧……”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揣度我的心思!”乐北侯蓦地勃然大怒,砚台被他挥落,乌黑的墨汁溅了律晓风一身。
“滚!”乐北侯闭目道,“李寻欢的事,轮不到你多嘴!”
七日之后,龙小云风尘仆仆地下了马。举目望去,风沙滚滚,这样的边陲小城,除了过往的商队歇脚,便是像他这样的逃犯、谪贬之人聚集。
一路上贴满了他的通缉画像,一路乔装混过重重关卡才终于来到边境。他本不该太心急,逃了这些日子,龙小云才渐渐想明白,乐北侯不过是用了金蝉脱壳之计。呵,也难怪这男人兴风作浪这么些年还没被朝廷逮到,真是匹狡猾的狼。他给朝廷交出了关天翔,反而表明了自己的忠诚。
胜败乃兵家常事,夔玄阁的地下网络庞大,如今各方都在慢慢向阁主聚集。纸里包不住火,乐北侯就算再老奸巨猾也做不到滴水不漏。他龙小云早晚要卷土重来,新仇旧账与他一并算清。
这天不是赶集日子,大街上空荡荡的。斩人剑问:“阁主,我们去前面酒馆里歇歇脚?”龙小云的神情却仿佛遥远而陌生,只是点点头。
这是小镇上唯一一家小酒馆,正午时候,除了几个喧嚣着推牌九的泼皮破落户,也没什么人。斩人剑先走进去,却见龙小云停在了门口。他正怔怔地望着靠窗的位子。初秋淡淡的阳光落照在无人的方桌上,龙小云心中竟隐隐一痛。
斩人剑抹干净长条凳,唤道:“阁主?”
龙小云惊醒一般默默走过去坐下。茶饭送上来了,龙小云抬眼打量店小二,见是个生面孔,离开了几个月,没想到店小二都换人了。
这里正是,龙小云与李寻欢重逢的小镇。
斩人剑道:“徐半仙捎信来,说夫人一切安好。京城的兄弟说咱们一走,乐北侯果然去别庄里抓人了,还好阁主有准备,夫人已经提前让徐半仙送走了。”
“乐北侯去抓人了么。”龙小云淡淡道,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那个临窗的位子移开过。犹记得那个时候,他还不识得李寻欢,只是听着他咳嗽,觉得揪心。
现在想想,李寻欢每次咳嗽的时候,确实很痛苦。要不然当初他一个陌生人,怎么会因为于心不忍特意回头告诫。反倒是他想起来李寻欢是他叔叔后,听到他咳嗽就挖苦讽刺,说他是做戏给人看,说他恶心。一个病人,最需要的就是安慰和关心,而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嫌弃厌恶。李寻欢听到他的那些挖苦,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龙小云只记得他从来没抱怨过自己一句,只是从此在自己面前时总是压着咳嗽,实在压不住了就默默转身离去。
“乐北侯把李寻欢带走了。”斩人剑见龙小云不问,忍不住说了。
“嗯。”龙小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
从聚贤山庄回来后,李寻欢就一直在发烧。自己进宫那天,他已经病得卧床两天了。乐北侯把他抓走,会怎么对待他呢?龙小云的思绪一直萦绕于此。
“阿拾!你回来了?”突然一个胖老头从外面走进来,一见龙小云就叫道。
龙小云一惊,抬头一看,不由道:“掌柜的!”
酒馆掌柜刚从外面回来,笑呵呵地拍拍龙小云的肩,“怎么瘦了啊,阿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方郎中知道了不?”
落魄之时逢故人,被这样亲切的对待着,龙小云心中竟涌起了一股暖流。这里是他生活了两年的地方,这里的人都认得他,他们都曾对他那么好。龙小云慨然道:“掌柜的,我刚回来的。我一会儿就要去看师傅。”
“这下那老头子得高兴了,他一见着我就念叨你!”掌柜的大笑道。
“啊。”龙小云犹豫地应了一句。
京城乐北侯府的一隅仍旧是昏暗寒冷的。李寻欢不停地咳嗽着,滋润他的喉咙的唯有充满铁锈味的血液而已。病得太重,又得不到医治,他的眼眶已经有些凹陷,脸上泛起了不自然的灰色。
玲玲跪坐于地,枕在他的膝头纠缠道:“李寻欢,你为什么不肯喜欢我?我哪点比不上林诗音?我年轻漂亮,肯为你抛弃一切!李寻欢,你为什么就不喜欢我?”
女孩的脸庞如此朦胧,李寻欢眯起眼睛也辨认不清。他气若游丝,干燥起皮的唇微微动了动。再不为他盖好被子,再不喂他一点水,他是不是就要死了?玲玲黯然地揣度着男人的极限。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爱上这样一个没有未来的男人,他的容颜已经覆上了岁月的尘埃,他的身体已经被病魔掏空,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围绕在她身边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比这个倚在病榻上不能动弹的男人强得多。然而她的眼中却只有他,自那个华灯初上的月圆之夜,她就再也没能把他明亮的眼睛和弯弯的嘴角忘记一刻。
她同样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不爱她。林诗音明明是他心中的伤痕,然而他为何还要去一次次的撕开?如果爱上另一个女子,岂不是要幸福的多?难道他天生就厌恶幸福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呢。就算他骗骗她也好啊,只要让她满足了,他就会被好好的照顾,就不会这样痛了。
“玲玲……”李寻欢突然开口。
玲玲一惊,慌忙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他用微弱的气息说:“玲玲,你爱的并不是我……”
“不,我爱你!”玲玲立即反驳。
“你爱的只是心里的幻想而已,你还不了解我……”李寻欢道。
“我了解啊,我知道你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宁可做不对自己不利的事!”玲玲泣道。
“这只是一面罢了,你太单纯……”
“就算不了解又怎样,我可以慢慢去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