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为了什么?我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别的价值,能让你如此处心积虑。”李寻欢道。
“寻欢,不要再说了,你这是在往我心里捅刀子……”关天翔低吼道。
“苏小花,你认得么?”李寻欢问。
关天翔怔了怔,他不明白李寻欢为什么总问他这些微不足道的事。他摇摇头,“想不起来。”
李寻欢似乎是在叹息,“你想买苏家的土地,她就是苏家的女儿。”
关天翔有了些印象,似乎听律晓风提到过。
“她就死在我的怀里,”李寻欢道,“被赌场的人奸杀而死。”
关天翔的心又冷了几分,他知道李寻欢是个多么善良的人,他能想到当时李寻欢心里会立下怎样的誓言。
“百花村是被流寇烧光的,赌场的事和飞鹰门无关。”关天翔道。
赌场的打手和飞鹰门门徒的武功路数如出一辙,李寻欢淡淡看着关天翔,却没有再说什么。
“你今天还要买苏家的土地么?”李寻欢只是问。
“我就是为此而来。”关天翔萧然道。
“那么,出刀吧。”李寻欢道。
“什么?!”关天翔愕然地盯视着浑身湿透的男人。
“如果你想要苏家的土地,就杀了我,因为我不会卖给你。”李寻欢的语气里听不出愠意,然而却清冷的让人畏惧,“这对你来说并不困难,百花村几百口人,你也可以谈笑间就杀光,不是么?”
“李寻欢!”关天翔怒吼道。
“出刀。”李寻欢再次说。
“我……不会对你拔刀的。”关天翔泄了气一般,痛苦地说。
“关天翔,就算你今日不出手,我们也早晚要兵刃相见。”李寻欢慢慢走过他道。
关天翔一把握住他的肩膀,轻声道:“寻欢,说出这些话,你很痛苦吧。”
他能感觉到手中的身体在不住颤抖着。就算李寻欢面上表现的再清冷平淡,这样的颤抖也已经暴露了他激动的情绪。他曾几何时如此不自持过呢。
李寻欢拨开了他的手,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地走了回去。
龙小云一直坐在房间里喝茶等他。见他回来了,什么也没有问,只说了句“走吧”。
两人回京城用的时间比来时要短,因为李寻欢一路无言,策马狂奔。
回了京城的别庄,正赶上郭嵩阳和梅大来访。那日他们听了李寻欢指明密道,护着几个受伤的剑客下山了。
李寻欢与他们谈了一夜。第二日,李寻欢又令下人送了好几封信出去,龙小云截过来一看,收信人都是些财大气粗的商贾。看不出什么端倪,龙小云也就由他了。李寻欢回到京城没能见上林诗音一面,因为龙小云在他们去平成县时就已暗中令徐半仙把林诗音送走了。不光是为了不让李寻欢见到她,也是因为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十分危险。他手头的牌已经集齐了,只等着一鼓作气打出去,他倒要看看关天翔如何翻身!
自打从平成县回来,李寻欢的身体状况就一落千丈。梅大开了些方子给他调养。龙小云倒是派人给他抓药,只是自己并不去看他。
这一天,缠绵多日的秋雨终于散去,晨曦在草叶的雨珠上熠熠闪烁。
李寻欢艰难地睁开眼睛,疲惫地抬起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白色的亵衣已经被汗水浸透,连睡时没有褪去青色的外衣都潮乎乎的。他慢慢坐起来,赤脚踩在地上,随意拽下腰带,脱了身上汗透的衣物,从梨木柜里取了件干净的白衣换上。
盗汗太厉害,他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摇摇晃晃扶到桌边倒了杯水。刚喝了几口,却又被顶起了一通咳嗽。他把手按在额头上试了试,叹了口气,把手甩了下去。这日淮左五义并不在小院,李寻欢便自己走了出去。
最初,关天翔扶植了兴云庄的假龙小云,接着,是聚贤山庄的假王怜花。李寻欢本就感到这两件事十分的相似,都是利用《怜花宝鉴》做诱饵,将武林中人聚集到一处,或令他们相互残杀,或放火一网打尽,其目的,都在于重创中原武林的势力。有意打击武林的势力,这倒很像朝廷的作风。关天翔或许是朝廷的人,李寻欢一路慢慢走,一路思索着。
这两件事倒是有一个明显的共通点——易容,如今江湖上易容之术高明的,便只有枭门,这是当初他向郭嵩阳打听过的。
再次来到国子监附近的胡同,院中栽着老槐树的门户前。只是今日,槐花都已谢尽。李寻欢轻轻叩了叩门,无人应答。
他又等了等,推开了斑驳的老木门。
院中没有晾晒的花布被单,也没有坐在小板凳上洗衣的老妇,就仿佛那一日空气中漂浮的温吞的皂角味道,都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李寻欢走进了屋里,家具,茶炊都还在,唯独没有人。当初唐蜜说过,自己的弟弟有严重的心疾,轻易不会出门才对。现在连唐心都不在……莫不是已经被关天翔带走了?
以关天翔的心计,一旦知道自己怀疑他,定会想到最有可能泄密的唐蜜。而拿住唐蜜最好的手段,莫过于抓唐心要挟。不知这对姐弟现在如何,李寻欢心中又添了一分焦虑。
汗水如雨,李寻欢觉得喘息都有些费劲,看来前一段时间诗音为他调理好的身子,又被消耗到了极限。他总是有意忘掉自己的病,然而忘了也不代表病就会好。它就像个丑陋的瘤子,一点点消耗着他的耐力和体力。如果他是个健康的人,就不会常常这样力不从心了吧。李寻欢用帕子捂住了口,靠在青砖墙面上痛苦地咳嗽着。
中午时他回到了别庄,淮左五义不在,龙小云也不在。他的眼前白晃晃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头晕沉沉的,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的负担。好歹进了屋子,眼前已天旋地转,他突然感到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一般,一下子不省人事。
紫禁城,乾清宫。
朱祐樘端坐龙椅之上,两边是左右御史,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镇远大将军方无忌。默默地看过方无忌的折子,朱祐樘才注视着下面端然而立的龙小云。
“龙小云,方大将军的折子上说,你告诉他当年杀死杜丞相的凶手另有其人?”朱祐樘问。
“正是。”龙小云恭敬道。
“凶手何人,你如何知晓?”朱祐樘问。
“三年前,草民遭人算计之事,均如方将军奏折上所述。当是时,草民潜入了飞鹰门组织的内部,发现他们竟然全部是意图谋反的鞑子。草民听到为首的那人命一个叫裘正风的部下,以火把为讯,将丞相截杀在东十巷子。集会散去,草民悄悄跟着为首那人,只见他竟进了……乐北侯府。”龙小云顿了顿道,“后来,草民也跟了进去,却遭他暗算,如奏折上禀报圣上的一般。”
“龙小云,你知道蒙古现在和我大明是什么关系,你所说的事,可是干系重大。”朱祐樘道。
“圣上,草民有人证。”龙小云道。
朱祐樘示意了身边的内臣下了命令,两个侍卫便退出殿去带人。
龙小云道:“圣上,这个策划暗杀杜丞相的飞鹰门门主,名叫关天翔。他所犯罪行,还不止于此。飞鹰门在江湖上开设了地下钱庄、赌场,将不法获利的钱财源源不断地送往蒙古;他利用江湖上的易容之术,假扮草民的模样,混入我天朝;对关天翔的这些罪行,草民一直在暗中收集证据,都已请方大将军呈给了圣上。”
这时,两个侍卫架着裘正风进入乾清宫。他虽套了一件干净衣服,但衣服下的两条腿都被打瘸了。
朱祐樘示意,方无忌便代问道:“堂下何人?”
“飞鹰门白虎堂堂主,裘正风……”裘正风精神萎靡地说。
“两年前可是你暗杀了杜丞相?”方无忌问。
“是我……”裘正风道。
“是谁命令你做的?”
“是门主……”
“门主是谁?”
“关天翔……”
“他有什么目的?”
“复我大元……”
“你们这些鞑子好大的胆子!”方无忌勃然大骂道。他一直是朝中的主战派,不同意目前朝廷对蒙古的拉拢政策。所以龙小云一将此事告之于他,他便立刻积极地上奏了皇帝。
朱祐樘道:“就算是飞鹰门暗杀了杜丞相,也只是鞑靼人中的一小股反明势力罢了。我大明与蒙古交好了这么多年,不可因民间的江湖人作案就轻易破坏两国的关系。”
龙小云微笑着恭敬一揖道:“圣上,飞鹰门可不仅仅是江湖门派这么简单。”
“龙小云,你这是何意?”朱祐樘道。
“回禀圣上,飞鹰门门主,并非只是江湖中人。”龙小云道,“关天翔,他就是蒙古国送来的使者乐北侯!”
龙小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男人古铜色的皮肤,修长的阴鸷双眼,不会忘记他用那冰冷的声音说“动手!”,不会忘记萧玉儿怯懦地唤他“侯爷”……
“龙小云,你最好想清楚再说。”朱祐樘严声道,“诬蔑侯爷,可是掉脑袋的大罪。”朱祐樘说的没错,如果龙小云不能证明乐北侯就是关天翔的话,就会反而给蒙古落下话柄。
龙小云从容道:“圣上,草民与裘正风都见过关天翔,只要请乐北侯前来对峙,自然水落石出。”
“龙小云——”朱祐樘威严的目光压来。
“草民所言,绝无虚假。”龙小云微微垂眸,声音却不见一丝怯懦。
龙小云请方无忌呈上来的证据其实已经十分完备,关天翔所犯罪行证据确凿,拿下便可。朱祐樘甚至已经相信了龙小云对于乐北侯的指控。然而只要龙小云证明了乐北侯便是关天翔,两国的关系,就岌岌可危了。
沉吟片刻,朱祐樘命人传唤乐北侯。
半个时辰之后,乐北侯姗姗来迟。明朝为了彰显与蒙古的关系,一向对乐北侯恩赐甚厚。这位侯爷一身纯白的的雪貂长袍曳地有声,一头披散的长发慵懒地倾洒在宽阔的肩膀。他对朱祐樘行了礼,余光闲散地扫了恭敬站着的龙小云一眼。
这一眼,让龙小云从头顶一直寒到了脚底!
他刹那失色地大叫道:“你不是!你不是乐北侯!”
“龙小云,不得对乐北侯无礼!”方无忌见龙小云慌乱如此,顿时觉得自己丢了面子,大吼道。
龙小云神功已成,身轻如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身到乐北侯面前,一把揪住了他那张白皙的俊脸,竟用力撕扯起来,“关天翔,我要撕掉你这张人皮面具!你不要再给我装了!”
这时一群侍卫已经扑上去,按住了挣扎咆哮的龙小云。
“陛下,这是谁呀,如此不懂规矩?”乐北侯揉着被扯痛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
龙小云怔怔地看着他脸颊上被自己扯出的红道子,这张脸是真的,这张脸并不是人皮面具!他们都说这就是乐北侯!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难道、难道从一开始他就弄错了?难道关天翔真的不是乐北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听错这个男人阴冷的声音!
“对了,陛下,微臣有一事请奏。”乐北侯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微笑着对朱祐樘道。
“乐北侯请讲。”朱祐樘道。
“微臣前一段时间得知一个叫飞鹰门的蒙古组织,一直在中原做些见不得光的活动。大明与我蒙古一向交好,微臣想怎能让这些不懂事的宵小坏了两国关系,于是暗中调查。刚刚我府上的高手把这飞鹰门的头子擒获了,所以微臣才来迟了,还望陛下宽恕。”乐北侯阴冷的声音却变得十分谄媚,笑盈盈地说。
“哦,乐北侯擒住了这贼人?”朱祐樘问,他担忧乐北侯追究龙小云的事,便极力顺着他的话安抚地说。
“在门外押着呢,因为听说陛下传微臣就是为了这飞鹰门之事,所以微臣便斗胆把那贼人也押来了。”乐北侯极其配合的说。
于是朱祐樘令几个侍卫把那人也带上来。
侍卫刚把人押上来,龙小云就觉得自己如同已经掉进了冰窟窿,却还被人压住头往下按一般——那被押之人不正是关天翔!
裘正风这时抬起了头,看到被押住的关天翔,痛苦地道:“对不起,门主。龙小云抓了我的妻女,我不得已背叛了您……”
“这就是飞鹰门门主关天翔。”方无忌看着古铜色的皮肤,眉眼修长的魁梧男人若有所思道,其实这个样子的人,才比较符合他想象中笑谈生死的江湖人。乐北侯那厮,怎么看都只是个奸佞。
“这小哥,你怎么不来扯扯看,他的脸是不是假的?”乐北侯却微笑着问。
龙小云竟真的向前挣了挣,却被侍卫按住。乐北侯道:“陛下,请让他亲手验证一下吧,欺君之罪微臣可担不起。”
朱祐樘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却理亏不得发作,只随着他性子,让侍卫松开了龙小云。龙小云走了过去,用力撕扯着关天翔的脸。关天翔淡淡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
这张脸也是真的。
龙小云突然失笑,众侍卫见状正要上前,龙小云却直奔身边最近的右御史猛地一勾,手已扣住了他的喉咙,“退后!否则我杀了他!”龙小云嘶吼道。
“退下!”朱祐樘蓦地站起道。
“护驾!护驾!”四周响起了文官们的大叫,一阵七手八脚兵荒马乱。龙小云余光看到有从后门跑出去叫锦衣卫的太监。
他足下生风,挟着右御史便飞身出了乾清宫,直奔太和门方向。《三生心法》最精妙之处便在于它的气功,龙小云虽是狼狈逃窜,却凭虚御风,迅如鲲鹏。
出了紫禁城,他把右御史随手往身后四处赶来的追兵身上一丢,跨上斩人剑牵来的马,两人朝阜成门飞骑而去。
李寻欢昏沉之中,听到了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他感觉到有人在拼命地摇晃他,然而又同时有人在按住他的双眼不让他醒来。
这种痛苦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抓他的手似乎松开了,他双肘抵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咳嗽着。渐渐眼前的事物清明起来,秋寒的空气侵袭着他只着了一件单薄白衣的身体,他感到一阵阵发冷,额头的温热度却似乎更灼人了。
围在病榻前的是一队官兵。
为首的见李寻欢清醒了,用公家的那种冷冰冰的语气道:“李探花,请跟我们走一趟。龙小云欺君作乱,现逃窜在外。奉皇上口谕,请李探花进宫!”
龙小云戴罪潜逃,自然得先拿住他身边的亲近之人。林诗音早已被徐半仙带走,留在京城的唯有李寻欢而已。
“小云他……”李寻欢露出了忧虑的目光。
“可否,容我换件衣服……”他按捺住心中忧虑,反而淡淡道。
“奉皇上口谕,请李探花立刻入宫!”官兵的口气仿佛是在对待囚犯一般。
李寻欢本想给郭嵩阳留封信交待,现在看来连信也留不成了。他坐起身,拉拢了衣领,被两个官兵左右扶起。
他隐约觉得,自己去这一趟,大约是不会再回来了。
风华的永逝
紫禁城的上空盘旋着绛紫色的晚霞,一行秋雁掠过傍晚的余晖向南飞去了。
苍茫的暮色中,一队官兵护送着白衣男子向高高的城墙中走去。男子的步子有些蹒跚,不时按住胸口咳嗽着,西风卷起他单薄的白衣,隐约露出瘦长的手臂。
过了午门,队伍与一顶华轿迎上了。轿中人撩开帘子略扫了眼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子,就放下了帘子过去了。然而他的随从却凑过去与官兵首领说了些什么,那首领一惊,问:“真是皇上的旨意?”
随从给他看了一张纸,道:“有朱批玉玺为证。”
官兵首领回过头看了眼几乎连站立都不稳的男子,迟疑地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