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何人!”龙小云一掌抵墙,恶声吼道。
梅思影浑身一颤,“小云,你不认得我了吗?竟真的是……真的是淬碧银针!”之前她所有的侥幸心理,此刻俱时幻灭。关天翔道:“梅姑娘,你快帮寻欢治伤。”
梅思影终于清醒过来,扑到一直沉默的李寻欢身前。
关天翔此刻却细细地注视着龙小云阴冷冷的凤眸,仿佛能看出什么端倪一般。
沉吟有顷,他开口道:“龙庄主,在下姓关,双名天翔。那一位是梅大夫。我们是李寻欢的朋友,原也是……你的朋友。”
“这话什么意思?”龙小云话中依然寒气不减。
“这说来话长。龙庄主,在下敢问您,今岁是何岁?”关天翔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今年岂非弘治七年。”龙小云不耐道。
关天翔摇头,“您所说的,是两年前了。”
龙小云的双眼一下子圆睁,顷刻又变得恶毒起来,道:“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却在我庄中胡言乱语!来人!来人!”
这一晚本就风波不断,家丁们都格外警戒,此刻一听龙小云的吼声,一股脑都冲到了门口。他们见了关天翔,便道:“庄主,关爷,出了什么事了?”
龙小云听家丁对关天翔如此称呼,错愕万分。目光茫然四顾,正瞥见人群最后面的林麻子,他大吼道:“林麻子,出来!告诉我今年的年号!”
林麻子战战兢兢钻出来,小心翼翼道:“回庄主,今年是弘治九年……”
龙小云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少顷,他抱住头哑声吼道:“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关天翔和梅思影在听竹轩轩忙前忙后,龙小云却自那一晚再也没踏进去过。
他们对他万般解释,他却只是恶语相向。只是他纵使掩耳否认,心里也已明白他曾被人用淬碧银针封穴的秘术封住了记忆,而梅思影制出解药,解了银针的毒,却无法挽回银针存在于他脑后这两年中的记忆。
东方的天空刚露出鱼肚白,月亮尚未隐去,龙小云立于书房中,端详着墙上的一幅云林子的山水。中锋渴笔勾画出萧疏清冷的远汀近岸,兴之所至皴上的苔点,孤冷旷远,意兴阑珊。龙小云虽一直在看画,却仿佛并未欣赏,神色中未得云林子一丝淡泊远逸,却反而十分谨慎。他弯下腰,把两手放在卷轴上,向相反方向一扭;便突闻得画作后面传出一种奇异的声响。龙小云将倪云林的画掀开,后面的墙面已经不见,却出现了一个狭小的入口。龙小云向身后屋门看了看,慢慢走了进去。
外面看似狭小,里面却开阔的多。沿着石阶,龙小云走进了一间黑洞洞的屋子。他在桌上摸出打火石,点亮了灯。这屋子是他仿上官金虹的那间密室建的,他此刻捻起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吹去沾上的灰尘。
墙上有一个佛龛,龙小云把绿度母像向前一拉,只听“吱呀”一声,整个佛龛反转过去,佛像转到了后面,而佛龛的背面是一个小阁子。龙小云打开了阁子,看着静静躺在里面的有一掌来宽的卷轴。他并不伸手,只是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卷轴上看似随意沾上的蛛网,然后得意地笑了。
任他关天翔有天大的本事,也没能发现这间密室。
龙小云之前把一丝蛛网沾在卷轴边缘,只要有人动了卷轴,蛛网就一定会被碰掉。而很难有人会注意到这丝蛛网,自然也不可能看过卷轴再把它放回原处,不被发现。龙小云小心翼翼地拿下蛛网,展开长卷。开首四个字——怜花宝鉴。
然而再展开一些,里面的绢帛上却是空白一片。龙小云叹了口气,当年林诗音下葬后,他无意间在冷香小筑找到了王怜花的这本奇书。只是这书上却空无一物。他曾用水煮,甚至用醋泡过,都未能让帛上显出一丝墨迹。然而他并不怀疑这本书,因为他曾于一日见一面如冠玉的男子在冷香小筑原本的藏书之处寻觅,龙小云观那人长相与洛阳城里无处不见的王怜花画像极为相似,料想这人便是那洛阳公子。
龙小云将卷轴放回原处,又轻轻拾起蛛网,重新挂在上面。然后复原了佛龛。
他随手拣起桌上的一把玄扇,走出了密室。
来到街上,早集已经开始,来往人头攒动。
龙小云摇着扇子,不疾不徐地走马观花。街边传来商贩的吆喝声,一片山西口音里夹杂着一个天津腔。龙小云仿佛被吸引一般,回头淡淡扫了那个竖着徐半仙名号的算卦测字摊子一眼。测字先生是个歪嘴巴,他也正百无聊赖地瞟着龙小云。
龙小云突然把玄扇一翻,扇了三下,双手一拢,背在身后,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下午,龙小云叫来了兴云庄在太原开的各个钱庄商铺的掌柜,与他们细算这两年的账本。兴云庄这两年生意做得不错,只是账本上出账颇多。听那些个掌柜说都是被东家提走的,想必也就是关天翔和梅思影所说的那个“假龙小云”做得好事了。
处理完兴云庄的生意的账目,送走了那些掌柜的,天色不觉已暗淡下来。龙小云叫下人弄了些吃的送进房里。他问了一句听竹轩的事,下人说那边一直忙得没顾上吃饭。龙小云打发了家仆,一个人慢条斯理地用起了晚膳。
膳毕,他拾起书桌上的墨色折扇,一个人出了兴云庄。
来到街上,他先在石拱桥附近转了转,确认了无人跟梢后,便进了一家妓/院。妓/院/老/鸨眉开眼笑地迎上来招呼,龙小云拿出一锭银子放进老/鸨手里,一边上楼一边道:“要如画姑娘。”
上了二楼,他轻车熟路地拐进走廊最尽头的房间。里面没人,他合上门,坐在太师椅上。太师椅正对着的墙面上挂着一幅画,画中是个美/娇/娥。“如画姑娘。”龙小云看着这画中的美女,觉得这幌子十分可笑,嘴角一扬,哼笑了一声。
不多时,响起了敲门声,不多不少,恰好三声。
龙小云道:“门外可是如画姑娘?”
门外那人道:“回爷话,今儿个您来早了,如画姑娘正梳妆呢,让小的给您送壶蜜枣茶来。”
“进。”龙小云道。
门开了,进门的是个歪嘴的年轻人,不是那测字的徐半仙还能是谁。
徐半仙合上门,把蜜枣茶往桌上一放,嘿嘿笑道:“阁主,恭喜阁主归来。”
龙小云冷哼一声,“没功夫与你闲扯。说说我不在这两年夔玄阁的事。”
“是、是,”徐半仙连连承诺道,“自两年前阁主失踪后,阁中大小事务无人做主,属下便暂时自封了代阁主,做了个主事的。乐北侯弄来了个假货在兴云庄,属下不知阁主您安危如何,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暗中监视着兴云庄。这两年假货把兴云庄的生意做得不错,但是钱大多都被乐北侯卷走了。他还开了地/下/钱/庄,赌/馆,也有些明面上的生意,似乎一直在忙着捞钱。飞鹰门两年前刺杀了杜丞相,不过乐北侯瞒天过海,嫁祸给了武林人士。之后冷月宫那女人把飞鹰门给围剿了,两边损伤都不小,所以休养生息了大半年。阁主不在,属下不敢擅自大动作,这两年来只是一直在找阁主。”
“昨夜发生了什么?”龙小云睁开眯起的眼睛问。
“回阁主,冷月宫埋伏于七夕夜市,想将您掳走。江怜月可能是想抓您威胁小李飞刀吧,可是后来小李飞刀突然病重,她们就改成包围兴云庄,直接诛杀小李飞刀了。后来我看情势不妙,就让江左五义出手了。”徐半仙道。
“李寻欢突然病重?”龙小云重复道。
“对,他解了夜市的围后,你们就回了兴云庄。然后我就见他一个人又出来了……”徐半仙突然闭口不语。
“他去做什么?”龙小云问。
徐半仙抬眼望望龙小云,道:“属下也好奇,就紧紧跟着……跟着跟着,就跟到了……令尊的墓地。”
龙小云一惊,却皱眉问:“你跟着他,以他的耳力会察觉不到?”
“他还真是没察觉,属下看他那晚跟丢了魂儿似的。”徐半仙道。
“他去我爹的墓地做什么?”龙小云又问。
徐半仙支吾几声,道:“属下见他……推到了墓碑,挖开了坟,打开了棺……好像还动了令尊的遗骸,然后他又把一切都复原,匆匆回去了……”
龙小云拍案而起,“他竟敢动我爹的尸骨!他为何……”龙小云跌坐回椅上,喃喃道。
“会不会……是为了找怜花宝鉴?”徐半仙道。
龙小云狠狠逼视着他,“休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爹是他亲手下的葬,棺里有些什么他还不知道吗?他为何在偏偏在昨晚动我爹的墓,那必然是有什么原因。”
徐半仙不敢再猜,交握着手侍候着龙小云。
“可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李寻欢敢动我爹的尸骨,都不可饶恕。”龙小云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股恶毒的杀意,一字一顿道。
“至于冷月宫,你去给我查清楚那女人的身份!”龙小云对徐半仙甩下一句,便只身离开。
冷月宫中,月华透过雕花窗散洒在冰冷的地板,一片明暗斑驳。
梅大坐在阴影当中,苦涩的凝视着立于一片光影当中的江怜月。往事不堪回首,他纵使不辞辛劳救死扶伤了数十年,也终抵不了当年的过错,和这女人的怨恨。
四十多年前,这女人还是个稚嫩的娃儿,扯着他衣角求他救她娘亲。那时候江姬已是奄奄一息,梅大虽年轻,医术上却颇有造诣,动了恻隐之心,当下应了下来。岂料,不几日云梦仙子就对他下了死令,禁止他医治江姬。王云梦是他恩师,平素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梅大不敢违背师命,也揣度或是这对母子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行,引得云梦仙子勃然大怒。
挣扎许久,梅大终还是没有作为。江姬本就命在旦夕,几日无人救治,便撒手人寰。人去了,梅大的内心才真正开始了挣扎。他始终无法忘记江姬的幼女怜月仇恨又无助的眼神,无法逃避良心的谴责。江姬死后王云梦又带人来找这女娃,梅大悄悄将她放走了。那时他才知道,这女娃的父亲是何人。也只有那位江湖枭雄的后辈,才能有这般隐忍顽强的性子。王云梦没找到江怜月,嫉恨恼怒之下把梅大逐出了师门。
梅大幽幽地叹了口气,人做错了事,天知地知,早晚是要报的。江怜月杀了他,他也无话可说,只是,实在不愿再牵连那位本就多愁多病的探花郎了。
梅大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来人是江怜月养的杀手杨孤鸿。
杨孤鸿抱拳揖道:“宫主,属下刚听得了一个消息,京城聚贤山庄的司马超群要在下月望日和人决斗。”
江怜月耸然动容,“那人的剑轻易不会出鞘,与他决斗的是谁?”
沉默片刻,杨孤鸿轻轻道:
“王怜花。”
念念终有情
阳光从苍白渐渐变成了温暖的金色,融化在男人的睫毛上,仿佛这孟夏的骄阳也不忍打扰他的睡眠一般。梅思影守在床边,细细地凝望着他。
有些感情,就算嘴上说过去了,心中也无法斩断。这个男人,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占去了她的心,如果硬要将他挖走,那么她的心中,便只会剩下一个荒凉的空洞。
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填补的空洞,一个她灵魂的墓穴。
梅思影本并不是个难以满足的女人,就像此刻,只要她能这样子在他床边守着他,就很好了。他年纪大了也没关系,他缠绵病榻也没关系,她会好好照顾他。只要能在他身边,就很好了。
就像黑暗寒冷的大地,突然迎来了耀眼的骄阳,这样照亮天地的温暖灿烂,让人永生难忘。然后在某个时候,骄阳西坠,大地仍然会执着地将筋疲力尽的他拥入自己的怀抱,陪他度过黑暗笼罩的时光。
只要拥有他,她便是幸福的。只要能看到他那双温柔的眼睛……
李寻欢睫毛微颤,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目光看到了梅思影,温柔地笑了。
梅思影鼻子一酸,一下子伏倒在他的胸膛。李寻欢慢慢地抬起手,在半空中停了停,又慢慢抚上梅思影的秀发。这样的安抚,自然而然,就仿佛早年时他常常对林诗音做的一样。
“梅姑娘,没事了,别难过。”李寻欢柔声道。
梅思影却只是哭得更加汹涌,她多么开心,这辈子她还能再听到表哥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话!她的表哥、她的表哥……
梅思影死死咬着牙关,她若此刻说了会怎样?她便可以再一次拥有他,她便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然而,她若说了,就再无法回头。多年来的教训,难道她还不明白幸福只是短暂的虚幻,人生终有别离,痛苦才是长久而真实的。再者,王怜花他……他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梅思影紧紧抱住了李寻欢,她能感到双臂之中的身体僵了一下。
“寻欢,我……我对你……”梅思影微微抖起来,她生平的勇气仿佛都用在了这一刻。
“梅姑娘,可以……先扶我起来吗?”李寻欢的声音里掺进了低声的咳嗽。
梅思影的勇气仿佛一下子散去了,她慌忙扶起李寻欢,让他靠在床阁上。李寻欢望着梅思影心中叹了口气,捂住了嘴咳嗽起来。
“不要这样咳,伤口会裂开。”梅思影忧心忡忡地盯着李寻欢胸口的绷带。
李寻欢因为这要命的咳嗽眼中有些湿润,他向梅思影摇摇手示意无妨。
梅思影叹了口气,“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现在就好好服药休养的话,以你的内力,或许这病可以治好。要是一直拖着,等咳出血来,怕是回天乏术了。”
李寻欢听了这话,却不再咳嗽,抿起双唇把头垂在膝头。“梅姑娘,可以,帮我弄些吃的吗?”
梅思影有些欣慰,“知道吃东西就是好事,我去给你煮些药粥来。”她又望了望虚弱地坐在床上的李寻欢,走出了房间。
李寻欢听见梅思影出去了,微微动了动,抬起手呆呆看着殷红的手心。
他总喜欢把自己的病忘掉,然而只剩他一个人时,他就会想起来。如果传甲和阿飞能在就好了,他想在死前和他们大醉一场。其实他并不怕死,只是,怕寂寞罢了。
阳光在眼前被挡了一下,有人站在门前。是龙小云。
那个孩子,不肯进来么,李寻欢淡淡地想。胸口有些闷,方才梅思影在场,他便勉强压住了咳嗽,结果现在血淤在了肺里,真是自作自受。李寻欢自嘲地苦笑。
门外的人并没有进来,却也没有离开。
李寻欢用帕子按住嘴,闷着咳了几声。门口的身影晃了晃。还是被听到了吗,李寻欢想,他深深呼吸,暂且压住了咳嗽。
龙小云还是推门进来了。
他的一双凤目与林诗音极为相似,带着淡淡的疏远与冷漠。只是龙小云眼中的戾气太重,盖过了这种淡漠之感。他扫了病榻上的李寻欢一眼,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这个孩子肯坐到他床边,确是少见。李寻欢心里想。
“小云,你还好么?”李寻欢问。
龙小云怔了怔,他前晚捅了李寻欢一剑,今天一直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话。没想到李寻欢倒是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
“还好,昨天处理了一下兴云庄的生意。”龙小云道。
“不用太心急,一切都会好的。李寻欢温言道。
“李叔叔,”龙小云轻笑了一声,“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子很怪吗?我刺了你一剑,你却反而来安慰我?知道你为人的说你是好脾气,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演戏呢。”
李寻欢淡淡道:“任何一个人,突然间被灌入了十几年的记忆,混乱是难免的。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