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越远了。
唐蜜说得果然不错,冷月宫的人已经把兴云庄围住了。
关天翔横刀站在庄外,夜风把他的衣襟吹开,露出坚实的胸膛。他逼视着冷月宫的杀手们,想起了早先在草原时与父辈遇险的情景。夜幕四垂,草原中满眼都是绿色的眼睛。那些狼聚集在一起,不动声色地潜伏,然后慢慢地缩小包围圈。人与狼对峙,双方都在伺机而动。
关天翔觉得心口有一股逆血涌上,在冷月宫幻境受的伤,此刻又蠢蠢欲动。
还能撑多久呢,关天翔苦涩地扫视四周黑压压的人影,暗暗一叹。之前已经差唐蜜去飞鹰门搬救兵,此刻他却不知自己能不能等到救兵前来了。
突然间空气中出现了微妙的波动,关天翔大喝一声,挥刀向袭过来的杀手砍去,然而须臾间他却瞥见右侧闪过一道暗光。他当即心叫不好,暗器!然而却已来不及躲闪——顷刻间只闻铁器相击之声。关天翔一刀砍断杀手的脖子,紧接着回身惊喜道:“寻欢!”
但欣喜的表情却僵在了他脸上——因为为他打落暗器的并不是李寻欢。
关天翔退回兴云庄的朱门下,诧异地打量着突然出现的这几个人。
饶是他阅人无数,也不由地暗暗惊叹这奇妙的组合。最前面的是个穿蓝褂子的拐子,他身后站着一个脸上有巨大刀疤的魁梧大汉。高大的刀疤男身边是个穿短衫的年轻人,他正在安抚地搓揉抱住他大腿的一个十岁孩童的头发。除了这四个男性外,还有一个女人。女人手里拎着一条长长的铁链,铁链的头端连着一支三头铁钩。方才她就是用这种武器打下冷月宫的暗器的。
见识了这女人的身手,冷月宫的人都警戒起来。为首的问道:“来者何人?”
那拐子道:“淮左五义。”他花白的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从声音中还是可以听出他的苍老。
“淮左五义!”那杀手的首领骤然惊呼,“拐子张,马铁手,斩人剑,霹雳弹,流星钩!你们怎么可能在这里。”
关天翔心中也是一惊。淮左五义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五人各怀绝技,义结金兰,是扬州人津津乐道的事情。只是三年前他们突然间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据说是得罪了官府,被赶尽杀绝。如今他们却出现在太原的兴云庄,不得不让人诧异。
为首的拐子张依旧用不起不伏的语气道:“淮左五义奉夔玄阁阁主之命,诛杀冷月宫众人。”说得是杀人的话,却仿佛在闲话家常一般。冷月宫的的人互相观望,却谁也不敢多言。因为没有人不记得三年前江湖上流传甚广的那句话,“拐子张要杀人,菩萨也得让路。”
只见他铁拐轻轻触地,骤然一道寒光,却是那个叫流星钩的女人出手了。玄铁链如一条黑蛟,呼啸而出,盘上冷月宫一个杀手,弹指间回旋十余圈,将他死死绞住。杀手的双臂和胸膛被紧紧束在一起,几欲窒息,痛不欲生,流星钩却还在拉紧玄铁链。一切都瞬息而就。待杀手的厉声惨叫让冷月宫诸人回过神时,他的身子已经被绞成了血淋淋的三段!
冷月宫的杀手此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一起向那五人扑杀过去。那个十岁的孩童一下子蹦出来,小手一挥,还不待众人反应,炸裂声便划破了夜空,数十枚霹雳弹在人群中爆炸,血肉模糊。此时一片哀鸣中突闻一声怒吼,为首的杀手直奔不动声色的拐子张而去,剑距他的脖子已不过一寸,却突然间被一把短剑斩成了两截!杀手正抬头惊恐地望着用短剑的年轻人时,猛地感到面前晃过一人。紧接着他就被一下子拎了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看着把他拎起的刀疤大汉,这马铁手本就人高马大,相貌粗犷,再加上一道从右眉骨斜到左脖子的巨大刀疤,愈发狰狞。马铁手并不出手,却将他用力扔了出去。
杀手跌在地上,被震出一口鲜血。
“我们留下你的命,你回去告诉江怜月,”拐子张依旧用毫无起伏的语气道,“李寻欢的命我们淮左五义要了,她最好别和我们兄妹抢。”
杀手一边蹬着地一边向后爬,爬进了巷子里。随后巷子里穿出他压抑多时的惊恐叫声,随着杀手的远去渐渐消失。
想不到想要李寻欢的命的人这么多,关天翔又握紧了刀心里苦笑,夔玄阁阁主是什么人,李寻欢又是怎么与他结下梁子的?
然而淮左五义却并没有再出手。拐子张转过身看着关天翔道:“你不用担心,我们今夜不会杀李寻欢。”
关天翔心思一动,面上立刻装出一副惊慌样子,连连道:“好、好,我知道了……”
流星钩瞥了他一眼,不屑地冷笑,“你告诉李寻欢,让他别把自己咳死了。他一定要死,但必须死在夔玄阁阁主手中。”
“我们走。”拐子张沉声道。这一行人就如来时一般,须臾间不见了踪影。
关天翔一下子单膝跪地,用断情刀撑住了已疲惫不堪的身体。
而就在方才兴云庄外一片混战之时,庄内也并不太平。
一个年轻的剑客笑眯眯地走在兴云庄的小径上。他的鼻子和嘴巴的距离很短,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乍一看那张脸就仿佛是猫脸一般。他愉快地大口呼吸着夜晚清凉的空气,大步往前走。虽然看上去随意,步伐和身形却不露一丝破绽。
他走到了一处亮灯的房屋前,停下了脚步。屋檐下的石阶上,坐着一个消瘦的中年人。
那人一直在咳嗽不止。
剑客道:“你是李寻欢?”
那人慢慢抬起头,手依然半握着拳抵在唇边,嘴角隐约有些殷红。他的目光是那么安静,剑客一时间有些恍惚。
“你是笑面杀神杨孤鸿。”李寻欢道。他的声音很微弱,仿佛说话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痛苦。
“你既知道我,那就该知道我是来杀你的。”杨孤鸿道。
仿佛是被杨孤鸿话语中的杀气伤到,李寻欢又咳嗽起来。杨孤鸿从未听过这样痛苦的咳嗽,就如同是胸口插着一把刀,只要稍稍用力就会撕心裂肺的痛,所以只能尽量压抑,却又止不住,最后不得不强忍着痛去吸取那一点点稀薄的空气。
这么憔悴的人,就算放着不管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宫主又何必非要取他性命?
杨孤鸿剑已出鞘,李寻欢却只是虚弱地喘息着,手中不见寸铁。
李寻欢的耳边嗡嗡作响,因为失血过多,胸口阵阵恶心。浑身的皮肤都紧绷绷的发冷,豆大汗水从他苍白的额头滚下。他看不到半步之外的事物,整个世界都在飞速旋转。
剑气逼来,迅如闪电。李寻欢隐约露出的一段脖颈,在剑锋下显得格外柔弱。
杨孤鸿的剑弹指间抵在他的颈上,逼得李寻欢不得不抬起下巴。他的汗水流下来,滴在了寒光闪闪的剑尖上。李寻欢又咳嗽起来,随着身子克制不住的抖动,利刃在他的颈上划出了血痕。
杨孤鸿这时却收了剑,一点点地后退。
他脸上面具一般的笑容已全然不见。他抬起手,摸上衣襟上插着的一片草叶,颤抖地拔了出来。取人性命未必一定要用利器,一花一叶,信手拈来,皆可杀人于无形。形神合一,这恐怕是武功最高妙的境界。
李寻欢却依旧在咳着,无论他怎样用手去捂住也不能压制,反而加重了自己的痛苦。他的身子支撑不住地偏倒下去,清冷莹白的月光照亮了他汗湿的单衣,散乱的长发和苍白的容颜。他是这样的命在旦夕,杨孤鸿甚至觉得,或许月光散去了,这个人也将随着月光一起散去了吧。
“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杨孤鸿低声问。
他却没有听到回答。
李寻欢刚才如果用的是飞刀,此刻他便已是一具尸体。而现在,杨孤鸿如果动手,杀死李寻欢将不费吹灰之力。
但他将剑收回了鞘中。表情悲伤地,离开了这片净土。
夔玄阁阁主
龙小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阴森的地下宫殿,周围的人都带着黑色的面具。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眉眼修长的男人,龙小云觉得他十分眼熟。
“裘正风,你明晚先带人潜在咱们的酒家,杜老贼入城之时我以火把为讯。你将他截杀在东十巷子。”男子语气极清冷,对一个戴面具的男人道。龙小云听得心惊肉跳,心知他们所指的是当朝宰相杜威。这伙人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聚在这里密谋暗杀丞相!
紧接着,他耳边便爆发了面具人们的高呼,竟是“血洗中土,复我大元”!这些人分明江湖人打扮,却竟全是图谋不轨的鞑靼人。龙小云知道这些人是飞鹰门的门徒,他此刻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知晓此事,只是好像意识到时就已经存在于他的脑中。而现在他也感到自己戴着一模一样的面具。集会散去,龙小云却悄悄脱离了自己所属的队伍,暗暗跟在发布命令的男人身后。
让他惊愕万分的是,这男人最后竟进了悦北侯府的侧门。龙小云心中已是了然。他正欲暗中离去,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口鼻,一股奇异的香气,他只觉浑身都软了。
神智变得模糊,旁人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龙小云一动也不能动。
他隐约听得一个清冷的男声:“萧玉儿,你为何还不动手?”
一女声踟蹰道:“侯爷,您真的要玉儿用淬碧银针?”
男声变得锐利恶毒:“他知道了我的秘密,终究是个祸害。动手!”
不要、不!住手!龙小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一场噩梦,却感到分外的真实。一个冰冷的东西刺进了他的后脑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滞。
寅时,兴云庄。昏暗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晃。
梅思影坐在床边,双目锁在了龙小云的脸上,道:“若是普通的针,只要取出,小云便可以恢复全部的记忆。然而,若是淬碧银针,小云虽已解了毒,却也无法恢复针留在脑中时,这两年前后的记忆。”梅思影并未提到解药之事,毕竟有违礼法,她本就不会随意说出,更何况答应过李寻欢保守秘密。
“既然梅姑娘已经将针取出,难道不能辨别是普通的针还是毒针吗?”关天翔问。
“我只在书中看过这种银针封穴的记载。两种针外观上一模一样,据说只有该法的传人才能区分。所以,只有等小云醒来,我们才能知道了。”梅思影道,“只是……他一直都没有醒……”
“或许是在夜市时撞伤了后脑,所以醒的会迟些。梅姑娘,你就不要再担心了。”关天翔安慰道,“回房去睡一会儿吧,你看上去好憔悴。”
梅思影只是握紧小云的手,摇了摇头。
“若是连大夫都倒下了,病人要怎么办?”关天翔道。梅思影似乎是被关天翔说动了,松开了龙小云的手,为他掖了掖被角。
蜡烛被吹灭,屋子变得黑暗。
两人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龙小云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色白如生宣,一双凤目透出了如同地狱之火般的异样光芒。他蹒跚而起,望着清冷的上弦月,突然迸出了一连串压低的细小的笑声——然后他猛地深吸了口气,微微合眼。待他再次睁开双眼时,身体已不再颤抖,目中流出了一股不合年龄的世故之感。
龙小云取下墙上的挂剑,虽已不能动武多年,然而他却从未忘记过杀人的感觉。
他冷笑一声,轻轻推开门,提剑向听竹轩走去。
听竹轩的小屋亮着灯,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分外温暖明亮。
李寻欢总是很难入睡,毕竟他们也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龙小云是知道他的。他走上台阶,用力一脚踢开房门。那声音极大,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龙小云提剑而入。
李寻欢果然无眠。他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膝头是一块巴掌大的松木和一柄毫不起眼的小刀。他的脸色不太好看,额头上满是汗水。李寻欢这副样子龙小云见得惯了,他记忆中李寻欢也一直是病的时候比好的时候多。
李寻欢把头靠在床阁上,一动不动地端详着龙小云。他半握着刀的手依然随意垂在膝头,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龙小云紧握在手中的剑一般。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关外了吗!你为什么回来了?”龙小云厉声质问。
李寻欢依旧凝视着龙小云,他仿佛在认真地思索着龙小云的这几句话一般。龙小云也盯视着他的双眼,只见他眼光一动,却是咳嗽起来。
他这咳嗽,龙小云知道,咳起来便很难止住的。但是李寻欢倒也很少在他面前咳嗽,这回这厮却不知怎地甘心向他示弱了。龙小云冷笑一声,突然用剑抵住了他的胸口。
“李寻欢,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却还敢回来?你说,我怎么能放过你?”龙小云道,“你现在手里有刀,大可以对我出手,我不占你便宜。”
李寻欢用力向后仰起头,抵在床阁上,似乎这种姿势可以稍稍缓解他的痛苦。
“你怎么还不出手,你难道以为我不会杀你么?”龙小云见李寻欢仍是如此的不加防备,皱眉道。不过他也并没期待李寻欢会回答他什么,因为他知道男人这会儿正喘息都费劲儿,跟本没有余力和他说话。只是他有些好奇,李寻欢好像病的比以前厉害了,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过我可不会管你死活,今天我必须让你吃点苦头,龙小云毫无怜悯地暗想。手上用力,剑便送了出去,然而只进了一寸,便再无法深入。
龙小云一看,原来是李寻欢用手握住了剑身。他的手已经染了血,然而让龙小云意外的是,他的手腕处缠着的绷带。因为用力的缘故,绷带上已经开始有殷红色的液体渗了出来。龙小云早就料定李寻欢不会对他出手,也知道李寻欢不是会白白挨刀的傻瓜。只是他本以为他刺过去的时候李寻欢会闪身避开,毕竟这一剑他刺得很慢,却没料到他会用手去阻止。
龙小云这一思忖,再看李寻欢,才意识到今天这男人的状况好像真的不太妙。李寻欢用这么自残的方式阻止他,总不能是为了感动他,龙小云心里挖苦地想,李寻欢是脾气不赖,可也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断不至于做这种蠢事。这只能说明,这厮今天真的是已经病得连床都下不了了。
突然间龙小云觉得剑身又进了一分,见李寻欢已经松开了手,肩膀因疼痛而不断起伏着。龙小云一时有些犹豫,因为他知道这男人一向挺能忍的,看他现在这么痛苦不堪的样子,怕是真疼得紧了。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把剑全捅进去,那样可能就要了李寻欢的命。而他并不想现在就杀了他。龙小云一时有些怨李寻欢,怪他痛也不肯叫唤,要是他能号得呼天抢地的,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正踟蹰之时,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关天翔与梅思影赶来了。想必是被龙小云方才进屋的踹门声引来的吧。
二人一进门,看到的就是龙小云的剑刺在李寻欢胸口的惊悚场面。
关天翔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龙小云的手腕,一把将他甩到了墙上。剑大部分还留在外面,此刻失了支撑,哐当坠地。剑一离开,李寻欢伤口上的红便迅速扩大开来。
梅思影疯了一般尖叫着扑上去,关天翔看她如此,连忙拦住,径自运功于指尖,点了李寻欢身上几处大穴止血。他觉得梅思影对李寻欢似乎总有些反应过度,不止这回,之前看到李寻欢昏倒在屋前时她也是这般失魂落魄。关天翔既觉得不合情理,又同时泛上了些醋意。
“你们是何人!”龙小云一掌抵墙,恶声吼道。
梅思影浑身一颤,“小云,你不认得我了吗?竟真的是……真的是淬碧银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