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能和唐蜜斗嘴,李寻欢已经学乖了,此刻只是埋头喝酒。
“李、寻、欢!别喝啦,有事跟你说!”唐蜜一向不怕嘴巴刁的,只怕闷葫芦,见李寻欢不吭声,只好用力摇他肩膀。
这下李寻欢没法再拿酒囊堵住嘴巴了,只好开口问:“什么事?”
唐蜜嘿嘿一笑,“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李寻欢问。
唐蜜嘴巴一扁,“七夕呀,牛郎和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就在今天!我老板和梅思影要带着龙小云那小子逛夜市去,你不去?”
“我不去。”李寻欢说。
“喂,你怎么放心把龙小云交给我老板?”唐蜜叫道。
“交给关兄,我才最放心。”李寻欢微笑道。
唐蜜叹道:“你还真放心他,那种披着羊皮的狼,哼。”
李寻欢听出她话中有话,却并不去追究,又喝起酒来。这时天已大亮,阳光落在李寻欢的侧颜,从光洁的额头、挺拔的鼻梁一直到微翘的下巴,勾勒出一条熠熠生辉的折线。唐蜜没了话,杵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
唐蜜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从小为了自己和弟弟的生计在大人堆儿里摸爬滚打,在她眼里,吃饭最重要,什么爱情、理想全都不如吃饱饭重要。所以她也一直看不上那些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人,她只觉得那种人是没饿过肚子,吃饱了撑的玩自虐。当初她第一次听说李寻欢的时候,心里还犯了半天恶心,一阔少爷,装大方把自己女人送人,然后又心疼后悔了,死乞白赖地从关外跑回中原往回找,她最瞧不上这种男人。结果没想到,奉了关天翔命令一路跟踪他下来,却彻底沦为拜倒在此人白衣下的芸芸女子之一。
这男人身上有一种东西,能够深深的吸引旁人。无关乎爱情。就像是一片月华,在你对这个世界的媚俗厌恶透顶之时,倏然间翩然飘落到你的面前,把你眼中的美丽的丑陋的景物一视同仁的全部笼罩在了他的灵气中。于是透过他的目光,你会发觉这个世界并不像之前以为的那般灰暗,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热爱的东西,还有很多的希望。
接近了他,唐蜜才知道李寻欢并不只是一个只沉溺于自己的苦恋,眼中没有旁物的不谙世事的贵公子;相反,他的内心已饱受折磨,却依旧关怀着身边的人,留给旁人的依旧是无尽的爱与希望。
这才是小李飞刀啊,唐蜜眼都不眨地痴痴望着他。
“唐蜜?”不明所以,李寻欢被她看得有些发毛。
“李寻欢,我要你跟我过七夕,你就说你去不去?”唐蜜一下子惊醒,脸色瞬息变幻,沉声道。
李寻欢叹了口气,“唐蜜,梅大还被关在冷月宫。”
“你怕什么,江怜月要拿他诱你,不会轻易动他的。”唐蜜道。
“我知道,”李寻欢道,“但我必须去救他。”
“那你为何现在不去?”唐蜜质问。
李寻欢沉默不语。
“因为他有把柄在江怜月手中,你去了他也不会跟你走的。”唐蜜道。
李寻欢一惊,“你怎么知道?”
“还有我唐蜜不知道的事么?”唐蜜一笑。
“你知道是什么把柄?”李寻欢坐直了身问。
唐蜜笑嘻嘻看着他,“李寻欢,上次我帮你找到梅大的债,你还没还我呢,现在又急着想欠我的债了吗?”
李寻欢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是说好你卖给我一天吗,那就是今天好啦!你还完了上次的债,我再告诉你梅大的把柄,你说好,还是不好呀?”唐蜜眨巴着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调戏道。
“好……”李寻欢无路可退,老实巴交地点头道。
七夕之夜,天上繁星璀璨,人间万家灯火。
街市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梅思影牵着龙小云的手,跟随着他穿梭在各式各样的摊贩之间。龙小云仅存的记忆也就是这两年的关外生活,北方哪里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谷板、并蒂莲、小泥人,龙小云也不过半大的孩子,玩性起来拦也拦不住。看到龙小云回头笑,梅思影便也唇畔含笑;龙小云拉着她跑,她便提着长裙紧紧跟随。关天翔跟在两人身后,如同忠实的护卫一般。
唐蜜他们隔了一段路随在三人后面。她偷偷侧头瞟了李寻欢一眼,见他正望着他们淡淡地微笑着。他的笑容总是很温柔,却也总是很落寞。或许是因为,他一生最珍视的那个女人,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吧。
唐蜜这下也有点心疼他,瞥到路边的一个人语嘈杂的摊子,便叫道:“李寻欢,你快看那边!”说完就扯着他袖子往人群中挤去。
原来是个测字的摊子,测字先生能说会道,句句都是人家爱听的,他们二人看热闹的功夫就有不少人掏了银子。“李寻欢,我们也测个字吧!”唐蜜道,却未听得李寻欢回答。她回头一瞅,才发现李寻欢正偏着头看向几步远的另一个摊子。
那摊子边上竖着个幌子,大笔写着“徐半仙”仨字,也是个测字卜卦的摊子。
李寻欢走了过去,唐蜜也几步追上。两个摊子不过相差几步之遥,却是一个人山人海,一个无人问津。这冷清摊子的主人“徐半仙”年纪不大,穿着件秀才的青拎,是个歪嘴巴。
“测字还是算卦?”徐半仙嘴一歪问道。
李寻欢道,“测字。”
徐半仙把纸笔推给他,李寻欢执笔写了一个“江”字。江怜月的江?唐蜜玩味地看着李寻欢。
“测嘛?”徐半仙问。
“测胜负。”李寻欢道。
徐半仙捏起纸看了一眼,摇头道:“不咋地。”
“怎么解?”唐蜜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江字左边是个水,右边的土却还没出头,可不是要输了嘛。”徐半仙继续歪着嘴巴道。
唐蜜看了李寻欢一眼,却见他并不为所动。
“唐蜜,你刚才不是说要测字么。”李寻欢注意到唐蜜的目光,便问她。
“对,测字的,我要测姻缘。”唐蜜提起笔,目光在李寻欢浑身上下打转,最终定在了他的脸上,唰唰写了个“容”字。
徐半仙拎起纸,端详半晌,摇头道:“不咋地。”
“什么意思?”唐蜜急问。
“你看啊,这人字上头是两点火,火到临头必有灾呀,这灾字下头是个口,你说嘛意思?”徐半仙白眼一翻,问唐蜜。
“嘛意……什么意思?”唐蜜问。
“祸从口出呗!看小娘子你牙尖嘴利的,你的姻缘都被你这张嘴给搅黄啦!”徐半仙又一歪嘴道。
“胡说!”唐蜜一拍桌子,“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怪不得隔壁生意那么兴隆,你这儿半个人影也没有!李寻欢我们走!”唐蜜拉着李寻欢扭头就走。
“哎,没给钱哪!”徐半仙叫唤道,“嘛人哪,都是些嘛人哪!”正说着一锭银子飞落桌上,吓得半仙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目光寻去,正对上李寻欢略带歉意的颔首。
“嘛人哪,”徐半仙把银子放进嘴里咬了咬,“小李飞刀,你把银子也当飞刀扔?”
龙小云拉着林诗音穿过人流,奔到了石拱桥上。河岸边在放烟花,这时桥上已挤满了观看的人。明亮金红的烟花绽放于苍蓝色的夜空,映照在每个人的眼睛里,灿烂而绚丽。每一次烟花绽开,人群都一阵喧杂欢腾,龙小云的耳边人语欢叫交织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嗡鸣。他笑着看着,甚至都没有注意不远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得尖叫。
越来越多的人在尖叫,人群骚动起来,许多人被后面跑上来的人撞翻踩倒。龙小云觉得耳边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儿,他刚一低头正想说话,却忽听梅思影高声道:“小云危险!”
拱桥上已一片混乱,隔着拥挤的人墙,龙小云看到了另一边数十名持刀的紫衣人。
她们的刀锋在烟花照映中泛着红光,已飞身踏着众人的肩膀直奔龙小云而来。龙小云的瞳孔蓦然缩小,这森然的杀意勾起了他的本能,他的后脑火辣辣的剧痛。
龙小云能够感觉到最快的紫衣人凌厉的掌风,他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梅思影挡在他的身前。
那么瘦弱的女子,却毫不迟疑地扑上了去,竟义无反顾。
一只手掌突然间被挑上了天空,杀到最前面的紫衣人惨叫一声,猛地按住了自己的断腕。
“关叔叔!”龙小云惊道。
赶上来的关天翔斩断了紫衣人的一只手,却意犹未尽,一刀刺进了她的胸膛,霎时间龙小云只见满目鲜血如金红的烟花四溅。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关天翔细长的眼中流出了一股嗜血的杀意,断情刀所到之处,生灵俱灭。
“你们快走!”关天翔严声令道。然而龙小云不愿留下关天翔自己逃命,只扶着面色苍白的梅思影,踯躅不行。
耳边忽闻梅思影倒抽了一口凉气,龙小云顿知不好,刚转过身,就当胸受了一掌。原来是被关天翔重伤的紫衣人垂死的一击。他猝不及防,身子刹那间飞了出去,脑袋直直撞上了桥墩!
“不!”天空回荡着梅思影凄然的悲鸣。
水中突然窜出了四名拉网的紫衣人,她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一张巨大的黑网包住龙小云就走。然而她们才刚跃起,就突然同时松了手,纷纷跌落。
“不好,李寻欢来了!”紫衣人中突然有一人道。
四名拉网的紫衣人同时看向自己手腕上的刀痕,皆是面色如土。如同有谁发布了命令一般,所有紫衣人都瞬间跳入了河中,瞬间没了踪影。梅思影和关天翔看向桥头,李寻欢正一只手撑在桥栏上,一只手抵在口边,低低地咳着。
夜风把他的长发吹得有些凌乱。
这时候唐蜜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按着胸口喘道:“李寻欢,你……跑……这么快……”
李寻欢没有说话,一步上前抱住了昏迷不醒的龙小云。
梅思影腿一软,被关天翔一把扶住。“快回兴云庄!”她无力地说,挣扎着想爬到龙小云身边。
李寻欢抱起龙小云,看了关天翔一眼。关天翔点了点头,拦腰抱起梅思影纵身一跃,紧跟李寻欢身后奔向兴云庄。
李寻欢把龙小云轻轻放在床上。梅思影拨开关天翔扶持的手摇摇晃晃地扑到床边。
李寻欢退到了关天翔身旁,一言不发,只是把肩膀轻轻靠在了他的身上。
关天翔一惊,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寻欢?”
李寻欢只是垂着头,轻声道:“关兄,让我靠一小会儿,累了。”
你当然累了,刚才为了救龙小云,你居然能把以轻功著称的唐蜜落在后面,关天翔苦笑着想。龙小云虽然中了一掌,但想必不会危及性命。关天翔看出那些冷月宫的杀手只是想抓他,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关天翔觉得李寻欢的身子越来越重,梅思影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听到一般,他忍不住道:“梅姑娘,小云怎么样了?”
梅思影突然站起一转身,道:“李寻欢。”
李寻欢闻声直起了身,仿佛刚刚虚弱到不得不向关天翔低头救助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般,“小云情况如何?”他问。
“那一掌并不重,但是小云的后脑撞到了桥墩上。针的位置移动了。”梅思影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稳住声音道,“现在必须,立刻,取出针。”
床上突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龙小云抽搐起来。梅思影从怀里拿出帕子,卷起来放入龙小云的上下牙齿间。“如果不尽快把针取出来,小云活不过五个时辰。”梅思影垂着头,仿佛有意不去看李寻欢一般。
李寻欢道:“我现在去。”
关天翔只觉颊边一阵风吹过,李寻欢已经不见了踪影。
“关公子,请替我照看小云,我去准备东西。”梅思影道,快步走出了屋子。
刚才还满是人的屋子,此刻一下子空了。关天翔坐到床边,注视着龙小云,一双鹰目冷得像冰。
“梅思影说的是什么针?”唐蜜慢慢走了进来,问。
“我怎么知道。”关天翔冷笑道,“那是她之前和李寻欢单独说了什么。”
“我问的是,龙小云的脑袋里为什么会有针?”唐蜜道,“是不是你干的?”
关天翔缓缓回过头,凝视着唐蜜。
唐蜜突然觉得胸口仿佛被利刃刺穿一般,手脚心竟沁出了冷汗。
关天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不是我放的。”
关天翔,刚刚那是你的真面目吗,如修罗一般的男人?唐蜜退了几步,轻声道:“我回来时看到了冷月宫用来联络的信号,你最好小心,今晚怕是还没完。”说完她便逃跑一般冲出了屋子。
关天翔又继续端详着龙小云,微笑道:“西域的淬碧银针,就算李寻欢有办法解毒,也无法恢复已腐蚀的记忆。龙小云,你费尽心思窥破我的秘密,却再也没机会将那件事说出去了。”
“我许久没见到你那双恶毒的眼睛了,倒真是怀念得紧呢。呵,你如果失去了这两年的记忆,就会忘掉李寻欢的好处了吧,到时候,是不是又恨不得杀了他呢?”
“你让他越痛苦,我就会越开心。他越孤独,我越有可乘之机。龙小云,你就快点醒过来吧。”
关天翔仿佛不胜怜悯地捏住龙小云的脸,眼中却没有一丝表情。
这房间中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龙小云就盘腿坐在其中。
已是子时。
他的脸色惨白,眉头紧锁,蒸气遇到他□的上身,就凝成了水珠挂在他的皮肤上。他已经泡了半个时辰,却依旧没有苏醒。梅思影呆呆地望着木桶里淡红色的液体,那神情就仿佛是一个毫无知觉的木偶。
一个时辰前,李寻欢从外面回来,把一个很轻的袋子交给她。她把袋子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烧成灰,研磨药粉,把制成的药粉溶进了木桶的沸水中。
然后,她看着李寻欢切开手腕,汩汩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流进水里。
她凝视着他的指甲一点点地变白,修长的五指慢慢无力,如同一朵凋谢萎缩的白莲花。到底是用了他多少鲜血,才将这一整盆药水染红的啊。
“够了!”最后是她一把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腕,将他从药桶前拉开。那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角的皱纹,他两鬓的华发。
李寻欢真的已经不年轻了。
她想起蓬莱岛的王怜花,她每日为他磨珍珠粉敷面,即使已过知天命之年,他那张美丽的脸却依旧不着岁月痕迹。然而这个让她爱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却竟然比年长他的人更加憔悴苍老。这是因为一直没有人好好的照顾他啊。这么多年,他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都已经病的摇摇晃晃,却还得为当初她一句托付而奔波。他活得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为什么一个人已经被逼到如此境地,却还是没有一句抱怨呢。
因为他不为自己说话,所以别人就觉得他的牺牲是他该受的。可他明明以是一个时日无多的病人啊,为什么连她都可以对他这么残忍呢?如果连她都利用他了,那这世上还会有谁来爱惜他呢。
可是她偏偏就利用着他。她要他的血,掠夺他本就已所剩无多的生命。梅思影突然很想杀了自己,然而她却只是无力地落下两行清泪。一边是她的家庭和孩子,一边是她深爱的人,一回到中原,她就重新又陷入了这种两难的境地。或许就是预料到如此,她才隐居蓬莱岛这么多年吧。她何尝不是逃避。
此刻她只是呆呆注视着龙小云,忍受着对亲生骨肉厄运的惶恐和对李寻欢的负罪感带来的双重折磨。屋外愈演愈烈的打斗声,却似乎与她越来越远了。
唐蜜说得果然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