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彻底无语了。
“好罢骑士我们平素无冤无仇,也犯不着做那种事,”他还是不太开心地冷着脸,“建议您离我的仆人远些,我相信他不会喜欢那样一种惺惺作态的生活,是罢梅林?”
“我倒想说其实我蛮喜欢的,”梅林不由得意地笑出来,“比天天给你喂马擦盔甲洗袜子还要被你欺负的强多了,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想——”
“你敢。”
冷冰冰地一句堵上去,梅林满足地牵着嘴角,看到亚瑟对璀斯的目光里甚至充满敌意。“怎么闻着一股酸味儿呢,”璀斯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态度,“得了吧国王,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认真的——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不信你问梅林,媳妇还在小屋里睡着呢——”
“什么声音?”
抽出剑,两个骑士的目光都变得警惕而集中,梅林站在他们身旁,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大战在即前的戒备之色。有空旷而纷乱马蹄声贴着地面传来,他们看到了叛变的阿古温:那人是亚瑟的舅舅,曾一度为亚瑟信任有加。杀人灭口的屠戮与仇恨引发的报复交织碰撞,恶战瞬间爆发——亚瑟本能地将梅林护在身后,长剑一挥便在叛变者的面前画起一道血光。璀斯丹一直以为在战斗的只有两个,但他完全确信有这两个就足以收拾掉来犯的一群草包——那个穿黑衣服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是想逃跑,而他当然不会便宜他就这样走掉——随手从身边树上捞下几只果子,一大滩汁水在双下巴大叔脸上开花的感觉真好。刚准备再补上一箭,只抽出袖弩的瞬间他发现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那人像中了魔法一般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击飞,大脑袋闷沉沉地撞在一棵树上;回过头,亚瑟还在与兵士们周旋,却不提防树丛深处一支冷箭裹挟着阴风直指向他的后颈——
“亚瑟当心——”
喊出这话的是站在灌木丛另一头的梅林,而亚瑟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某种他始料未及的强大力量扑倒在地,抬起头,漂亮的金色卷发垂到他的脸上——冷厉的金属偏离了它原先的射程,暗灰的羽毛消失在草丛深处。“别用这种表情看我,”那人蓝色的眼中画出一种死里逃生后的侥幸神色,洁白的牙齿间挂着涎皮赖脸的笑,“没兴趣扑倒你,我喜欢那种单纯无辜最好略带青涩让人想要抱上去啃一口的型——”
“我没那意思,不过再次警告你别想打我仆人的主意,”亚瑟冷冷地甩下一句,就跳起来继续砍杀进犯者——那些人早无心恋战,见头目头破血流地倒在树下也顾不上别的,各自拔腿就跑。依瑟已经醒了,紧张地奔出小屋检查璀斯是否被伤到——“你怎么总是小瞧我呢,”璀斯笑着爱抚起她亚麻色的长发,“就那群乌合之众,我一个人也能对付得了,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同伴——”
依瑟这才注意到先前的傻子已然恢复正常了,梅林正小心地替他把剑别进腰带里。“你救了我的命,”亚瑟轻轻拨开梅林的手臂,他转向璀斯,左手就仿佛是不经意地留在小男仆的手腕上——
“作为卡默洛特的国王我是知恩图报的,请问骑士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所以不要也罢”璀斯却满不在乎地一笑,“反正要与不要都是那回事,至于救你,不好意思别谢我,谢梅林——是他发现它的,我所做不过本能而已,况且事实在于那箭本来就射偏了。”
“但若它没射偏呢——你救了我,朋友,”亚瑟的态度极为真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言而有信。”
他看看梅林、看看璀斯丹,又看看依瑟,先前紧绷的语气变得舒缓了很多。“不那么俗成吗,”璀斯却满不在乎地伸起一个懒腰,“浪迹天涯的骑士不少,像我这样带媳妇浪迹天涯的倒应该不多——好吧,人在江湖漂谁都会遇上点事儿,所以嘛,你若是一定要走这么个程序,依我看倒不如这样:以后你俩再到外面打个小猎、野个小炊、约个小会什么的时候,如果看见有带媳妇的骑士遇到麻烦你们帮帮他就是了哈。”
“烦请阁下注意一下措辞,抱歉,”亚瑟正色道,“‘约会’这个词似乎不该用在梅林和我身上。另外至于帮忙,就算你不这么说,遇到别人有麻烦我也会出手相助的。”
“所以嘛,”璀斯显然不想过分纠结他的措辞问题,“救你不过举手之劳,又何必谢我——”
“不过我倒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带着两颊依旧不曾完全褪去的嫣红,梅林用一种恶作剧的口吻说,“亚瑟会报答你任何事哦,你们可以告别颠沛流离的日子,也许你并不在意但我想依瑟会喜欢的。”
“恭喜你梅林,”亚瑟突然一本正经地说,“这么多年你终于讲出来一句有用的话。”
“我以前说过好多,都被你一笔抹杀了,”梅林用胳膊肘轻轻碰他;“你是对的我并不在意流浪,相反我还非常喜欢,”璀斯说,“不过同样地,依瑟需要安定而我不得不为她这么做。只是给我庇护这件事情或许会有些难办,传说中神乎其神的亚瑟王——虽然我真心很喜欢你可爱的柏拉图恋人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这事涉及卡默洛特与康沃尔的关系……”
“等等骑士,您刚说‘柏拉图恋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希腊词汇,古希腊学者柏拉图认为上古时期的人有三种形态……”
“得得得你又来了,”依瑟连忙求他打住,“国王陛下您别听他的,只要扯到那些诡异的新名词他就开始引经据典,一句话十几个单词,三个拉丁五个法语时不时还蹦出几个希腊词汇,剩下的都是冠词介词或者无意义的啊哦哎——”
“好吧既然夫人发话了,我就只能浅显把它解释为一种彼此拥有着超乎友谊的美好情感、几乎可以与对方合二为一,也随时愿意为对方付出全部乃至牺牲生命的朋友——当然这说法极不精确,”璀斯丹略表无奈地挤挤眼睛摊开双手,“能拥有这种朋友的都是因太阳之气而出生的高等人,像我这种没福气的也就只能想想而已了。”
“‘因太阳之气而出生’,听起来像是很有意思的言论,”亚瑟表示礼貌地笑了笑,“我想以后我会向你请教的,因为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说人是由上帝造成,但或许另一种不同的见解……既然它存在,就应该会有它的道理。另外,言归正传,你说如果我许诺你成为我的骑士会涉及卡默洛特与康沃尔的关系?”
“嗯是的,这有点说来话长,”璀斯说,“尽管卡默洛特和康沃尔是老敌人,但政治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所以为了依瑟和我的安全考虑我本来不该对一个国君讲这些。然而我不得不说我对你们很着迷——是的,你们两个,不是只有梅林你放心。我的确需要一个君主,在群众眼里他是明君还是昏君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能够真正赏识我,从我的见解,到我这个人:首先必须指出的是我不信上帝——依瑟别瞪我——如果他将成为我们未来的君主我们必须要相互了解透彻。”
“你是对的,我们需要相互了解,”亚瑟微微颔首,“事实上你不是第一个不信上帝的人——在卡默洛特,从家父开始信仰的观念就比较淡漠,我是说,他什么也不信,只相信自己的权威,我不确定这是对的但也没有理由轻易否定。他是个很优秀的骑士,但在文化方面不是很擅长,所以我小时的文化课一直是大主教在上——必须承认我学得很不好,比起背诵拉丁文我还是更喜欢比武大会——梅林你笑什么!”
“竟然能承认你就是个四肢发达的白痴真不简单,”梅林靠在他耳边轻声说;“等回头有功夫再收拾你,”趁璀斯夫妇聊天分神时亚瑟在梅林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好吧我继续,”璀斯丹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想我们是同类,传说中神乎其神的亚瑟王,我也是上帝教育失败的典范,在法国读书时学会了希腊语和拉丁文就以此为资本天天偷着看各种禁/书所以我对世界的看法可能有些另类——依瑟是知道的不过她表示接受,在这点上她虽虔诚但并不固执。至于您,您若觉得可以接受我这些与众不同的世界观我就继续往下讲,尽管与正题没有直接关系,我以为这是我们能够产生进一步了解的必要前提。”
“我能够接受,另外直接叫我亚瑟就好,”亚瑟彬彬有礼地点头回应他,“我该怎么称呼阁下呢?”
“嗯,亚瑟,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朗纳斯家族罢?”
“当然,”听到“朗纳斯”这个姓氏亚瑟登时变得两眼放光——“难道阁下是朗纳斯公爵家的一位公子?家父在世时康沃尔的两位朗纳斯爵士一直被当成是我的榜样,而我也早就想要一睹真容——看来今天的确是太幸运了,阁下是猗兰爵士还是璀斯丹爵士?”
“璀斯丹,”璀斯方才还一片欢快的语气已然变作淡淡的忧伤,“猗兰是在法国受的敕封,某种程度上并不曾为阿尔比恩的领主们所认可——我没想到她已经名声在外。作为一名骑士能为亚瑟王所知,我想她的在天之灵也可以略见欣慰了。”
“你是说,她?”
“是的陛下,猗兰的全名是伊丽莎白。”
他第一次叫了他“陛下”,而亚瑟错愕的神情僵在了半空。
“这么说猗兰是你姐姐……”
“嗯,她生前是个了不起的骑士——她一直想要成为骑士的。母亲生下我就离开了人世,父亲常年征战在外,就是姐姐一手把我带大,教我识字习武——她扮成男装和我一起到法国读书,宫廷里没有一个人认得出她是个姑娘。法国国君敕封她成为骑士——那时候我年龄还不够,很羡慕她,也特别地为她骄傲。”
“原来我从小听说的康沃尔的猗兰是位姑娘,真是不敢想象,”亚瑟开始大发感慨,“后来呢?”
“后来我们听说父亲回来了,那年圣诞节就一起回到康沃尔。父亲带来一位继母,人并不坏,只是思想过于传统,在我们这样一个自由高于一切的家庭里便不啻为一场灾难,”璀斯太息着,修长的指尖在竖琴弦上画出一串漂亮而忧郁的音符——“猗兰和我从小都是被放养的,尽管在法国宫廷学过周全的礼仪,我们从来不知道女孩子穿锁子甲长筒靴会有什么不体面,不知道我给姐姐烤鹿肉是什么不对头的事,就像我从不觉得我们梳怎样的发式也是个值得被摆上台面讨论的问题。于是我们选择无视,但这个继母似乎很能影响父亲。他们准备让姐姐嫁到国外去,情急之下我们做了一件傻事:我们去参加比武大会,那时候就很单纯地以为只要国王能认可姐姐、能让她像一个骑士一样为王国效忠我们就不会遇到真正的麻烦,没想到马克居心不良,竟然想骗姐姐成为他的情妇。他剥夺了她的武器和她的自由,当着所有人的面下令收回她的盾牌和锁子甲,并在私下表示不听从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姐姐不能忍受这种侮辱,她选择了后一条路。那以后我再不能原谅马克,也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参加比武大会的主意是我出的。我从此闭门谢客,绝望地几乎要去追随她,直到爱尔兰的玛豪斯到康沃尔挑战,杀死了我的父亲。”
“然后你披挂出征了?”梅林问。
“我拒绝接受马克的勇士桂冠,我与他无关,只是为父亲报仇而已。但他把罪行掩盖得很彻底,就只是假装大度说我小孩子不懂事——康沃尔很少有人知道姐姐的内/幕,他们多数人以为姐姐嫁到布列塔尼去了。从此猗兰爵士在世间消失,知道实情的只剩我一个。我当时很绝望,因为这世上没人信任我——继母假惺惺的关心让我反胃、她带来的妹妹与我们完全不是一路人,除了吃饭其他时间她都闷在屋里不知鼓捣些什么瓶瓶罐罐看起来很恶心。我没有任何牵挂,不论那玛豪斯多少能耐我只是想上去拼命那时候我十五岁。然后我杀了他,自己也身中毒箭,半死不活地被丢在船上漂去了爱尔兰,依瑟救了我。”
“看来你是因祸得福嘛,”亚瑟说;“依瑟和我起初只是朋友。那时候我好无助,只有她能理解我同我说些心里话——哦对了,她是爱尔兰的公主,”璀斯悲伤地摇摇头,“我开窍比较晚,好罢我们一直是很纯洁很纯洁的朋友,直到爱尔兰国王发现我们把我驱逐出境我还不能理解我和公主做朋友有什么错。我回到康沃尔,在街上被以前养的狗认出——我他妈的这辈子从来没走运过。那狗主人就是我的继母,她见到我跟见到神迹一样,拖着我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当街地哭。我吃不消她哭就同她回去了,回城堡才知道她现在与我的狗相依为命——她带来那姑娘三年前跟一个不知名的骑士私奔了。看继母人也不坏,一个女人家这样子实在怪可怜的,最后我心一软就答应去见马克,之后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打发我去爱尔兰替他交换和平的礼物,我想能躲开他一天是一天,结果到了爱尔兰我才发现所谓的和平礼物竟是一个给他续弦的姑娘,而这姑娘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就是你私奔的原因?”亚瑟拍上他的肩膀,“我得说璀斯丹,你是个心地善良的骑士,不忍心伤害任何人却被邪恶的小人伤害。你正直勇敢满怀爱心,这已经可以构成你加入卡默洛特骑士行列中的全部理由。所以璀斯丹,你愿意成为卡默洛特的骑士吗?”
“好吧,看起来你还真是不太介意马克的问题,也不太介意亲爱的天主,”璀斯随意地朝他眨眨眼,“不过你真的确定你不会变吗亚瑟?人总是会变化的,尤其是信仰不坚定的人这点我非常明白。所以在我宣誓效忠之前我很期待传说中的明君可以先给我一个许诺——他现在不会,以后也永远不会成为残暴愚蠢、傲慢自大的傻蛋——”
“那很抱歉阁下总体上是要失望了,除了他应该不会变得残暴,”梅林听到“傻蛋”一词登时笑喷出来;亚瑟满脸干笑地说我向你保证,趁璀斯点头答应的间隙投给梅林一个警示的眼神——
“晚上我会有办法让你再不敢在我骑士面前胡说八道的,”他用口型警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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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四人一行继续向北,又一个夜幕降临之前他们终于走进了埃尔多的村落。这里是梅林的故乡,梅妈妈全然不曾预想儿子回来,见到他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安排璀斯住客房,亚瑟就下榻在梅林的房间——梅林在他身边打个地铺躺在那里。“好好睡罢亚瑟,”梅林闭着眼睛把手搭上床去轻轻为他拉好被子;“睡不着,陪我说话好不好,”亚瑟却翻个身一把反扣住梅林的手腕,“你床真硬,我在想你身上几乎没什么肉啊你躺这里不硌得慌吗……”
“早习惯了,谁像你,”梅林早习惯了他主子在没人的时候手贱,就不动声色地拨开他,抱着被子背过身去,“再不好好睡我跟你换地方啦——睡觉。”
“说真的,梅林,”亚瑟却突然严肃起来,严肃里透着淡淡的忧伤,“你真心觉得我会变成愚蠢残暴的昏君吗,就像很多国王最终的归宿一样?”
“别瞎想了,璀斯是开玩笑的——他喜欢开玩笑而且他不太了解你,不过看得出在他眼里你还是不同于其他君王的——”
“我有吗?我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我自大、我愚蠢,我相信不该信任的人,先是茉嘉娜、再是阿古温——我不能保护我的臣民,害他们遭受战争之苦;卡默洛特被黑暗笼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