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持一路没说话,出了门,他的小厮牵马过来,他上马就走了。
我觉得他在生气,好吧,可以理解。他应该是第一次被人晾得这么彻底。
柳芳拽住我的手把我拉出去,劈面就问:“你什么意思!”
我不说话,反正我们肯定都认为自己没错。
柳芳略带质问地说道:“恒坚做错什么?就算他不该拿你开玩笑,不该太恣肆,他道歉了,你还想如何?”
我直视他,尽量用平常的语调回答:“我们原就不是一路人。多说无益。常丰茶楼,多金贵的地界;柳大爷、韩大爷、刘大爷,怎样的人物,只为了他的面子就得出来被他拉出来取笑作陪。若将来他又得罪了谁,焉知不会找了我去取笑?纵我是那轻浮不堪供你们取乐的人,何必摘上我的家人?杨二公子又仗义疏财,又会察言观色,还能体贴入微,是个很好的朋友,只是我自认我要不起。”
柳芳瞪了我一阵,和杨持一样,跳上马走了。
我目送他离开。和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他们就算屈尊了也是高高在上,我不屑领这个情;我又倔又左又多心又敏感还心胸狭隘,他们肯定不能迁就我。实际上确实也是谁都没错,不过毕竟不在一个世界。
宝玉的周岁过去了,生活一切照旧。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贾政一如既往地厌恶宝玉和我,王夫人一如既往地疼着儿女,老太太一如既往地宠着孙子孙女并为此和贾政不知起了多少矛盾……
林如海与我书信往来渐多。林家的书香世家真不是虚言,笔下汪洋肆意浩浩荡荡,于雄浑开阔能见精巧秀丽。若论博闻强识,真天下罕见。他一封信来,我往往要翻十几本书才能回,却让我乐在其中。得其一语,比得二十个老师还强。
元春已经在教宝玉识字了,她果真是手把着手带大宝玉的,怨不得姐妹兄弟中,她最疼的是宝玉。宝玉也争气,元春教他的东西,他多数都记得牢牢的。他两个一个愿教一个愿学,倒颇为相得。
迎春被冷落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元春教宝玉认迎春花的时候,迎春悄悄地拉我的衣袖:“大哥哥,我也想学。”不免让我大为惊诧。
这惊诧只是一瞬间,很快我就转过弯来。是,红楼女儿里,围棋最出色的数迎春。一个善弈的人绝不会是一个木讷的呆子,迎春本就是个看得极透彻的人。刚好元春已不再找我问东问西了,于是我便常教迎春认认字,背背诗词。她学得慢,却从不停止。
小熙凤来走动的时候,元春问她要不要学认字。熙凤一摆手,手腕上的金银镯子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它不认得我,我为何要认得它?不认字也不碍我的事。”
她办事爽快豪迈,来去自有一本帐在心中,分毫无爽,也确实不需要认得字。不认字已是英雄,认了字叫我们这些须眉浊物一个个脸往哪搁。
北郊的园子在一点点地向修建成功靠拢,我有空的时候会过去看一看进度。归农叟不紧不慢地吊着,三年两年,总有个盼头。这一年的秋季,竹林已经小有规模,桃林也已经有了点风味。归农叟倒是厉害得很,疏浚河道时挖出来的淤泥都叫他高价卖给了京中做盆景的大户。拓宽的水面上,荷叶已经成了田田的样子,鲜藕嫩莲子近在眼前。芙蓉垂柳,一色鲜亮如画。
张挥墨终究说服了张老汉,来到别苑里帮忙。他没有插手卖藕卖莲子荷叶卖竹笋的事,他帮我计算那二百亩地的租子和花费,一边做这些,一边打听小妹妹霜红的下落。他找过人牙子,人牙子自己也记不清霜红是哪一个,但是人牙子能确定那段时间收来的女孩儿,都在京城就卖掉了。张挥墨和张老汉也有了希望。
张老汉还指望挥墨给他带个媳妇回去,挥墨在城里谋了事,未尝没有躲着张老汉的催婚的意思。我一拿这个说话,张挥墨就面红耳赤。我其实很想问他,如果张老汉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他定了房媳妇,他这样的孝顺,难道会驳了张老汉定的人?只问不出口,没两天就忘了个干净。
父母亲人兄弟姐妹和我的园子,我曾经以为,这些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将成人(修改bug,看过勿入)
当日子成为一种习惯,它就会飞快地流走。我的声音逐渐在变得低沉,个子也在飞快得往上蹿。胡子的到来让我摆脱了青涩的年代,同时也给我一些新的困扰,比如怎么学会使用刮胡刀——好吧,必须承认,万幸穿越没有改变我的性别。看着可怜的元春妹妹每个月都有那么一段时间只能闭门不出,我打心底里庆幸我是个男人。
这是我来到红楼世界的第三个年头。事情的发展让我觉得我离那个世界很远很远。直到几个非常有分量的人登场。
先是老太太收到了姑父的信。林如海一脉一直子息不盛,贾敏在花朝这日,终于为林家诞下了一名女儿。不用说,这是黛玉了。
老太太立刻打点好礼物,准备了人手,却在派谁去姑苏道贺的问题上犯难。最后她老人家才想起我这个已经满了十七的孙儿来,王夫人也不愿意,但是贾政却几乎是命令我必须去一趟姑苏。我对林如海一家早已神往已久,哪里有不肯的。老太太和王夫人合计了三五日,又问过太医的意见,方同意我下姑苏去探望姑父一家。家中为我第一次远行做足了准备,忙了十来天才送我离家出行。
从水路往姑苏一路行去,十分便宜。时节正是夏初,水面开阔,雾气如蒸,越往那边去,风景越小巧秀致。及到了姑苏地界,林如海早已派了人来接。我到他家时,离黛玉满百日只有三天了。
我与贾敏还是血亲同族,晚上说话的时候,贾敏便没有回避,和林如海一起在偏厅见我。林如海和贾敏的风采丝毫不减当年,所谓神仙眷侣,正是这对夫妻。
第一个晚上我匆匆收拾了一番,第二天将老太太命我带来的贺礼一一呈上。林如海也有谢礼托我带回去的,便清点完毕之后造册登记。这天晚上我见了小黛玉一面,那时她睡得正甜,小小的五官看起来十分招人疼爱,比宝玉或迎春要灵秀许多。次日黛玉满百朝,林如海如得了儿子一样地宴请亲友,取了名字,果然是黛玉。
我想起手上恰有一个青黛色杨柳枝挽百花的上好玉佩,临走前最后一次见黛玉的时候,便悄悄挂在她襁褓的带子上。
在姑苏地面我只徘徊了十天就启程回京,到家时五月已过,六月初临。
六月中的一天,赖大来找我说园子的进度,两年间花苗都已经种下了,我那两千多两银子并这里这一年来的收成已花得干干净净。虽花费了许多,但这园子还未修成,进项已有了一些,却也难得。着实是选的树木花草的品种很好,大多是公府贵门里用的,外头难得一见,故许多小门户争着来买。
洗砚已经开始帮忙打理这个园子,挥墨只帮我管外面的地租,两人配合得极为默契。说来他们两个打小也是一起长的,关系极密切,自然比胡乱拉过来的人配合得要好。
我随赖大去看了一次园子,略备雏形,风景已有些动人,不知再过个十年会是什么景象。这日我有些得意地回来,给老太太请安时,赖大的母亲赖嬷嬷也在。
赖嬷嬷是老人,自家也有个园子,常和老太太走动。这天她和赖大一起出的门,赖大陪我去了别苑,她就在府里陪老太太。赖嬷嬷跟前有个极其聪慧可爱的小丫头,我不在的这一个月已经来过几次了,就在我回房前不久,赖嬷嬷把这个小丫头孝敬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给这丫头取了名字叫晴雯。此时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大的几个不必说,小的里头出挑的就是鸳鸯、琥珀、桃儿、枣儿和晴雯。王夫人跟前添了小丫头彩霞、玉钏儿。
入冬时家中照样计划着打发大了的丫鬟出去,给成年的小子们配丫鬟。我房里的阿福和水风香都大了,此时不动明年也要出去的。因此老太太还算着再给我两个丫头。其他各处也略有改动。
老太太跟前多了几个小丫头,其中就有一个叫花珍珠的,正是未来的袭人。而与她前后时间进来的,总逃不离媚人、可人、翠墨、翠缕、茜雪她们几个。
这些人都已经来了,且赵姨娘又传了喜讯。老太太趁着年前给她开脸,放她做了姨娘,指了两个丫鬟给她使唤。赵姨娘腹中的孩子已有了五个月,算算出生的日子,正是三月。这个定是探春,而探春之后,湘云、惜春她们也就都快到了。
她们都来了,我却因为杂事越来越多,与兄弟姐妹相处的时间被压得越来越少。我估计,这种情况至少要到明年我科考结束了才能改善。科考之前,我永远得把时间花费在名士之间奔波往来上。
十八岁这年,老太太和王夫人终于确定了要与李守中家联姻。只是考前完婚还是考后完婚,贾政与她们有异议。
每次科考的第一场考试都在八月初九,今年我身子还好,为我家看诊的太医也说可以一试,于是今年这场考试我必要参加。若要赶这个时间之前,婚礼的准备就变得非常紧张了。
老太太发现左右时间有些短,那家的女儿又才虚岁十五,有些稚气,老太太也怕娶进来不能为我操持内务,反而惹我为她分神。索性等会试完了,明年春季或秋季成婚倒更好。且我又不是十分愿意这么早成亲,王夫人亦怕我成亲之后走了读书的性格,因此也变了主意。老太太想想觉得有理,便又压了一年,到明年提亲,后年才能完婚。这事上,原是老太太让了步。
三四月花事既盛,三月赵姨娘生了一个女儿。她的失意,王夫人的高兴。那个小女孩儿将来也要放在王夫人跟前养的,倒比她母亲还尊贵些。
四月初三,我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王夫人也在那里。老太太与我说了婚礼的事。她说的是最后的决定,不是商量,我只要照做就可以了。
另一件事是我房里水风香已经十六,阿福十七,我不想收房,留着总不是个意思。王夫人让放了她们出去。阿福和水风香都已经攒够了银子,足够赎身之用,且王夫人喜欢阿福恪尽职守又忠心,当下兴起把她叫进来看了看,额外赏了她一包锞子。只等宝玉三岁生日之后就放她和风香走。阿福和水风香便一起进来向老太太磕了头。
老太太瞅着水风香看了看,笑道:“好机灵俊俏的丫头!可惜,可惜。”忽又道,“我想起有个小丫头子,有几分像这丫鬟,是谁来着?”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翡翠笑道:“老太太好记性。去年赖嬷嬷敬上来的小丫头晴雯,不就有几分像风香?偏她也极擅女红针黹,性情又爽利。”
“是这样的。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老太太点点头,道:“她虽年纪小,却着实聪明。我再调教两年,留着可有大用了。”
我料老太太这个“大用”,就是拿给宝玉做妾,不免想到《红楼梦》里晴雯的结局,于是道:“老祖宗要把我身边最擅长针黹的丫头放出去,如何不补一个给我?”
老太太笑道:“难得你开口要个小丫头,便依你。”她又向喜鹊道:“到外面让人把一个叫晴雯的小丫头叫过来,让我先看看。”
喜鹊应一声去了门口,吩咐一声,不一会,金钿带着一个四五岁大十分可爱的小丫头来了。两人一起道:“给老太太请安!给二太太、大爷请安!”
老太太让她们起来,单把晴雯招过去仔细看了一回,道:“果然是个美人坯子,模样好,皮肉也好。给你使唤真真可惜了,只我已答应了,倒不好收回来。”
我笑一笑,王夫人道:“老太太既然喜欢,何妨自己留着。珠儿一向不喜欢人在跟前凑,哪里就真缺人了。”
“这是哪里的话?”老太太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多了,偏我这孙子身边竟没个人。这也罢了,他原就是被他老子娘管死了的。如今竟然连个丫头都局促起来,知道的说我们怜惜这些女孩儿,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家悭吝呢。”
王夫人站起来道:“老太太教训的是,媳妇知道了。”
老太太方道:“原是我说重了,不干你的是,坐下罢。”说着又看我道:“一个大家的儿子女儿,身边的大丫鬟没有四五个,洒扫的没有六七个小丫鬟,会被人看轻了去。我看宝玉身边也先备下一些好,省得像珠儿一样几年换一遍,连我这已经准备好要享福的人还要为他筹谋。晴雯,你以后就跟着大爷去吧。大爷身边人少,差事也轻,你要好好当差。”
晴雯伶俐地向我磕头,认了主子。老太太又道:“风香再教她一些时候,等你去了,她才好接手。”
水风香连声应下,带着晴雯退了出去。
这一节完了,老太太才叫人请元春、迎春和宝玉来。元春、迎春先请安,只宝玉一路小跑撞进老太太怀里,像只猴子一样地爬来爬去。
老太太忙搂着他叫“猴儿猴儿”,又道:“还不给你母亲请安,给你大哥道个早。”
宝玉撇一下嘴,到底照做了。元春在老太太另一侧坐了,迎春木木地坐在我旁边,把整个人都埋进我的侧影里。老太太摩挲着元春的头发,道:“元丫头今年十四了吧?也是个大人了,眼见着明年将笄,后年就是成年了。”
元春听出了老太太的弦外之音,红着脸,低头绞帕子。王夫人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子女之中,毕竟女孩儿的事更让她担心些。
老太太看出她不自在,岔开话题,问宝玉道:“宝玉最近跟着元丫头,学了些什么?”
元春方笑道:“才刚教了《三字经》,正要教《百家姓》呢。眼见着又要教《千字文》了,我想央大哥哥给画几张画,我好教宝弟弟认认画上的事物。”
“如此很好。你大哥哥的画也是好的,文章也好。若宝玉能让你教得一般好,那便真好了。”老太太说着让我给元春画几张画,我常涂鸦一些小东西,元春的要求也简单,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石榴
不论现代还是古代,十八岁几乎注定是为了考试而存在的年纪。现代的我十八岁那年为了高考忙得像狗一样,现在的我十八岁这年为了科考累得像牛一样。区别只是高考考三天,科举考两年。
今年八月考了乡试,若是考上了,明年还有会试,若不幸会试也过了,还有殿试。在此必须感谢我家系属官僚,我生来就有监生的名分,不用多考一个院试。即便如此,离考试还有几个月,我已经对经史子集心生厌恶。
若非这时代还有我心仪已久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以及骑、射、御,早把我闷成个疯子。
元春绕着我的桌子转来转去,瞅着我画完一张,就拿起来收在手里,再放一张白纸,说这个要画何物,工笔还是写意,然后催着我继续画。
阿福和抱琴在门口侍立。水风香带着晴雯在屋外栏杆上做女红,听我们在房中说话,不时笑两声。她两个真合得来,也罢,一个泼辣一个爆炭,自然有些相合。
因为分神,下笔迟了一步,元春已经拿笔在敲我的手了。我不好意思地揉揉手背,按她说的,画石榴花。
石榴花开的季节到了,属于元春的季节也来了。十四岁的元春正处于少女最美的时候。她本就生得好,略略丰满的柔媚体态,眉目分明如画。她既有属于林妹妹的那份袅娜灵秀,也有宝钗的艳丽端庄。乌亮的长发紧束,吐珍珠的小凤钗,石榴鬓边花。
我看着她鬓上的石榴花,火一样的红色,两点绿叶掩在花下。她似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