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不想耽搁了她。而且跟了我也没甚出路。”
“夏荷与别个不同,倒和琏二奶奶相仿。”李纨道,“她也喜好管事弄权的,大爷能给她的名分管事倒还合她意思。叫她出去得自许婚配,她还不高兴呢。”
“随你。”我在这些事上不大上心。
李纨便出去打理这些,认了夏荷是通房丫鬟。晚上她仍回园子去住,只留夏荷在这边伺候。
她倒真放心。夏荷也确实不像是那想上爬的丫鬟,只想管事,上上下下婆子丫鬟叫她一声“夏姑娘”,言语上恭恭敬敬,她得意了。至于侍奉我与李纨,也并未有分毫不尽心。
鹦鹉与诗
二十六宫里下了端阳节礼,我与宝玉的一样,熙凤李纨的一样,她姊妹几个一样。没有那出二宝之礼相同的戏,大约是因为元妃心中也未定下心思。
元妃因叫家里往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我原也要去,翰林院里也告了假。不想前一天御书房诏令极多,我一日没得闲,回来便有些轻微中暑。于是老太太便叫我在家养着,李纨、夏荷便也不能去了,但我瞧她们身边的丫鬟都想去,便叫熙凤带着去,她原要带王夫人的丫鬟一起,再多几个也无妨。
自夏荷做了通房,我房里大小事,多是她帮衬着,这次也不例外。她帮着李纨把内院的一切都准备好,倒也处处都周到小心。
房里存着冰,故而风一吹就是一阵凉,倒也舒服。我没叫丫鬟打扇子,只自己拿着折扇慢慢摇着,听李纨说园子里的事解解闷。
下午去了清虚观的仍回来,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晴雯朵云和碧月素云拣有意思的说了。只不过她们没进里头,不知道主子们的席上有什么事儿。
次日早上太医来问脉,说已大安了,李纨便放心和我去正房里请安。老太太因拉过我仔细端详着,又问太医怎么说,晴雯都一一告诉了,老太太听闻已大安了,便道:“总算去了一桩心事。唉,一个珠儿,两个玉儿,从没叫我过上一天安心日子。”
李纨拿扇子遮住嘴笑一回,道:“虽说是不安心的,却是有福的。”
老太太听了笑着点头道:“珠儿媳妇不也是有福的。你们的日子最清静不过。”
这个上午老太太留我和李纨在跟前说话,午膳也是在这里用的。膳后我与李纨正要回去,外头婆子慌慌张张地来报:“不得了了,二爷和林姑娘拌嘴,又砸玉了!”另一个又道:“林姑娘又哭又吐,才刚喝的药又吐了干净,老太太看是不是再打发太医来看一次?”
老太太急了,命人拿拐杖来,下地就要走,道:“可见我说的不错,这两个玉儿什么时候才放我安静一天!快扶我去。”
李纨忙劝道:“老太太不必去,才用膳就劳累了,受不住的。大爷和我去一次就使得。林姑娘和宝兄弟怄气也不是一两回,哪次不是转眼就好,白老太太若真累着自己,倒叫他们不安心了。”
我也道:“是这个道理,我也正欲散散心,趁此机会便去看看。老祖宗不放心,只请鸳鸯一道去罢。”
老太太慢了一慢,道:“如此,也好。便快去,打发个丫鬟告诉我什么事儿。”又命明天请太医再给黛玉看诊。
我与李纨应声退下,出来便直往大观园潇湘馆去。
进门那霜降寒露里的一只就冲我叫:“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另一只接道:“两不知!两不知两不知!你不知啊我不知,我们两个不相知!”先头那只便叫:“错了!错了!它背错了!姑娘快罚,快罚!”
李纨一帕子打在它们架子上,它们乖乖缩在一边低头不叫了。李纨道:“头两句,如此清绝之语,久作恐伤身。这两个也乖,那样的诗都能念得人想发笑。”
我道:“那几句怕是怄气怄出来的,也是我这几年照顾不周,才叫她有此语。”
说话已拐进了门,一个老妈妈通报一声,雪雁和春纤便出来迎我们进去。那两个冤家正在里间赌气。棋子洒一地,几个小丫头正在收拾,袭人紫鹃和他们两个一共四个,无言对泣。
我只在门口看一眼,仍往外间坐了。李纨不多时也拉了宝玉出来。我不问什么事,只道:“好好的,又赌气。老太太都惊动了,明儿越发阖府不宁,连我难得一天清闲也被你们闹得没处闲。真是两个冤家。”说罢不由叹一口气。
李纨已叫袭人捧了玉来瞧,好在没损伤,忙拿帕子包上,交待她收好。可惜那玉上的穗子早被剪断了,李纨拿给我看一看,道:“真可惜。林妹妹一惯手巧,这样好的穗子,绞了。”
方才一瞥,我看黛玉已泪落连珠,似羞似悔似惭,只怕再说些她越发添堵,故我不说她,只说宝玉:“何苦砸这个,要砸也该背着你妹妹偷砸。当着她砸,岂不故意叫她伤心;就是老太太、太太知道,又惹一层伤心,你妹妹焉能让自己放宽心的?也莫说这个,只说上面有你妹妹亲自做的穗子,也不该这样糟蹋。”
一时下房重新送了解暑汤,雪雁捧进里间去了。宝玉想跟进去,又不敢跟进去,只把衣摆揉得霉干菜一样。我看着他那样,也不想再说他,于是道:“回去罢,明儿给你妹妹赔罪来。”
说着外面传王夫人来了,我和李纨起身相迎。不过少顷王夫人就出现在门口,先抢了玉看,又说宝玉道:“为何砸这命根子!和你妹妹怄气,也犯不着和它过不去。几时我若真能放下不管你,也好过白白地担心!”
我上前扶住她,道:“方才我已说过他了,太太请放心,莫要气坏了身子。”
王夫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罢罢罢,我只当白费了这多年的心。”说着她抓了我的手就往外走。李纨劝宝玉道:“先让妹妹喝药歇息,明儿再闹,闹成什么样我们都不管。”边说边和鸳鸯一起推他出来。
一路先送了宝玉回怡红院,李纨去潇湘馆陪着,老太太那里有晴雯和鸳鸯去回话。我则被王夫人叫到她房里。她摒退左右,只留我在,冷笑道:“不过是一时拌嘴,林丫头都能叫宝玉砸了玉。他两个三天两头地怄气,恐不是相处之道。你林妹妹是个好的,只怕咱们家无福消受。”
王夫人一直最不喜欢的就是黛玉那样袅娜纤细的女孩子,我要是为她反驳,只怕王夫人更要厌恶几分,是以我只道:“太太不必担心,他们都小,少不更事,全不知道太太的心。再大些就好了。”
“眼见着快到提亲的时候,还小,何时才能省事。”王夫人叹道,“宝玉也是个耳根软的,人家两句话,他就全被拿捏住了。”她微皱一下眉,忽又道:“跟你的丫鬟,有一个眉眼和你林妹妹很像的,是个什么性子?上回我见她和紫绡拌嘴,很是轻狂,一问,竟然是你房里的。你身边怎么能有这样的丫头?”
我回道:“这也奇怪。孩儿身边都是知冷知热的,甚少这样的人。且我不大在她们身上放心思,不知道太太指的哪一个?要不我都叫来给太太看看?”
王夫人摇手道:“罢了,你觉得没什么,我也不用看。这时候你该午觉了,不然晚上又睡不着。快去罢。”
我当然知道她正烦着,没那心思看人,行了礼就退出去。出了王夫人的院子,我立刻叫朵云去老太太那儿找晴雯回房。
我不得不赶紧找来晴雯交待她几句,万一撞在王夫人怒气上,我不敢保证能保得下她。
晴雯被我匆忙叫回来,我又嘱咐她一顿,她不屑道:“大爷也太看轻我,我是那不知道轻重的?上回原不是我错了,实在看不惯紫绡那样儿,指桑骂槐地说大奶奶呢。可喜撞上错叫太太打发了。就他们怡红院最多事,不知多少人盯着。再说打发出去也好,我一卷包袱就去寻哥哥,那才好呢。”她说完,娇娇俏俏地嗔一下,一手叉着腰,掀开帘子去外间了。
不过她话是这样说,却也着实老实了些日子,虽不久又回复原态,但那时王夫人怒气已消,早忘了这事了。
又一日是薛蟠和宝玉的生日,我不得闲,各在外面买了礼物送给他们就完了。今年不知道为何,诏令极多,尤其是发往南方边疆和藩属地的。我职权很低,只能接触到少许消息,已经觉得头昏脑胀了。沈中和已调任至兵部,从此他再没在天黑前回家过,包括休沐。
但是沈中和再忙,也没忘记按时写书信给我。只言片语也是封信,端午是有一封的,还有一挂各色口味的粽子,按他的说法小小巧巧的是陈妈妈做的,大大方方的是他做的。
“……愚躬为角黍凡三十年矣,自为自食,自与卿交,始遣赠之……”我之前真的不知道,他会自己动手做粽子,想来其他节礼也是他自己做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他可怜又可敬。
初六又接他一封信,他生日就是五月底,他提前提醒我把那天空出来。我少不得要费些心思去安排,假期不是轻易就可以调整的。
下午到家,晴雯面带喜色地在庭院里和云翎风翮比划什么,说得兴高采烈。我进了院子,她们拥上来请安,我问晴雯道:“什么喜事,看你高兴成这样。”
晴雯拍着手笑道:“大爷不知道,今天大奶奶可威风了。走,咱们进房去,我慢慢和大爷说。”
夏荷正在廊下绣花,忍不住道:“晴雯也该收敛些,还这么藏不住事。”
晴雯道:“夏姑娘怎能知道我有多高兴,早看那哈巴狗不顺眼了。”说着她打起帘子让我进门,自己也跟进来,人还没定下,话先开始了:“今儿我陪大奶奶往怡红院递话,不妨听见那哈巴狗儿背地里嚼舌林姑娘。大奶奶是知道大爷的,于是就与她好一顿没脸。”
李纨从里间出来,笑道:“行了行了,你也忒磨牙,快出去看着茶炉子。”
晴雯扮个鬼脸便出去了。朵云上了茶,我晾在一旁,因问李纨到底什么事,李纨道:“也不是大事。不过是大爷素日不喜欢她们奴才背地里嚼舌,且又牵扯上林姑娘;我极讨厌她为人,上回大爷收了夏荷做通房,不也是奴才背地里说话闹出来的。当时也是气极了,一总朝她发了火。现在大约还在哭呢。不过我想想,却也有些过头。她又不是我的丫鬟,本不该我管。而我又将别处的邪火撒在她身上,太过了。”
晴雯在外面道:“怎么不该大奶奶管,满府里的奴才,谁不该大奶奶管,偏她不同?”
夏荷笑道:“论理该先管你,也不怕人听见。”晴雯与夏荷就在廊外说笑起来,我和李纨在房里听她们聒噪,倒也有意思。
因为看看日子差不多可以带家里的女孩子们去别苑走一遭,所以李纨找我来商量这事,夏荷也听着。外头有个婆子急急道:“大爷,出大事了,宝二爷叫老爷打了!”
夏荷让那婆子进来说话,那婆子三言两语地说了宝玉的情形,我叫李纨拿上棒疮药往怡红院去。
怡红院哪里有我们的插足之地,我没近前,只叫李纨把药给了袭人,自己在外间等着。等里头热闹完了,李纨出来与我说缘由,还是琪官身上惹的。我站起来,走到门口,李纨便道:“我不好在里头,就在外头等大爷。”
我点一点头,向里边儿道:“袭人出去。”
袭人放下手中的东西,默默退了出去。我绕过屏风,在宝玉床边椅子上坐了,仔细瞧他。只见他面上苍白如纸,唇色一点也无。可怜之情,油然而生。
宝玉还能笑道:“不疼,不碍事。大哥哥别看了”
我瞪他一眼,道:“不疼?你脑门上哪冒出这么多冷汗?叫你在外面什么人都交往,总算吃亏知道厉害了。这会记得疼,下次别叫人堵到家里来。”
宝玉讪讪一笑,道:“再不敢了,以后都听哥哥的。”
我道:“难说。你那一段癖性,再难改的。”他这话我听了不下数十次,哪一次真改了,“好歹消停几个月。叫姊妹几个少为你伤心。”
一言未了,外面丫鬟报:“宝姑娘来了。”
此时宝玉只贴身小衣,我忙挽了被子,向外喝道:“慌什么,也不先请客人喝茶!”
软帘微动了一下,又静住了。我小心给宝玉穿上中衣,再盖上被子,才道:“什么事?”
麝月在外边道:“大爷、二爷,宝姑娘进来了。”
我见宝钗在屏风外站着,不好进来,便对宝玉道:“你自己好生休养,我先走了。明儿再来看你。”说完我便起身走了。先和李纨去王夫人处回明白宝玉的情况,才回自己房里歇下。
宝玉一顿板子挨下来,可算趁了心愿,再不用到处见外人。这场罪受是受了,却叫他反而得了益处,赚足了姊妹们的眼泪,依我看他还乐在其中。但不知一顿板子和一场眼泪,到底哪个更值他喜欢些。不过五月她们姊妹几个往别苑去,又是做诗词,又是作画,还带回来一大捧荷花嫩莲蓬,馋得宝玉眼睛都绿了。
五月底里沈中和生日,我与他单独用了午膳。晚上有个小宴,是我们几个和迟老先生有师生情谊的一起。杨晚自然也在。我们几个联合起来把沈中和给灌趴下了,将近到掌灯时分,宴席才散。
杨持正好下晚朝路过,顺便带了我和杨晚、迟歆走。迟歆在杨府换了马车,杨晚自然就到家了,杨持却自告奋勇地送我回贾府。
马车上杨持犹豫许久,忽然道:“有件极为难的事……我左思右想这些日子,还是得与你说。”
“什么事?莫非主上……?”我很怕皇帝忽然对我家动手,毕竟几个姊妹的去处,我还未完全安排下。
杨持道:“不是,是家事。”他面上微带窘色,道,“说起来是小女无状。那日自你家得了一首闺阁诗。本无什么,只是她太喜欢那首诗,便配上画绣在自己的座屏上好日日欣赏。这原也只是她小女儿家的兴趣,也不碍事。后来谁知她兄妹几个怎么回事,那座屏叫家侄看了去。所以就有些棘手了。”
我想了几个来回,道:“你家家风,怎会外道。我信你们家的人不会让闺阁事传出去。”
杨持接道:“这固然是的……我说的为难,却是在杨晚身上。”
“啊?”我有些惊诧,“晚哥儿一向最懂事的,怎么在他身上为难?别是你家那小子的事,你推给晚哥儿了?”
杨持愤愤道:“我是这种人么?少打岔,和你说最正经的。我大哥问你什么时候能与他一晤,他要亲自和你详谈。”
诗社
杨拭亲自约我到顺祥酒楼说话,已是七月了。我们坐在中间的雅座,旁边让自己的小厮坐着,再小心压低了声音,可保万无一失。
我本还猜杨晚因诗对府里哪个妹妹倾慕了,但转念一想他大家公子,焉能如此轻薄;他若是有这样的心思,杨拭不急着打死他也就算了,怎么还会主动找我。
三两杯过去,杨拭道:“恒坚也该和你提了一提,说来是晚哥儿太倔。他素来以文武都顶尖自傲,虽然待人还知谦虚,心里到底是骄傲的。突然来了位擅文墨的千金小姐,作的诗比他强那多,他一时就魇住了。”
“啊,这是常有的事。”我当是什么,原来这样,“你们府里晚哥儿固然是最出挑,也不能样样都最出挑,叫别人可怎么活呢。转过弯来就好了。”
杨拭道:“谁不是这样和他说,可现在他每天回去就神神叨叨地念那几句诗,或者自怨不如闺中女子,又或者可叹世上有才之人不能尽用,最近连读书写字都懒怠了,直说不如人家,再多学些也是白搭。又叹可怜闺中人,纵比男子强百倍,终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