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道:“多谢大学士辛苦栽培,学生没齿难忘。”
“不敢,不敢。”迟老先生笑道:“个中也有些因缘,我们进门再继续说罢。”
晚上回到家中,家里人果然欢天喜地地把谕令供在祠堂里,拿黄绢盖了天天烧香地祭拜,然后又要摆宴庆祝,连贾政都激动得连夸了几声“好”,当晚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我反而不怎么高兴。回来之前,迟老很不客气地说,翰林院比我聪明的一抓一大把。好吧这个事实我也明白。为什么在他之后接替给皇帝拟诏的是我,因为我不多问,不多说,不乱看,不乱动,坐得住,熬得了。迟老最后还叮嘱我,伴君如伴虎,虽然大部分时间他会和我一起随侍,但是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末了他老人家以饱含希望的语气说,一定要好好做,因为他虽然不指望我坐到翰林院大学士,但至少得捞个侍读学士,方不算辱了他的面子。
我憋屈了一晚上,不停地安慰自己,我自负的未来多少多少年的见识,到了这里一概用不上。我依然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且书还读得不如别人好,能进翰林院做个清贵就不错了。论权谋,这里个个都是人尖儿,我哪能和他们比,我还有个快倒的贾府当负累呢;论学识,对卓子郡、沈中和这些平辈我尚且自愧不如,更别提迟老他们那一辈的;我又没有指点天下激扬文字的才华和胆量,又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唯一擅长的是西方那一套理论,可现在用得上么?一辈子平平淡淡,也好。以后我在皇帝跟前,但愿不会出什么状况,不然真得搭上性命。这样想着,我的思维又纠缠到“伴君如伴虎”上去了。
年节过了,国孝将过,备选才人待诏的事年前已经开始筹备。王夫人果收到了薛姨妈的信,不日就要动身进京。我慢慢地也从郁闷中释怀过来,我本不追求那些闻达,却也为这个苦恼了很久。看来“欲壑难平”四个字,古往今来,没有能躲得过的。
除了薛姨妈一家要进京,沈中和也早早从湖广回来了。他回来仍先述职谢恩,在家过了年,初一又来我家,先奉上各色南方的和姑苏的土仪,又约我去见迟老先生。我再和杨持柳芳他们来往几次,就出了十五。十五之后,我照常在翰林院任职,只多了个在皇帝召见时入宫拟旨的责任。
我虽获准随侍御书房,但觐见天颜的机会并不多。皇帝很勤政,他多数时间在乾清宫暖阁批阅奏章,或在文渊阁议事,而我只在他御幸书房且提前诏我入宫的时候才会伴驾,随时记录他的谕旨。这种时间非常少,少到足可以让我安心了。其实草拟诏书的人有很多,中书舍人有不下二十个,全是负责拟旨誊抄的,但是在御书房的只有我一个。看上去似乎很风光,实则却是个机械至极的工作。好在不会占用我太多时间。
才任职没几天,到了二十一就是我二十六岁生日,府里的姐姐妹妹私下聚了一聚,各有礼物相呈。一过二十六岁,再看看贾兰稚嫩的小脸,我便觉得自己是真老了。
好容易挨到休沐之日正月二十三,沈中和约了我往别苑去看梅花,我反正也烦了,就和他走了一趟。
京城春寒,梅花花期很晚,此时还未大盛,枝条上才零零碎碎地刚见了花蕾,只有临近二门在这里守屋子的那房人厨房后面一棵宫粉梅已打满了花苞,略开了几朵。我算着数摘了几枝好带回去,想想又多摘了一枝满是花蕾的给沈中和。
虽然我很想出门走动,但是被冷风一冻,寒意遍体凝结如霜,就有些怨这个把我从温暖的家里拖出来的人。明明他是个长在苏州的,又在湖广呆了那么久,怎么他就能不怕风吹。
总算他还体贴,从别苑出来带我到酒楼里坐了一坐,介绍了岭南的煲汤给我暖胃,我才慢慢地回转过来。
此时天黑得也晚,申时他就催着我回去了。不用他催我也想早点回去,于是懒得与他客气,松松一拱手,上了马车。
我回到房里,李纨和贴身的碧云素月不在,只有朵云和抱着点点的瑞儿在看屋子。我一问,原来是薛姨妈和薛蟠宝钗到了。
我打发朵云叫两个丫头把梅花送到各屋去,想起没准备薛姨妈的份儿,便把自己那枝匀出去了。晚膳前薛蟠和宝钗来我房里拜见,薛蟠倒比我想的看起来端正些,说话也还知礼,我料想他第一次来贾府,薛姨妈和宝钗不可能让他露出霸王的一面。
宝钗此时也不过才十二,纵举止比一般人要成熟稳重,也只是个女孩儿。她生得眉目如画,白皙莹润,举止娴雅。我恍惚记起,以前身边的阿福,有她的影子,一般的端庄可爱。
我留了他们晚膳,我和薛蟠在外间炕上,李纨自带了宝钗去小暖阁。三两盏酒下肚,薛蟠到底按不住本性,花花肠子表露无遗。我每说三句话就要在“书”“礼”两个字上打个来回,让他好生郁闷,估计不会想再找我喝酒了。
他们按礼来拜见我,我也要回拜薛姨妈,晚上便带着一份李纨备下的礼物去了梨香院。薛姨妈确不负“慈姨妈”的名声,果慈爱非常,我略盘桓一下便告辞了。
自薛姨妈来了,不出几日,府中便有说宝钗人好大度,黛玉不及之类云云。我已有前言,府中妄议主子的,绝不轻饶,也给李纨和熙凤留了话,但凡发现嚼舌的,只管拎到正主儿跟前任打任卖。如此抓了几个丫头婆子做法,黛玉虽厌她们,却也并没有罚的意思,慢慢的那流言便息了。
宝玉是个专在姐妹身上用心的,现在来了个姐姐,他必要新鲜一阵。只怕黛玉因他这样又要惹出多少眼泪。正巧没两天到了黛玉生辰,家里不便为她贺寿,我让李纨带姐妹和黛玉玩笑一天,又接了湘云来闹黛玉,总不让她有独处苦思的时候,加上林如海的书信安抚,似乎有些用。至少从晴雯带回来的信儿听,黛玉并没有悒郁不安的表现,我才稍放下心来。
正在我计划着梅花开时送她们去别苑赏梅,东府里先下了帖子请看梅花,我那想法就仍留到上巳再安排。这府里准备好一切,送了姑娘们去东府。
等我想起宝玉正是在这日梦游太虚幻境还与袭人有了关系,已到了第二天清晨。其实即使我提前想起来,也没办法管这档子事,只要宝玉做了那个梦,总有丫鬟会和他一试云雨。
宝玉是大户里长起来的,原文里也是要黛玉和袭人伴一生才好,可他现在真知道这种事的意义吗?他知不知道这原只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呢?
再一想,我哪里能说他,我和李纨,又何曾是一对爱侣了。我视她为妻子,朋友,我能给她所有,唯独没有爱情。
重演
自宝钗来了后,各处不免变动些。及出了四月,国孝终于完结,各府里的大爷奶奶,吆三喝四呼朋引伴地吃酒看戏。薛蟠哪里是个坐得住的,咱们府里还好,贾政和我都是他最不想打交道的那种类型,东府里与他几番往来,不知又添了多少腌臜事。只宝玉在我和贾政的约束下,未曾出格。他虽与薛蟠有些来往,言语间也每多暂养薛蟠对朋友仗义,谈起他仗势欺人的时候,却也有十分痛恨。如此我才敢对他时不时借口还愿上香出去和一帮狐朋狗友玩耍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清闲些。我偶尔在御书房能见到几位亲王、郡王、大学士,六部尚书和侍郎,以及沈中和。沈中和除了对皇帝,对其他所有人都是那个刺猬一样的态度。他数年如一日地宁折不弯,叫我不由生起十二万分的佩服。不是没劝他要平和些,他三两句就能把我顶回来,次数一多,我也就懒得再多费口舌。我与他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有什么权力让他向我的生活态度靠拢?
乞巧节里熙凤生了一个女娃儿,贾琏和邢夫人的失望我看在眼里。想来我和李纨这几年虽一直被王夫人惦记着“房里没人”,终究也没硬塞人进来,贾兰才是决定性因素啊。
熙凤是个要强的人,因大姐儿的关系,和贾琏有些僵,处事上更加严苛了。李纨、黛玉常去和她说话分她的心,也总有些那房的消息带回来。
虽然这个世界多了个我,但是有些事总是会发生。以前一直养在老太太跟前的探春迎春惜春,现在都移到王夫人的院落里去了,没多久,就发生了那送宫花的事儿。
这日晚上我回来,李纨因说在熙凤那儿见了位乡下姥姥,原来是刘姥姥来筹钱,因李纨正在熙凤房里帮忙看帐,所以遇见了。我略问了问情形,确与书中无二,并无他话可说。
李纨说了几句这边的事,恰好有丫鬟来讨示意,她略安排了一下,走到桌边喝了茶,忽又笑道:“今儿下午,可有见可笑的事,周嫂子素来最得力,却也越发没个心计了。”
我一听有戏,好奇道:“怎么个没心计法?你坐下说。”
李纨把手在熏笼上暖一暖,在炕上坐了,道:“大爷今天不在,下午我在太太院里陪姐妹们看鹦哥儿打架。正巧周瑞家的送宫花给我们,我因拿了四支,姐妹们也各有两支。剩下还有两支玫瑰红的,我不防多问了一句给谁的,周嫂子却说给林妹妹的。”
我接道:“她还在孝中,哪里能用红的。周瑞家的确实越发没心计了,你怎么回的?”
李纨回道:“当时也没说什么,只等周瑞家的走了,我叫素云悄悄地跟着把宫花给她,叫她先给林妹妹挑了再打发素云带回来。我原还想,我又不常用红的,换给我倒糟蹋了。谁知素云一带回来,好整齐的十支花儿,原来那三个也是有心的,也暗中给周瑞家的带去了。”
我怔了一下,回过神来笑道:“难为你们姐妹这样好。”
李纨笑道:“自然这样好,哪里是难为?那两支红的我还是带回来了,等云妹妹来了好送她,她是最爱红的。”
“你做主罢。”我道,“今日多亏你费心,不然林妹妹藏不住话,又机锋,说不得周瑞家的下不来台,太太那里就不好看了。”
李纨道:“我也怕这个,倒不是林妹妹哪里不好,只是未免率真些。”
话到这儿就够,再说不是扯到王夫人,就是扯到林妹妹,李纨也就岔开不提了。
又过了些日子,恰逢今年闰一个九月,天偏冷得快,才进闰九月里,竟像入了冬一样,天倏忽就冷了。一个晚上,用完晚膳,我和李纨正在说些家常话,宝玉便来了。一个丫鬟进来通报,李纨避进里间,我懒得出去正堂,就叫把他领进来,又让晴雯拿手炉给宝玉捧着。
晴雯从房里捧上一个手炉出去,忽听她道:“你们放手罢。这死结子得我解,这面子上的羽纱容易挂。”停停突然又喝道:“宝二爷自重些!”然后就见她气乎乎地冲进来,往我旁边的矮凳上一坐,只管做她的针线。想是宝玉又胡闹了。
这孩子,真是……不一会儿,宝玉缩手缩脚地进来,我让他在对面坐下,道:“宝玉,说了多少次,怎么还不改!”若是王夫人,听到看到方才的情形,晴雯又要遭殃了。
宝玉忙向晴雯赔笑道:“好姐姐,原是我错了,不该一时忘形。姐姐理我一理,饶了我去罢。”
晴雯再三躲避,烦不过了,一腾身,道:“爷是主子,我一个奴才哪敢受主子的礼。只我也不是给你轻薄的!一个主子,成日里在奴才堆里哄妹妹叫姐姐地明偷胭脂暗拿粉,什么样儿!”她说着愤愤不平地进里间找李纨去了。
我咳嗽一声,道:“她是好的,我未免纵容了些,所以愈发烈性了。你也是死性不改,何必总招惹她。说罢,今日来找我什么事?可别说是想起了来看看。”
宝玉怔怔地望着轻晃的珠帘,我再三催问,他忽然道:“好大哥,把这个姐姐给我罢!”
我真怒了,茶往炕桌上一放,道:“什么意思,要人要到哥哥房里来了。你那房里袭人媚人可人,大大小小近二十个丫鬟,少了谁不成,竟然还惦记着我房里的?这话也是你说的出来的?这也算了,就当你真少了人伺候,什么叫‘给你罢’?你当晴雯是物件,随随便便就能给来给去?看来你虽每每在嘴上说女儿是水做的,是要保护的,心里也不过把她们当成死物!倒比那些作践女儿家的人更可恶,他们还知道自己在‘作践’,你做着一样的事,还美名其曰‘护花’,亏你开得了口。你只管把你房里的丫鬟送来送去,别以为我和你一样!”
宝玉不敢回话,低头半日,轻声道:“这位姐姐有五六分林妹妹的模样,我在林妹妹房里也见过的。原以为是林妹妹的丫鬟,不想是大哥哥的。我讨了来和林妹妹作伴好解闷,正是一双并蒂莲,岂不好?”
在旁边伺候的夏荷冷笑一声,故意用带着三分慨叹的语气刺他道:“宝二爷快打嘴罢。林姑娘是什么人,拿我们和她做并蒂莲,宝二爷也不怕闪了舌头。宝二爷有这个心,敢和林姑娘开这个口?可见林姑娘在宝二爷心中,不过和我们一样,原是随时供宝二爷轻薄取笑的。”她说着又不屑地嗤笑一声,出门到外间屋里去了。
我按下一段偷笑,拿茶盏挡住表情。夏荷话不多,一说话却每能戳中人的软肋。宝玉一瞬间涨红了脸,欲驳无从驳。我没给他解围,谁知道这次解围,以后他长不长记性,就是要个震得住他的才好。说起来我房里的丫鬟不知道为何一个个都厉害,只我舍不得派出去管教他。
房里静默了半晌,外头夏荷陪着一个丫鬟提了食盒进来,里头是给我调养身子的汤点。其实太医早说我没大碍,家里还天天让我喝这个药膳,快腻死我了。我也想停了药,不过想起王夫人和老太太那担忧的脸,咬牙忍了。
等我把药膳那股恶心的味儿压住,又咬了一瓣橘子去味,再算算时间,晾宝玉也晾得够久了,才慢悠悠地道:“说罢,找我什么事?大冷天的竟让你出门来了。”
宝玉方说起正事来:“我往家塾去了好多日子,不十分喜欢。老太太打发我来找大哥哥问家塾里的事儿。”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我过去身子不好,在家塾也没念过几日,怎么打发你来问我?要问也该问蓉哥儿才是。”我有些纳闷,老太太为何要宝玉来找我,不过再看宝玉面带闪烁,有些了悟,这孩子在我跟前弄鬼。他必有事求我,可是我刚才那一番说教,他又不敢说了。他既然不敢说,可知也不是好事,所以我只当没发现,再闲话些家塾的事儿,他就告辞去了。
宝玉有事瞒我,我并未放在心上。有日早上我临出门前,恰好惜春托我找个画谱,因此从翰林院出来我打算去去城中最大的几家书肆转转。恰好沈中和也订了书要取,我和他便结伴往书肆去了。
进了书肆,我不翻看别的,单看《芥子园画谱》和《棋经十三篇》,挑了满意的本子叫店家结账。沈中和捧着本迟老先生的集子过来,道:“怎么买这个,我记得你不擅弈,又工画,已过了看《画传》的时候。”
我解释道:“是给妹妹买的。她们喜欢。”
沈中和便笑道:“你们府里,原只有女儿家是最干净的,也难怪你总惦记着她们。其他人,就是你们二房,素来好清名,也不见得个个都干净。”
我推他道:“又打哪里听来闲话。你这人,怎么总在我跟前说这些。我不听,你要说,走远些说,别叫我听见。”
“什么闲话,是真的。”沈中和凑上来,道:“难道你没听说,家塾里的事?”
他一说家塾,我想起那日宝玉